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邂逅未知的自己(3 / 3)

“這是你的裂縫嗎?”她脫口而出。

睿德簡短地點頭,或許他在纖纖的臉上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也許是她形單影隻的熟悉感,他笑道:“和男友吵架了?”

“不,是婚事吹了。”她輕聲地歎了口氣。

波爾圖很少下雨,水比葡萄酒貴。口渴的時候,睿德會想到喝葡萄酒,他替纖纖換了份口感清爽的葡萄酒。

纖纖和馬歌麗是十多年的閨蜜,看似浮躁、追逐物質的馬歌麗,五年前嬌滴滴地嫁人了,纖纖是伴娘。小夫妻倆的事業才剛起步,置辦了簡單的婚禮喜宴,因為怕男方家裏為難,馬歌麗拿出私房錢買了戒指,人前戴她自己買的鑽戒,稱讚丈夫體貼、上進。當時,夫妻倆不想麻煩家裏,就在外租房子住。纖纖是常客,兩人總說有天一起出去旅行,婚姻並不等於被生活羈絆,何況他們也束手就擒,馬歌麗的生活哲學裏沒有妥協。

結婚第三年丈夫買了高級時裝給她,彌補蜜月旅行的遺憾,第四年事業開始轉運了,兩人積攢的錢夠房子首付了。一問之下,馬歌麗才發現,她丈夫的錢都在婆婆那兒。買房這麼大的事,婆婆認為自己應該最先知道,小夫妻倆結婚快四年了,她還沒抱上孫子,她勸兒媳不用這麼急,外麵住著不舒服就搬回家來。

夫妻倆為這事大吵,結婚時買的青花瓷茶具摔了個精光。纖纖勸她,她聽不進去,反而問:“我從沒為自己活過兩周半,從生下來,一直忙著升學、考試、工作、結婚,現在還要加上生孩子,接下來還是循環往複,我真的累了……我們出發吧。”

纖纖與男友商量婚宴酒席安排時,他說:“你家裏人那幾桌挨著角落就行,中間幾桌我安排我家人了。”一番唇槍舌戰後,婚禮取消,纖纖對好友們說:“我以前隻當他是大男子主義,凡事由他決定,但現在發現並不是這樣,他是真的瞧不起我家裏人。”

鬱悶的馬歌麗拉上心灰意冷的纖纖,說:“是時候了,我們該出去走走。”幾個知道消息的閨蜜紛紛來加入,抱團去旅行。

“所以你開溜,是因為把衣服燒了?”睿德感興趣地問。

纖纖心虛地笑,說喝醉了就不用去想回裏斯本的事,而馬歌麗已將燒成卷簾門的時裝上傳了,還附帶一句話:永遠不要指望可以用一把火燒光你的舊生活。

睿德帶著她在街上到處閑逛,經過幾條小巷子時,她有種久違的熟稔,一排排的居民樓上將色彩鮮豔的衣物晾曬在外,很有回家的感覺。於是她開心地拍照留念,門口一個大媽看了她一眼,她趕緊假裝從容地走開。

波爾圖有很多山坡,上山就能看見教士塔樓。經過教堂時,纖纖發現在各處瓷畫中,尤以教堂外牆上的瓷畫格外震撼。

大街小巷裏拿著專業相機的單獨遊客司空見慣,睿德有本畫冊,他第一次來波爾圖時臨摹的,他喜歡在畫裏增添許多人為的裂縫。

纖纖問他為什麼,他說:“生命有裂縫,陽光才照得進來。”

跳蚤市場的紅色外牆像極了老倉庫,它的露天平台上每逢周末都會迎來各類小商販。它的下方有一個小廣場,左側是舊證券交易大樓,是一幢灰色、壯觀的大理石建築,圓拱門廊、鉑金雕塑,奢華的裝飾,舊時的貴族名流會在這裏舉辦社交舞會,宛如《唐頓莊園》裏貴族們出入之地。離開交易大樓,兩人向街口河畔走,一直穿過十字路口,是杜羅河北岸,美食美酒撲麵而來,到了夜晚,這裏的熱鬧氣氛也依然不減。

