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當時相侯赤闌橋,今日獨尋黃葉路……”

情意綿綿的古詩從十二歲的女孩嘴裏朗朗誦出,女兒家的團鬢在綠蔭樹影下煞有其事的晃蕩,唇瓣兒一字不差地開開合合,念到後半句,她不自覺地眨眼咕噥。

“秋藕……續處,那不就是藕斷絲連……爹爹,你確定你選這首詩沒問題嗎?”

“什麼藕斷絲連,好好一首情深似海的詩被你解釋得這麼亂七八糟。”一身青色儒衫的公子披著一頭半散半亂的發,一手拿著撥浪鼓,另一手按住懷裏年僅四歲的小兒子,好一副手忙腳亂的家庭主夫的模樣。

“曉久,別鬧,讓姐姐好好背詩。快快,接下去,後四句……”

小女兒不高興地努努嘴,自家爹爹卻棋出妙著,他眼眸一斜,餘光掃過端放在石桌上的糖粑粑,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要想吃零食,趕緊背情詩。

貓兒一般的杏眼瞪亮了,她哈巴狗般的小舌探出唇,有食好辦事,她的幹勁又上來了!

“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呃……呃……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餘粘地絮。我如餓虎來撲食,糖似我心昭日月!”

狗尾續貂亂添一句,她如騰兔般一躍而起撲向石桌上的糕點,叼起桌上的糖粑粑吧嗒吧嗒地啃了起來,一臉滿足,完全不顧爹爹正用一臉任重道遠的表情看著自己。

一隻大掌拍在她小小的背脊上。

“福兒,爹爹和弟弟的幸福,就靠你了!”

朱福如,十二歲,長女。

首要家庭成員:爹爹。職務:禮部小官。

長男:朱曉久,差一月四歲。職務:朱家香火。

娘親:朱如氏,黃臉婆的年紀。職務:不安分的家庭婦女,長期離家出走中……

這就是朱福如對自家成員的整體看法。

啊,差點漏掉了她自己的職務。唔……這個,要怎麼形容好呢?

嚼著糖粑粑,她一拍腦門—親爹親娘長期無聊調情的道具。

這就是所謂的真愛結合的悲劇。為了下一代的幸福著想,還是應該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規矩不是沒道理的,沒感情的婚嫁絕對不會這般折磨無辜的下一代。

說起她的爹爹和娘親,朱福如歎了口長氣。

她的爹爹,俊書生一個,除了會吟詩作對考科舉,大仁大義白蓮花,基本等於廢柴一隻。

她的娘親,書香世家的千金一枚,當然,絕對不是那種待字閨中安分守己的人。吟詩作對不擅長,可她看起雜曲小說來,那叫一個廢寢忘食。

他們倆初遇那會兒,最流行的小說名叫《俊書生》,於是,娘親跟著爹跑了。

他們倆花前月下那會兒,最流行的小說名叫《嫁入侯府戀相爺》,於是,她爹中舉當官了。

他們的感情如膠似漆,她家娘親打心眼裏把爹當男角兒愛著疼著,自己就是那受苦受難也不怕的女角兒,各種苦都能吃。

她就是在這種祥和的家庭氛圍下茁壯成長起來。爹爹教她唐詩宋詞,悉心栽培,而娘親卻塞給她雜曲小說,誓要將她培養成女角兒二代,再找到像她爹爹般出色的男角兒,過上幸福的生活。

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京城開始盛行男風了—

《朕為將軍解戰袍》、《朕的駙馬》、《兩位公子一台戲》……

好巧不巧……爹爹又被留宿在宮裏了……

好巧不巧……爹爹又被相爺賞識了……

好巧不巧……同僚又把不勝酒力、孱弱如柳的爹爹“抱”回府了。

好巧不巧……娘親開始看男風小說了……

連六歲的她都知道,女角兒在那種劇情裏除了繼承香火,就隻剩能當炮灰陪襯,惹男角兒吃些飛醋。於是,她家娘親留書出走了。

娘親一走便是半個月,爹爹是家裏朝堂兩頭跑。白日裏滿口治國理論,到家背起奶娃娃牽著她到親戚朋友家蹭飯。家裏沒了女人張羅,俊秀的爹爹亂搭衣衫,胡子也總忘記刮,這般看起來……嗯!已經不再那麼孱弱了呢!

再讓她重操舊業,充當一下調情道具。她背上情詩一首,去娘親麵前討個好,表達一下娘親不在時爹爹的相思之苦,一切就該恢複原本的模樣了吧?

為了讓爹爹變回風度翩翩的書生,娘親回來時,她就這般大聲誦讀出來吧!

“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當時相侯赤闌橋,今日獨尋黃葉路。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餘粘地絮。”

“……福兒,娘親不在時,你爹爹當真都在吟這首詩?”

