皇帝是在說,任何事情都比不上他倆之間的信任重要。就算柳家是世家大族,蓉蓉的父親為她進宮鋪盡道路,還買通了畫師,但為了他們之間的信任,他也絕不會召蓉蓉入宮。

“都說了,朕不喜歡這等瓷娃娃一樣的妹子。”

“那也不用委屈自己去喜歡這種眼圈黑青、不懂禮數的女子吧?”

“她也有她的優點。看,她字寫得不錯。”

李宸景湊上前去,看向畫卷下的一排小字—

綠蒲紅瀲伴春風,鶯鸝啼囀鯉躍紅。

字體小而有力,不似出自女兒家的腕力,頗有幾分英挺豪邁的味道。

“看來倒有幾分才氣,可這詩句和這入畫之人著實不搭。”

“朕倒覺得,她這是故意的。”

“故意?何解?”

“等著朕接下句嘍。”皇帝摸摸下巴,“許是不高興隻有自己被挑揀的份,想考考朕的才學吧?看看朕是否能對上她心儀的句子。”

“哦?那你可有下聯?”李宸景挑眉,已完全習慣了他的自說自話。

“還沒有,所以……”

“所以?”

“陪朕去見見她。”

“……”

“見著她,說不定朕就有靈感了!”

朱家大院內。

庭院的石桌邊,隻有四歲的朱曉久站在椅子上,雙手負在身後,低眸看著家姐奮筆疾書。

“你在寫什麼呢?”

“仿效文人騷客,抒發我不得誌的情懷啊!”

“嗬,你有什麼不得誌的?不就是選妃沒選上嗎?”朱曉久冷冷地哼唧,“可也怪不得別人,就你那畫像送到龍案前,咱朱家沒被滿門抄斬就不錯了,你還抒發情懷呢。”

“喂!曉久,你什麼意思啊,有你這麼損自家親姐的嗎?你姐我有那麼差嗎?那些個小姐裏論字論句,我不說排第一,排個前五,不不不,前十,前十總是綽綽有餘吧?怎麼潘家那個隻會寫自己名字的文盲都入選了,我就被排在那那那那那那麼老後啊?你看看這排名……幾乎墊底有沒有?”說到憤怒之處,她將懷中入選排名表拿出來,一把拍在石桌上,“你瞅瞅,這還有天理嗎?!”

“人家爹爹會給錢打點畫師,你覺得咱家那朵白蓮花的爹爹肯舍去清白之身,給你買通畫師把你畫成天仙美人?做夢吧。”朱曉久雙手環胸,對於自己爹爹蓮花一般的高尚情操嗤之以鼻,“不就是沒選進宮嗎?我倒覺得還好你沒選上,有你這種姐姐在宮裏伺候皇上,我的人頭還沒長大,估計就被摘了。”

“話可不是這麼說,這是臉麵!臉麵的問題你知道嗎?!男兒家的臉麵是考科舉,女兒家的臉麵就隻能指著這個了。這排名一出來,我今後要怎麼在小姐圈裏混啊?!”越想越火大,她拿起墨塊使勁地磨啊磨。

“要怪就怪你自己不爭氣啊。”朱曉久聳聳肩,索性就事論事把話說開了,“是誰前一天還躲在被窩裏看新買的《良人不良》來著?帶著倆熊貓一樣的黑眼圈去見畫師,字寫得好看、文采再好有什麼用?這是選妃,貌德為先。我倒覺得這次選秀挺公正嚴明的。你沒送錢畫師當然照實畫,不然還把你畫成天仙嗎?”

“那是因為……剛好卡在男主墜崖了嘛……”

“墜崖都是騙人的,主角定律,肯定死不了。所以你不要找借口,這個排名是你咎由自取。”朱曉久小小的手指點在自家姐姐的鼻子上。

張嘴,她咬上他嫩嫩的小手:“那落榜的考生就要抒發自己不得誌的情懷,這也是定律!選不上還不讓發泄,想憋死我呀!”

她拿起筆,胸有成竹地下筆。

半炷香後,一首壯誌難酬的打油詩應運而生。

這首打油詩貼在選妃失敗的朱家後門口,兩位年輕貴氣的公子看著貼在門上的詩句,一個蹙眉抿唇,一個勾唇展笑。

吾家有女才情貌,堪比金科進士舉。

金軟銀器府門送,宮轎抬到閨房裏。

赤橙黃綠紫藍青,裁縫鋪裏空城計。

一二三四五六七,千金排隊做嫁衣。

“噗,哈哈哈哈……”扶著李宸景的肩,皇帝笑彎了腰,幾乎連眼淚都要笑出來了。

“你還笑得出來?這等難登大雅之堂的詞句,理當論罪。”

“好一個‘千金排隊做嫁衣’,嘲諷得極好極好!”皇帝忍不住拍掌叫絕,他撩起衣袍往牆邊靠去。

“陛下,你要幹嗎?”

