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時間還有大把,後來他們在那兒玩瞬間記憶遊戲。立萱說垨真的記憶力很好,年輕人說他妹妹的記憶力也棒,很聰明,還要為她申請加入。等到垨業來的時候,四個人已經玩開了,臨別時,那個女孩眼裏還有不舍,都快哭了出來。垨真邀請他們去小鎮上玩,年輕人說:“我會去的。”女孩給了垨真一個擁抱,不知道要說什麼,最後隻有一句:you are so nice。
立萱以為以垨真的個性會抗拒,但是他默然接受了她的擁抱。垨業還弄不清楚狀況呢,立萱笑了一笑,她一點也沒插手,你看垨真,他學會與人相處了。回去的車上立萱讓垨真睡一會兒,他歪著身子倚在她身上,但是一直睜著眼。立萱問他:“希望能再見到他們嗎?”垨真點了點頭。垨業開玩笑說:“這可真不妙,是他還是她?”
他的世界觀跟別人多麼不一樣,垨真覺得他們是很有趣的人,立萱心裏也是暖的。他告訴她,要為年輕人買杯咖啡的時候,她真為他感到驕傲,同坐一桌也不覺得尷尬,雖然有人投來莫名其妙的眼光。
垨真卻不知道垨業在調侃他,還一本正經地說:“他妹妹可真漂亮,說得一口好聽的美語。”他忘記她原來就是美國人了吧。立萱問:“那你更喜歡她咯?”垨真這時突然有點開竅了,凝視著立萱的眼睛:“你吃醋?”立萱眉頭一皺,垨業卻是笑開了,這個問題是個陷阱,回答是或不是,都不合理。垨真也笑了,他本來就坐在她旁邊,這時一手擁抱著她,突然親了親她的右臉。
立萱心想,啊,原來垨真喜歡那個女孩子那種類型,不卑不亢,可是立萱沒有發現,這種個性不正是她自己嘛。
其實立萱對那個年輕人並不是沒有防備,垨真太單純了,把洛杉磯的住址一並告訴了他們,但立萱並沒有阻止他,但願他永遠有一顆赤子之心,不被這世界汙染。回到小鎮之後,立萱一直在等著那對流浪的兄妹前來,但是一直沒有人來,卻得到另一條消息:孟南婷訂婚了。晴天霹靂似的,是垨業的朋友傳來的,大抵是這個圈子的人。
垨業的家裏常常有許多朋友,他們在客廳裏談笑。那天,正好說到孟家的事,孟南婷的生日正好在假期裏,立萱在客廳聽到垨業的朋友說,她在西班牙訂婚了。
立萱跟垨業的朋友隻是點頭之交,並不怎麼說話。一開始是因為她跟倪家兄弟都不說英語,他們都以為她不會英語,交談就更少了。朋友們說的話天南海北,其實也沒有什麼好避諱的,立萱就裝作聽不懂,隻是今天,他們說到孟家。
離開了故土,傅餘生的名字突然被人提了起來,立萱有一種前世今生的錯覺。啊,仿佛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可是他離開餐廳時的畫麵還這樣清晰,瞬間讓她的臉色變得蒼白。垨業就在旁邊取飲料,問她:“怎麼了?”立萱說:“沒事。”但拿著玻璃杯的微微顫抖的手卻出賣了她,垨業凝神聽了一會兒,然後握住了她的手。
立萱說:“垨業,我沒事。”真的,沒事,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他曾說希望這輩子走到盡頭的時候,身邊能是她,她感動了好久。可是今天,太陽還像昨日一樣耀眼,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可是他跟她已經在各自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垨真進來的時候,正好看到垨業握住立萱的手,他有點吃醋,非擠到兩個人的中間。客廳的談話已經結束了,立萱看他一身打扮,似乎要出門,問他要去哪裏,垨真卻說:“你猜猜誰來了?”
立萱啊了一聲,該不會是那一對兄妹吧?院中赫然站著的人,可不正是那一對兄妹。大抵沒有想到垨真住在這樣漂亮的房子裏,客廳裏又有朋友,兩個人都不敢進來。哥哥笑得很靦腆,說:“Zoe她非要過來。”妹妹含羞地低下了頭。原來她叫Zoe,哥哥叫Leo。
後來他們去逛街,Zoe問立萱:“你有旗袍嗎?”立萱搖頭說沒有,Zoe好像很失望,“中國人不是都愛旗袍的嗎?”垨真就走在她右邊,便問她:“你喜歡嗎?”Zoe說:“喜歡。”也許人天生就有一種異國情懷,中國人不覺得旗袍有什麼新鮮,反覺得國外的時裝時尚漂亮。垨真說:“我下次過來的時候,給你帶一件。”Zoe很興奮地說:“真的嗎?”