河畔是重要的碼頭區域,很多老宅、倉庫改建成了餐廳和咖啡廳,街道上各式各樣的小攤,河上有各家酒商標識的船隻,也有載著遊客的快艇飛馳而過。

道別時,兩人都沒說何時再見,纖纖裝作開玩笑的口氣說:“真是個迷你鎮,走幾步就逛完了。”

“明天我帶你去個有意思的地方,如果你不急著回裏斯本跟朋友解釋卷簾門事件的話。”睿德笑著走了。

早上醒來,纖纖整個人昏昏沉沉的,旅店的自助早餐出乎意料的豐盛,有麵包、火腿、奶酪、咖啡、牛奶、果汁等,一想到睿德昨晚一臉幸災樂禍的樣子,她就覺得好笑。

清晨,天氣迷霧蒙蒙,幽暗包圍著教堂和各處陳舊建築,像是恐怖片的場景。鴿子在霧色中拍著翅膀飛過哥特式風格的建築,她還以為是烏鴉。千年舊城,未被喚醒之時,讓人有種錯開時光枷鎖的感覺,仿佛能一瞥塵封之下的它的真實麵。

令人窒息的清醒。

纖纖想趁著天亮前多抓拍幾張與黑色、陰鬱相關的照片,睿德說出了她一直不願承認的事實,她用看似平庸的外表掩飾著內心的不安和主見。她身上有一種藍,葡萄牙藍。

風靡當地的是暗藍,而纖纖是沉沉的藍。

波爾圖火車站,牆壁上貼著青花瓷,青花瓷在很多城市都有,但與中國青花瓷不同。藍色之外還有棕色、黃色。教堂、商店、火車站的牆壁上以青花瓷展現宗教、曆史。也許是時間的緣故,火車站的青花瓷牆不青不白,暗沉沉的。

河畔是遊人密集區,遊人不少,幾乎家家餐廳高朋滿座,一些店還在門口擺出一張桌子,上麵有橢圓形的木製酒桶,美麗的女郎不斷將美酒遞給過往行人品嚐。因為臨近大西洋,海鮮非常豐富,以沙丁魚、八爪魚為最。橄欖油浸沙丁魚、白焯八爪魚佐以醋和洋蔥粒是家常的海鮮菜式,隻是這裏的食物偏鹹。

睿德要晚些時候才能趕來,他推薦了幾個餐廳給纖纖,她感到一個人大快朵頤竟是這麼開心的事。前未婚夫喜歡在餐桌上談論體重,精打細算地消費,對持家很有要求,馬歌麗勸過她不要太順從,而纖纖的家人卻認為要照顧彼此的感受。準婆婆是個精明能幹的女人,丈夫在兒子剛上小學時去世,她一個人養大兒子。纖纖心裏有點怕她,但婚後不住在一起,就算有再大的規矩,忍一忍也就算了。

可她無論怎麼忍,也受不了他口氣中對她家人的輕蔑,馬歌麗還提醒過她,小心未婚夫的戀母情結。

派對聚會上,纖纖帶著未婚夫一起出席,他表現得親切隨和,馬歌麗一眼看出了真相。

“要是你真的很想嫁給他,忍一忍,也是值得的。可是,纖纖,你真的想嫁給他嗎?”馬歌麗問她。

她母親說結婚後,至少不用再讓家裏操心了,以後就是小夫妻倆自己過日子。纖纖想想也對,家裏天天這麼催,隨便碰到一個記不清叫啥的親戚都會“關心”她,能讓那些人閉嘴也是件不錯的事。

“問題還是會存在,不會因為你結婚,這些事就會迎刃而解,沒有這樣的事。結婚之後,問題甚至會被放大,單身時偶爾有些煩,結婚後則是又累又煩,還無可奈何。當然,不是都這樣,可你要想想好。”她說。