“翻牆啊。”

“……胡鬧。”

“朕實在想看她一眼,沒有熊貓眼,她該生得什麼模樣?”

“看過之後呢?”李宸景啟唇道,“別忘了,旨意已下,她—落選了。”

皇帝停住爬牆的步子,澀澀地牽了牽唇:“啊……朕忘了,朕已全權委托李丞相替朕選妃。原來,旨意已經下了嗎?”

“看這爛詞爛句的意思,應該是了。”

“……為何她沒入選?”皇帝有些不甘心地問道。

“那樣敷衍的畫卷又怎能……”

“小景子,別同朕說冠冕堂皇的話,說真話給朕聽。”

李宸景靜默片刻,張口答道:“她父親的品級不夠,朝中地位不高,家族亦無勢力。”

皇帝深吸一口氣,釋懷地歎了一口氣:“這麼看來,她當真不適合朕呢。至少……現下不行。”

“……”

“好了,走吧。還是回去好好疼愛丞相為朕精心挑選的女人吧。”皇帝轉身欲走。

“陛下。”李宸景出聲叫住他。

“嗯?”

“下句的靈感,你有了嗎?”

皇帝挑眉,搖了搖頭。

“若不介意,可否讓我一試?”

“誰讓你把這大逆不道的陳詞濫調貼在門上的?!快去給我撕下來!”

“我已經很有先見之明地貼在後門上了嘛。好了好了,我去撕下來就是了。”

被自家老爹用鞭子追殺的朱福如打開了後門,她踮腳正要撕下貼在門上的打油詩,腳尖卻觸到一個畫軸。她狐疑地蹲身拾起,展開一看—

“咦?這不是我的選妃的畫卷嗎?怎麼會在這裏……難道是落選姑娘家的畫卷都要退回來嗎?居然還從後門退貨,啐!哎呀!這可惡的畫師,竟然真的把我畫得那麼醜,我的黑眼圈有那麼重嗎?!”她一邊絮叨著,一邊摸上自己的眼眶咕噥道,“看來以後熬夜看書這種事是得少做些。”

“嘶,看起來也沒有那麼討人厭啊,這皇帝到底有沒有眼光啊?就算選不上我,好歹也把我的排名往前靠靠啊,這排個兩百零幾的,很丟臉呢。他完全不考慮姑娘家的臉皮嗎……”

她捧著畫卷,憤憤地甩上後門,身後鑽出跟在她屁股後頭的朱曉久。

“連畫冊都被退回來了?”他幸災樂禍地笑。

“哼。要你管。”

“話說你留下的那道小題呢?”朱曉久隨手接下她手裏的畫卷。

“唉,都落榜了,那皇帝會有時間理我才怪。想來他也不是什麼肚子裏有墨水的人,不嫁也罷!”

入畫當日,那畫師讓她們隨便寫點古詩古句,顯示一下筆墨就行。可就算是天子選妃,說破了,這也是男女嫁娶的事兒,誰也不想嫁個相看兩相厭的相公,若真被選中嫁進宮裏去,她也想瞧瞧這未來的夫婿是不是能接下她這點舞文弄墨的小伎倆。萬一他隻是個愛好玩權弄術、擺陣布兵、對文才毫無興趣的家夥,那她豈不是要做一輩子怨婦?

她可不想隻當個被人挑揀評價的人,所以她帶著試探隨手留下一道考題。

現下好了,畫冊已退回到她手裏。沒關係,她可以自己對!

“喲,你的下句被人接上了。”朱曉久展開畫卷,嘖嘖稱讚。

“什麼?”她一把奪過曉久手裏的畫卷,直直看向那行多出來的靈秀小字—

綠蒲紅瀲伴春風,鶯鸝啼囀鯉躍紅。

春景盛日方識君,回眸不在門戶中。

筆鋒柔美卻不失力度,雅韻精巧,簡單利落地接上她的後句,使她一瞬間被圈入其間的詩韻裏。

回眸不在門戶中……

嘿,我才剛要認識你,還沒想過會不會和你在一起,但是……偏偏你不是現在的我能照顧的人。高高在上也會有做不到的事情,越平常的事情,我越做不到。

她猛地打開自家後門,一陣春意暖風迎麵而來,自家桃花瓣卷起一陣粉色花雨,眼前的街道掠過一輛華貴的馬車,有什麼人撩起了車簾,似乎在簾幕後窺探她。

馬蹄濺起花瓣,向著宮門的方向飛馳而去。

她愣愣地杵在後門良久良久。

看過那麼多俗爛的小說,那一瞬間,她好像才第一次真正體味到何為少女情懷愁滋味。

看著那行小字,有一點點心動。

這話語裏若有若無的惋惜,是對她嗎?

她抱著畫卷淺笑道:“沒想到,這位陛下還挺有意思。”

能寫出這般詩句的人,要是有機會能見到,就好了。

春景盛日方識君,回眸不在門戶中。

可是,若有他日再逢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