立萱也很詫異,這是垨真第一次對外人示好,這麼明顯,他都沒有送過旗袍給她呢。
Leo來找垨真有另一件事。他很興奮地說,他找了一份工作,可是合同他不會看。Leo高中沒畢業就輟學了,他拿了合同讓垨真幫他看看,因為他沒有別的朋友了。其實立萱懷疑這也隻是個借口,他的妹妹大抵是對垨真一見鍾情了。
垨真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但對她倒是細心備至,如果是知道,那更讓人生氣。Zoe話多,又是個好奇寶寶,她問什麼,他答什麼,Leo和立萱仿佛倒成了旁觀者。其實Zoe長得真是漂亮,像小時候玩的芭比娃娃,金色的頭發,褐色的眼,今日來時還特意打扮過,不像上次見時那樣狼狽,更顯得有一種玲瓏剔透的美麗。
立萱想起倪太太來,她說:“到時他二十三歲,我相信他有能力照顧好他自己。”立萱心想,倪太太若看到今天的垨真,必定甚為欣慰。Leo問她歎什麼氣,立萱嚇了一跳,又不由自主地歎了一口氣。當天吃完晚餐,Zoe說要帶垨真去看電影,垨真沒有拒絕。立萱動都不想動,裝了一天的笑臉,這時也有點僵了,卻還是說,你們去吧。
她一個人在餐廳裏待到打烊,這還是垨真第一次把她丟下。垨業打了電話來,問要不要來接她,她說不用。下了公交車,就沿著長街一直走回去,上坡的時候就聽到別墅裏傳來的歡聲笑語,垨業怎麼會有這麼多快樂的事情,立萱不清楚,可是坐在花壇邊上的時候,一顆心好像沉入了死海。她這時想,生命中關於傅餘生的部分終於落幕了,而關於垨真的部分似乎永遠也沒有未來。
這個念頭湧來之後,像浪花一樣不可打壓,她低聲抽泣起來,後來放聲大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太累了,才停下來。有人遞了一瓶水給她,立萱愣了愣,仿佛時光倒流,在操場上傅餘生也遞了一瓶水給她。她呆呆地望著水,後來那人也蹲了下來,為她擦去臉上的淚水。
淚水卻越來越多,水光裏看到垨真一臉木訥。立萱問:“電影看完了?”他嗯了一聲。立萱又問,“倪垨真,你怎麼把我一個人丟在餐廳裏?”他抬頭看了她一眼,有點心慌意亂。立萱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這個時候垨真大抵會很無措,果然,他說:“垨業說,讓你一個人待一會兒。”他肯定是知道了傅餘生的事情,以為她為他傷心難過呢。
他那時不是問過她的意思嗎,她非要留在餐廳,垨真被她弄糊塗了。他很委屈:“是你說你要留在餐廳的。”立萱說:“可是你把我一個人丟在餐廳裏就是不對,這裏我一個人都不認識,我英語又沒有你好,要是走丟了怎麼辦啊?”她邊說邊抹眼淚。垨真說:“我會找你的。”立萱說:“剛才我坐公交車的時候,沒有零錢,可是不能不上車啊,我就丟了十美元進去。”
垨真聽到這裏,說明天還她十美元。立萱說:“我就要原來那十美元。”垨真就有點無可奈何了,立萱還在哭,為了那十美元。哭得太久了,夜巡的警察上來了,立萱這才止住了哭泣,垨真上前解釋,警察讓兩人趕快回去。
立萱說自己走不動了,垨真就背著她一步一步向山上走。立萱問他:“是不是覺得我特別討厭?”垨真其實是明白她的,他問:“因為他訂了婚,所以才不開心?”
“沒有。”想了想,立萱又說,“隻是他太快結婚,我會覺得特沒麵子。”垨真說:“那你可以跟我結婚。”立萱愣了半天,俯在垨真的背上,一動也不動。良久,她說:“可惜你不滿二十二歲。法律規定,二十二歲才能結婚。”鐵門已經在眼前了,垨真說:“你忘記了,我們在美國,在拉斯維加斯,隻需要你年滿十八周歲。”立萱呆了兩秒。
“因為你不喜歡我?”他為她下了結論,“不是說考過九十分就告訴我的嗎?”