纖纖告訴家裏婚禮取消後感到如釋重負。趁著家人、親戚還沒反應過來,她趕緊拖著行李和馬歌麗旅行去。

“食物可口嗎?”陽光照在睿德的臉上,他露出潔白的牙齒。

“當然,我喜歡地中海的美食。”她笑道。

餐後,他神秘兮兮地帶她去一個特殊的地方。去獅子廣場的路上,纖纖試圖提前揭開謎底,但傅睿德狡猾地保持沉默。獅子廣場附近的一條窄街,夾在兩幢暗沉的建築之間,白色的典雅建築格外突出,她一時猜不出,直到越走越近,她才詫異地發覺那竟然是一家書店。萊羅書店,有上百年的曆史。沒想到,在如今一家家書店紛紛倒閉、停業後,她還能看到一家百年書店,低調地佇立在酒香四溢的波爾圖。纖纖好奇地看著睿德,他微微一笑。

書店內部的裝潢風格頗具皇家氣勢,波爾圖除了美酒飄香,還有著世界上最堂皇的書店之一,店內人潮洶湧,毫不遜色湖畔區。走進店鋪,纖纖環顧著四周不可思議的木製樓梯。盤旋而上的木梯連接上下兩層,昏黃的燈光打在木製的四壁上更顯柔潤。二樓有個咖啡區,天花板上是整片彩色玻璃,陽光折射進來,搭配著室內暖色光暈,盡顯奢華與低調,使人不禁產生時光錯落的感覺。從上往下看去,U型曲線對稱而完美,木製地板上有條窄軌,睿德說是用來裝載書冊的小箱子。

兩人各找喜歡的書籍,纖纖基本上沒認得出什麼字,隻翻圖片看。睿德在角落翻幾頁書,就開始左顧右盼,當兩人視線相遇時,他們會會意一笑。

睿德挑了兩本葡萄牙文的書,他說:“我學過葡萄牙語,自從那次旅行之後。”

迷你小鎮的陽光尚未斂盡,他們並肩散步,她感到很安心,不必急著去做任何事。睿德說他明天去趟裏斯本,說:“你呢?”

“我能搭車嗎?”她道。

“當然。”

去裏斯本的一路上,兩人又說又笑,纖纖說自己的糗事,第一次去男友家見家長,她不小心把門把手扳壞了,在衛生間急得團團轉,最後“急中生智”地跟馬歌麗求救。睿德很嚴肅地點頭,說:“跟我印象中的你差不多。”

“我也不是經常這樣啊!”

“有次你把喝了一半的飲料放我桌上,結果錯拿我的杯子,我想跟你說的,可你‘聰明’地說你不喝酒。你一口氣把酒喝完,立刻和別人唱歌去了。那時我還跟幾個同事說,你的酒量一定很好,是世外高手。”

纖纖哈哈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幾乎除了馬歌麗,她很少能對別人笑得這麼放肆,連前未婚夫也不能。

快到公寓樓時,她忽然收到馬歌麗的消息:不要回來。

她拿給睿德看,他詢問地看她,她聳聳肩,說:“不怕,我會好好解釋。”

門一開,正說話的一群人忽然噤聲,目光全部看向纖纖和睿德,而最讓她窒息的是,前未婚夫也在,還有他母親。一雙眼睛犀利古怪地看著他們,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譏諷,似乎在對她兒子說:我就知道是這樣。

“過去對所有美好之事都心生向往,就算他買了件我一點都不合適的裙子,我也會很開心,假裝沒看見我把裙子撐破了。”馬歌麗道。

“現在呢?”