“對呀!娘,你不要跑了嘛,你不在家,我和爹爹還有弟弟都要長毛了。此詩為證,爹爹對你情深似海,你跟爹爹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反正就算你跑去哪裏,男角兒遲早也是要和女角兒永遠在一起的,你就別再做無謂的掙紮了。”

“那也得你爹是男角兒,你娘我是女角兒才成吧!他心裏根本就沒有我!”

“怎麼會!你看爹爹背的這情詩……這情詩它……”

“藕斷絲連?他還要跟別人藕斷絲連,連續數日留宿宮裏,是不是?黃葉路?哼,根本就是在諷刺我已是黃臉婆了!你回去告訴他,我與他就此別過,今生今世不複見!”

她就知道這詩大有問題,娘親是讀字不求深意,且有擴散性思維的人……爹爹,你真是書讀太多,腦殼壞掉了!直接寫一句“愛你在心口難開,要留清白在人間”不就完了!嘚瑟什麼!賣弄什麼!

“不……不要!娘親,你回來啊!那不是藕斷絲連的意思,你也不是黃葉路上的黃臉婆!我不要跟爹爹過長毛的生活,他給我讀的唐詩宋詞沒有你給的書好看,你不要走哇娘親!最少要把《失憶少主俏丫頭》的結局告訴我,那公子到底最後恢複記憶了沒有?”

一個撲騰,朱福如從睡夢裏驚醒過來,身子往旁側一歪,她完全忘記了自己睡在樹杈上,整個人從高處翻了下來。

“啪。”

一陣清新仙雅的香味從鼻尖掠過,她的屁股竟意外地沒有感到疼痛,隻是略略往下一沉,似乎有什麼東西正托住她。緊閉的雙眸怯怯地睜開,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張妖嬈俊俏的少年臉龐。

不在乎弄髒自己一身錦緞華服,他單膝屈下,正一臉憂心地看著她,就仿佛那小說中的男主角看到命定的女主角般情根深種,深情款款。

“你……你沒事吧?”他伸出手來,關切地想碰觸她的手。

大夢初醒便天降良人,何等美事!她即刻答道:“我……我沒事。”

話音未落,那公子用盡力氣緊握住她的手,把她拎了起來,接下來就要把她擁入懷裏好生安慰了吧?

“啪。”

一陣疾風過耳,她突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屁股的痛了。

怎麼回事?為何屁股好痛?

喂!這是怎麼回事?什麼時候她被扔出來了!還一下被扔出老遠,整個屁股垂直蹾在地上!這完全不符合故事的設定哇!

“你沒事吧?”

“怎麼會沒事?當然有事啊!”被俊公子緊握雙手後竟然不是暖暖的擁抱,而是被拋出老遠。這不僅有事,還是天大的事!

“你有事與我何幹?”連背影都俊俏有型的公子哥淡淡地回過頭來,冷冷的語調與方才關懷萬千的態度相去甚遠,他冷眼看著不遠處屁股負傷的朱福如,“你現在攤上事了,最好給我閉上嘴巴乖乖待在那裏別動。”

“咦?”不是情竇初開山盟海誓,出嫁高富帥,掌管侯府宅,走向人生巔峰,而是攤上事了?這落差比她從樹上掉下來還大呀。

見她呆坐在原地,他急忙回頭看向樹下,用溫柔得快要沁出水的聲音小心地呼喚著:“小景子,小景子,你沒事吧?你睜眼看看我,看得見嗎?頭暈嗎?都怪我,都怪我想見你,硬要偷跑出來,讓你在這等我……”

“……”搞了半天,那深情款款、情根深種的對象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啊!

“被那臭丫頭這麼一砸,一定很痛。你……你說句話,莫要嚇我。”

一隻白皙的手顫了顫,扶上那俊公子的肩,清泉潤玉般的男音從那樹下響起:“……我無礙。”

“怎會無礙!你身體本就柔弱,再瞧那臭丫頭身底子又不輕薄,從那高樹上砸下來,還不要了你半條命去?不行,我要揍她!”

說罷,他甩袍起身,雙手抱拳,骨節哢哢作響,向她步步逼來。

喂!娘親,孩兒被你坑苦了,這些小說都是騙人的!是誰說命中注定的良人一定會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他現在是出現了,可是,他要胖揍我呀!

“公……公子,有事好商量。大丈夫頂天立地,不能打女人的。”

“嗬,是嗎?這好辦。”他冷冷一笑,“來人,給她換上男裝,我再揍。”

“……”還有這招?

她瞪大眼睛看著這俊公子家的仆從真要上前來扒她衣裳,她再也顧不上屁股的疼痛,站起身就要逃跑,背後卻傳來陰森森的威脅。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傻乎乎地隻想逃跑。你一雙小腳跑得過我家大業大?跑得過良駒數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