立萱恍然大悟,原來那時拉著她去偷試卷是存了這樣的心,立萱說:“不是的。”
“那你明天跟我去拉斯維加斯。”他的反應太快,立萱無法辯駁。他繼續向山上走去,可是再不說話。肢體不知道是不是也能傳遞感情,她趴在他背上,覺得全身僵硬。
她以為他會不理她,沒想到進屋之前,他先認真地幫她整理衣服,擦去淚痕。立萱問:“不生我的氣?”垨真搖頭說:“三三,為什麼我們不能去拉斯維加斯呢?去拉斯維加斯跟你有多喜歡我有什麼關係呢,我想去。”立萱問:“那你為什麼想去呢?”垨真說:“我想讓你永遠跟我在一起,但你喜歡誰跟這件事情無關。”他的邏輯總是這樣奇怪。
立萱想說,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這個詞的,傅餘生已教會她這個道理。沒想到垨真說:“你跟傅餘生要走的時候,我都難過得快要死掉了,那滋味再也不想體會。”垨真無法形容,生活像是一潭死水,沒有光,也不期望明天。她看著他垂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突然明白一件事情,人們都說患阿斯貝格症候群的孩子孤僻,活在自己認知的世界裏,沒有感情,行為單板,但是這並不表示他們不知道痛,不知道難過,不懂傷心,不會難過。
立萱問:“垨真,這樣你會比較快樂嗎?”他茫然地抬起了頭,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說,“那我們明天去拉斯維加斯。”不知道倪先生會不會暴跳如雷,不知道薑意珍會生多大的氣,但是此時此刻,她眼裏全是他。
他這個時候卻猶豫了,問她:“真心?”立萱點了點頭說:“真心的。”垨真不相信:“你哄我?”立萱說:“明天早上我叫你起床。”垨真心想,該不會明天就變卦了吧。
院子裏垨業的朋友還沒有散,有人坐在沙發上品酒,還有人搬了一把電貝斯在彈奏。垨真進去的時候,對大家說:“我明天要去拉斯維加斯。”眾人沉默了片刻,垨業對他吹起了口哨。
其實立萱並沒有後悔,下定決心之後,所有的猶豫全都不見了。當你做了決定的時候,世界仿佛都在為你開路。早上五點鍾的時候,他來叫她起床,她睡得正香,從來沒有這麼安心過,迷迷糊糊被人從床上拉起來。他們從洛杉磯一直開車到拉斯維加斯的一個小鎮上,那裏早上八點開門,他們到的時候九點不到。立萱這時突然想到,他們一點準備也沒有。立萱說:“等一下。”
垨真說:“你反悔?”立萱說:“沒有帶資料。”你看排隊的人,都準備充分。垨真說:“昨晚垨業為我們預約過了。”立萱失笑,這時反問他:“幹嗎那麼急?”垨真被她看穿了心事,紅了臉。後來輪到他們,她簽字,他也簽字,工作人員要求他們留下聯係方式,結婚證書會隨後寄達住所。
登記完出來的時候,垨真還一臉不敢相信的樣子,問立萱:“完了嗎?”立萱也有一點恍惚,一生的決定,隻用了這短短的幾分鍾,她點了點頭,好像太容易了,有點不真實。出來的時候,有人來問他們要不要辦婚禮,垨真轉頭詢問她,立萱說,不用。已經快到中午了,立萱找到一家餐廳說要吃飯,要知道她早上五點鍾就起來了。垨真說:“垨業說回去要慶祝。”還真符合垨業愛玩的性格。立萱說:“吃了再回去,晚上也可以慶祝。”
一人點了一份牛排跟麵包,吃飯的時候,垨真切了一塊放在立萱嘴邊,她笑著說:“也不怕我的口水。”他執意要她吃,然後站起身隔著桌子在她嘴上吻了一下,說:“有醬。”立萱心裏一驚,因為她的嘴上並沒有醬。她突然想起來了,有一次她跟傅餘生約會時,他也做過這個動作,那時垨真就在旁邊。
立萱意識到垨真在呆板且刻意地模仿傅餘生,這個念頭簡直讓人心驚。
過馬路時,他要求他要走在前麵,她要跟在後麵的時候,她就覺得有一點異常,原來是這樣。立萱說:“做你自己。”垨真放下了手中的餐具,好半天沒有說話。後來他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不會。”該是多麼惶恐的心情,怕她不稱心如意,立萱眼裏突然一熱,說:“就像我們從前那樣相處。”垨真說:“可是垨業說結婚之後,會有不同。”立萱說:“那也要做自己,不能模仿別人。”他的記憶力簡直驚人,那些久遠的事情,居然都還記得。垨真咬著唇不說話,那情景真是怪異,立萱覺得自己像在開家長會。後來她說,“他後來離開了我,你也要離開我嗎?”
垨真這才想通了似的,哦了一聲。他想了想說:“三三,你坐我旁邊,不要坐對麵,我不習慣。”立萱這才有了點笑意,怪他不早說。垨真又說,“可是為什麼你們都要坐在對麵,坐在旁邊不是更近一些嗎?”