“我要他把青花瓷茶具拚起來,看不出裂縫才考慮原諒他。”

纖纖想起老婦人拎著兒子走出公寓時的勝利微笑,可她一點也不後悔拒絕他要複合的要求。睿德離開的時候,對她說:“糗事不嫌多,我們回頭見。”

她對馬歌麗說:“生命有裂縫,陽光才照得進來。而肉刺,就一定要忍痛去除。”

奧地利幸福迷蹤

晏熙結婚後,蜜月旅行定在了奧地利,丈夫寇凱很積極地去辦出國手續。他曾說自己有哈布斯堡王朝的血統,這在寇家一直是個茶餘飯後的笑談。

“去奧地利是想看姐姐,你可別當成尋根之旅,然後去些很奇怪的地方啊。”她說。

被妻子一句拆穿,寇凱笑著岔開話題。

晏熙的雙胞胎姐姐晏姿在奧地利一待多年,歸程遙遙無期,連晏熙的婚禮也沒有回來參加。事後,她在電話上對晏熙說:“我正處在一段失去平衡的生活中,你不該受我的影響。”

從小到大,她們是最不相稱的雙胞胎姐妹,除了同年同月同日生,兩人沒有相似之處,在外人麵前如果不是事先說明,她們很難被人看出是雙胞胎。

晏姿做事特立獨行,時常衝動不計後果。晏熙溫和聽話,交往過的男友都對她寵愛嗬護,她與晏姿則會稱兄道弟,寇凱有段時間也跟著晏熙直呼她為“晏姿兄”。晏姿也不甘示弱,叫他“小凱子弟”,兩人差點為了外號打起來,晏熙看他們像看見神經病似的。

晏熙在飛機上看電影《瘋狂的胡安娜》,電影裏,那個漂亮癡情的西班牙女王儲嫁給了哈布斯堡王朝曆史上出了名的帥哥菲利普王子。轉眼看看打著呼歪在一側熟睡的丈夫,她歎了口氣。曆史上的哈布斯堡王朝有三個分支,其中之一就在奧地利。

她剛進寇家時,聽寇母說寇家在奧地利有幾個遠親,寇凱的祖父珍藏過一張家族照,後來燒了,連同幾封海外信箋一起付之一炬。

祖上的事早就說不清了,不問也罷。現在她姐姐在奧地利幾年不回家,做妹妹的實在很應該探探姐姐究竟遇到了什麼事。當她通知晏姿去奧地利度蜜月時,她能感覺到姐姐的遲疑,電話上她安慰姐姐說:“偶爾的失衡,才是平衡生活的一部分。”

下飛機後,兩人搭乘輕軌去維也納市中心,寇凱的功課做得很認真,他擔心她吃不慣當地美食,在地圖上標出了好幾家中餐館。兩人攜手漫步,從遊人如織的市中心走進綠意盎然的老城區。

寇凱訂了去格拉茨的火車票,找了家當地餐廳吃了頓不錯的精煮牛肉,據說這是茜茜公主的丈夫,弗朗茨?約瑟夫一世的最愛。甜點是帶有傳奇色彩的薩赫蛋糕,曾有兩家咖啡館為了它的出售權而打官司,現在這種蛋糕在很多餐廳都有賣。

抵達格拉茨時,天差不多已黑了。晏姿的小屋位於僻靜處,周圍環境清幽靜謐。寇凱沒有找到餐廳,買了兩打啤酒準備晚上喝,他說:“良辰美景,不能不喝啤酒。”他似乎料定這姐妹倆見麵要吵架,於是,他得想法子灌醉自己避免成為炮灰。

晏熙每隔幾分鍾便從落地窗向外張望,從她打電話向晏姿問鑰匙後,她總是煩躁不安。夜裏,又冷又靜,小屋的取暖器不足,她挨著丈夫剛坐下,門外就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她差點從沙發上彈起來,除了姐姐還會有別人敲門嗎?難道一向有條不紊的晏姿也會丟三落四地忘帶鑰匙?

寇凱起身去開門,她還死拽著不放,她無法理解為什麼姐姐一個人在這麼偏僻的地方一住多年。門打開後,三個身影站成一排,一大兩小,對著他們夫妻笑,笑得最燦爛的是晏姿,“驚喜啊!”

和晏姿一起出現的兩個小女孩長得很漂亮,她們非但不怕生,還很好奇地湊在寇凱身旁問啤酒好不好喝。

“這就是你不回家的原因?”晏熙盡量控製住自己聲音的分貝,她料定姐姐有事瞞著家裏,晏姿的人生手冊裏就沒有循規蹈矩的字樣。

“有什麼不對嗎?”晏姿順了罐妹夫的啤酒,寇凱剛打開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

“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跟家裏說啊!”晏熙瞪丈夫一眼讓他安靜,不要為了罐啤酒喋喋不休。

寇凱抱過啤酒坐去落地窗前喝,大的一對姐妹倆正在醞釀一場暴風雨,小的一對姐妹倆正舒服地躺在他剛鋪好的地鋪上打滾,去他的哈布斯堡王朝,去他的蜜月,他現在很想念窩在沙發上喝啤酒看球賽。

“替人看孩子,也要跟家裏說?”晏姿挑釁地瞅了眼妹妹,“老媽開始催你生孩子了?”

晏熙的氣勢立即弱了下來,像隻癟了的皮球。她一直努力成為家中乖女兒的榜樣,讀書、工作、結婚、生子是她人生的必選項,而且必須高分通過。婚前,兩家很鄭重地談論過生孩子的事,兩家人傳統、保守的婚姻觀念讓雙方都很滿意,寇母說:“要是想當丁克,就沒必要結婚了,我們都是很傳統的。”晏熙的母親也笑著說:“能盡快抱上孫子是最好的。”

因為姐姐的事,晏熙總覺得有必要做出雙倍的好來彌補父母。姐姐從小叛逆不守規矩,而她聽話守禮,爸媽花在姐姐身上雙倍的精力,結果卻是這樣,她有時認為是自己的緣故,才促使姐姐越來越疏遠家裏。

快喝完一打啤酒的寇凱見姐妹倆低聲嘀咕著悄悄話,氣氛比剛才緩和了不少,小的那對姐妹早已在地鋪上滾完了幾圈,這會兒已經呼呼大睡。

夜裏,在沙發上睡得不舒服的寇凱見一身睡衣的晏姿起身替兩個小女孩蓋被子,她眼神溫柔,他一動不動地瞪著眼看,直到脖子酸痛不已。忽然,晏姿的臉轉向他,兩人的眼神似月光般變化莫測。

晏熙來格拉茨之前,姐姐委婉地提醒過她蜜月旅行是夫妻假期,她說他們隻是順道來看望她,之後的行程安排得很滿。晏熙打開衣櫃找件厚點的外套時,她忽然看到一件“奧地利沒有袋鼠”字樣的T恤。奧地利(Austria)的英文發音和澳大利亞(Australia)英文發音很相似,於是,袋鼠與奧地利的笑話被印在T恤上調侃。她記得那兩個小女孩穿著身一模一樣的T恤。

“那兩個小女孩呢?”晏熙對晨跑回來的丈夫問,下意識地向門口看去。

“我進來的時候看到你姐姐把孩子交給她們的母親了,怎麼了?”寇凱疑惑道。

“去薩爾茨堡帶上我姐,怎麼樣?”

“為什麼?”

“她在這裏不是工作就是上課,連交男朋友的時間都沒有,帶上她一起散散心。”晏熙想了想,又說,“你沒什麼意見吧,我和姐姐這麼多年沒見,一個晚上也說不上幾句話,下次見麵也不知幾時。”

寇凱從來經不起她的清酒,幾句話他就招架不住。他忽然有些明白妻子的用意,堅持地說:“你姐很忙,哪有空陪我們到處逛啊。”

晏熙轉身對正走進來的晏姿說:“姐,我們在這人生地不熟,能有你做向導最好了,寇凱也很樂意有你相陪,你有空嗎?”

晏姿隻是笑了笑,說:“好啊,我這兩天正好沒事。”

三人吃過早餐收拾準備出發,等到夫妻倆單獨在房間時,寇凱忍不住道:“有我做向導不夠嗎?”

“不夠。”

“我功課做得很足,為什麼非要麻煩你姐?”

“她該放鬆一下心情。”

“你放鬆心情了嗎?”