一份牛排根本不能滿足他的胃口,立萱等他吃完的時候,說:“如果Zoe知道我們結婚肯定會有一點難過。”雖然還沒有到談情說愛的份上,但是失望總是有的吧。垨真問:“為什麼?”立萱想說,因為她對你有好感啊,但口氣一變:“你是不是對Zoe有好感?”要不然不會跟她去看電影,還說要買旗袍給她。
垨真說:“嗯。”他答得還真順口呢,立萱有點生氣了,說:“那你怎麼不跟她去登記啊?”垨真聽出了她語氣裏的不快,望著她說:“她又不是你,但她比你好。”什麼?!昨天還求著要跟她結婚,剛登記完,這會兒就變了心思。垨真說,“我們去電影院的時候,我說要買爆米花,她會跟我一起挑選,然後自己也買一份。找座位的時候,她會問我,她的座位在哪裏。”
立萱聽出來了,如果是她,垨真若想要什麼東西,她會為他準備好,若是找不到座位,她也不會求助於垨真,她會在他找到之前,先為他指位置。立萱驚歎垨真的發現能力,他的行為並不是完全刻板的,隻是不擅表達。怎麼從前不告訴她呢?她最大的毛病是,總在照顧著他,而垨真現在想照顧她。垨真現在是她的丈夫,而不是需要她照顧的那個小男孩,他在慢慢長大,隻是從前她沒有發現。
這日的收獲可謂頗豐,晚上垨業果然辦了Party,不過沒有請別的人,垨業的朋友,立萱都不認識,但是Zoe兩兄妹倒是來了。Zoe雖然有些吃驚,但是還是很為兩人高興。立萱私下說要撮合她跟垨業,Zoe說:“那可不是我的菜,他跟垨真不一樣。”
“哪點不一樣?”
“跟垨真在一起的時候,他對你好,是百分之一百的好,可是當他覺得你做錯了,完全不留情麵,會當麵指出。你不知道,那天去買東西結賬的時候,店主多找了我十美元,他在旁邊指責我多收了十美元,哈哈,真是超認真的。”
立萱點頭,這倒是垨真的個性,不懂得變通。
晚上休息的時候,垨真說要跟她睡,原因是結了婚的人都是這樣的。坦白說,在立萱心裏,在拉斯維加斯結婚並不正式,並不是她不認真,而是知道倪先生未必會認同美國文化,也許回國之後,等垨真大學畢業再正式結婚。隻是沒想到,他會這樣要求,但他的要求仿佛也合情合理。
立萱美美地在他臥室裏的超大浴室裏洗了個澡,從第一天看到他房間裏的超大浴室,她就想著這件事了。等到立萱出來的時候,臥室的頂燈都關掉了,隻有床頭的燈還開著,垨真在看書。見她出來了,他拍拍床的位置,立萱鑽進去,然後,他繼續看書。
睡前的兩百頁終於看完,熄燈之後,在黑暗中,兩個人相互凝視了一會兒,這感覺真奇妙,令立萱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定。後來,他說,睡吧,摟著她就真的睡了。原來是立萱自己想得太複雜了,他說的跟她睡,就是真的純睡覺而已。
半夜聽到他在翻身,立萱迷迷糊糊地問他:“怎麼了?”垨真說:“睡不著。”他很久沒有失眠過了,立萱立刻警覺起來,問他是不是不舒服。垨真想了想說:“明天不跟你一起睡了,心裏煩。”立萱一開始臉臭臭的,這可是他要求的,這會兒又嫌棄她了,便側了身子不理他,可是過了十幾分鍾,他還在翻騰。立萱問他:“頭痛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立萱又問,“是不是早上起得太早了?”立萱伸手去觸他的額頭,發現他的體溫有點高,又碰觸到了他的身體。他眼裏一亮,說:“三三,你抱我。”
然後,她安靜了一會兒,趴在他胸前,要求他閉上眼睛,在他嘴角落下一個吻,感覺到他的手爬上了她的腰,而後把她圈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都快喘不過氣了,垨真說:“嘴角黏黏的。”他不喜歡黏黏的,立萱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翻身從他身上下來。垨真沒給她這樣的機會,而是把她壓在了身下,學著她的樣子,吻了她。
立萱覺得有些東西潛移默化地改變了,垨真說:“你要一輩子對我這樣好。”
嗯哼,知道要求別人了。
立萱後來回憶起來,她跟垨真最美好的回憶都在那一陣子,還沒有回國之前。她那時不知道,回國之後會發生那麼大的風暴,像龍卷風過境,將所有人的生活破壞得麵目全非,但至少在那一陣子,她跟他那麼快樂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