晏熙吃了一驚,一向對她俯首帖耳的丈夫,從戀愛至今從未對她說過一句重話,今天他吃錯藥了?她口氣很差地問:“你什麼意思?”

“你看得出來,她走不開。”

“不,我看不出來。我更看不出來,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寇凱沉默不語,轉身出了房間。

晏姿進來時問:“他人了?”

晏熙低沉著臉,悶不吭聲。晏姿似乎猜到了什麼事,笑著說:“要不咱倆先去逛逛?”

她點點頭。

格拉茨是前加州市長施瓦辛格的第二故鄉,清晨,小鎮的街上行人很少,幾乎沒有遊客。

歌劇院附近的國王約瑟夫市場有傳統的露天市集,早上六點前,格拉茨附近的農夫會帶著自家生產的蔬果花卉、肉類、雞蛋和自個兒醃製的食品來這販售,這也叫“農夫市集”。

“到了奧地利以後,我才喜歡上往人堆裏湊,往各處熱鬧的地方擠。有幾次,我起了大早跑去市集,卻不是為了買食物。我拿著LOMO相機到處拍,感覺特別開心。生活裏的一點一滴都是攢起來的,有時太鬧,根本聽不清,有時太靜,冷清得讓人發瘋。現在,我覺得剛剛好,想停下來的時候,我就聽聽自己的。”

“什麼事都聽自己的?”

“有什麼錯?”

“爸媽怎麼想?”晏熙急不可耐地回道,“別人會怎麼想?”

“是別人怎麼想,再是爸媽會怎麼想。”

晏熙穿過人群漸多的過道,一個勁往前走,她似乎聽見姐姐在身後叫了她幾聲,可她不在意。等她感覺腳上的鞋子越來越不舒服時,她才意識到她根本不認識路。有那麼一刻,她覺得自己應該害怕,她不知該怎麼用她蹩腳的德語去問路。可忽然她又覺得這樣也挺好,她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光是為了寇凱早上的那句話,她就覺得有足夠理由讓他去著急。

經過超市時,她買了幾罐啤酒,坐在一個小型的廣場上一個人喝。幾個拿著樂器的人圍攏起來,周圍有不少人停下了腳步,一場即興的露天音樂會即將開始。悠揚的小提琴聲傾瀉而出,晏熙的思緒跟著飄了起來。

她和寇凱認識時,她剛和前任分手一個月。對她來說,想忘記一段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積極地投入下一段感情。晏熙的空擋時期從來不會太久,她身邊有一大群積極地要把自己嫁出去的閨蜜,每當有人失戀、分手,她們都會彼此鼓勵。她偶爾會很感歎,人以群分大抵就是如此,晏姿身邊的幾個好友全是些性格獨立不知在想些什麼的男男女女,總是跟正常的生活為敵。

晏姿去奧地利時,她和寇凱交往了半年,當時她滿心覺得自己很快就會結婚,希望姐姐能留下來做伴娘,她的閨蜜們在那段時間裏都紮堆地結婚了,她羨慕得眼紅。晏姿走時說會盡快回來,爸媽也覺得以晏姿的性格用不了多久就會跑回家,她沒什麼責任心,做事隻憑衝動。

在晏熙和寇凱商量婚期的那陣子,他的祖父母先後去世,接著又是寇父跟人鬧糾紛,家裏為了那場官司忙得焦頭爛額,雖然最終沒有太大的損失,但寇家對婚禮的預算驟減,婚期也一延再延。每次閨蜜們聚會,被問起婚期的事,晏熙都會覺得臉上無光。當初晏熙在閨蜜間信誓旦旦地說婚期、婚禮和蜜月……現在無話不談的閨蜜們都升格做媽媽了,除了晏熙以外,閨蜜團裏也隻剩下一個將在一個月內完婚的準新娘。她們那個小團體裏,全是幸福的小女人,她自然不甘落後。

後來有幾次聚會晏熙故意沒去,其中一個姐妹打來電話問她怎麼了,她脫口而出:“我可能不會和寇凱結婚了。”

“怎麼會啊?”對方的聲腔上揚,尾音誇張地拖得很長。

“我有時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問題早就出現了,他卻不肯告訴我。”

“你覺得是什麼?”

晏熙不想明說,她們都是鬼靈精,感情上的事不用費腦筋就能猜個十之八九,她自嘲地岔開話題說:“我想多了,你知道……女人都這樣。”

每當她回想那段陰鬱的低穀,她都要拚命忍住湧上的眼淚,就像現在,她聽著露天音樂會,明明想哭,卻使勁地傻笑。寇凱心裏一直有別人,她卻假裝不知。周圍的人們聚集在一起,靜靜地沉浸在音樂裏,看不見的音符將每個或匆忙、或煩躁、或失落、或沮喪的聽者帶進了天堂。有那麼一刻,晏熙忘記了自己的哀傷,忘了自己,跟著音樂輕輕和著。

回過神時,音樂已經停止,聚集的人群正在散去。

晏熙看到手機上有姐姐打來的電話,寇凱沒找過她。他雖然溫柔體貼對她的事很上心,她其實很清楚一件事——寇凱對她的好,是在他一定限度以內,他們之間有一條界線,晏熙是不能逾越的。

“我不知道他心裏還有誰,我從沒發現過任何跡象,可我就是知道,他心裏一定有一個人。”一向溫柔幸福的小女人,生平頭一次對她的姐姐繳械,她對晏姿承認說,“當發覺我正在失去他時,我最愛他。”

“……那就告訴他。”

“我不——”

“如果你不說,就錯過了。”

閨蜜們互相曬著幸福甜蜜,卻很少談論相處時的難題,感情從不是一帆風順,卻誰也不願談起。晏熙從未對任何人說過,在她和寇凱的婚約因一再延期而差點取消時,是她不顧一切地挽回他,挽救他們之間多年的感情。她以往的幾段感情,每次都奔著結婚,每次都铩羽而歸,最長一段感情也不過維持了一年。也許是不甘心,也許某些難以說清的緣由,晏熙收斂以往的小性子,變得積極、耐心而體貼。

“嗨,熙熙?”一個男聲道。

晏熙吃驚地抬頭一看,覺得那人有幾分眼熟:“你是?”

“我是裏奧,我見過你和寇凱結婚的照片。”裏奧微微而笑,“寇凱說你們到了格拉茨,我來接你們去薩爾茨堡,沒想到在這兒看到你。”

寇凱給她取的德文名字Sissi,不僅和茜茜公主一樣,與她名字發音也一致。裏奧與寇凱是遠房兄弟,兩人從小認識。晏熙見過裏奧的照片,他中文講得磕磕碰碰,中學念到一半回到奧地利定居。有次晏熙提議將裏奧介紹給姐姐,寇凱沒有接話,晏熙出於謹慎就沒再追問。

車經過穆爾島咖啡廳,一路開去梅爾廣場吃海鮮。梅爾廣場位於三條餐館、旅店林立的街區之間,被格拉茨的夜遊族們稱為“百慕大三角”。

坐在後座的新婚夫婦有些沉默,裏奧用不太流利的中文和晏姿閑聊:“寇凱應該早些告訴我,你喜歡住在這裏嗎?”

“吃的還需要適應。”

奧地利的美食和德國差不多,多以肉類為主,配上薯條、炸麵包和啤酒。

離開百慕大三角後,他們搭裏奧的車去薩爾茨堡,車程三個小時。晏熙在等丈夫和姐姐趕來會合時,她很想推托不去。裏奧按住手機衝她搖頭,輕聲說:“他找不到你都快急瘋了,你姐姐還以為你去了機場,行李的事不用擔心。”

見麵時,晏熙不希望在有外人在場的情況下和寇凱吵架,寇凱找了個機會,咬牙切齒地對她低吼:“你為什麼不接電話?”

“沒電了,我沒注意。”晏熙忍住沒笑出來,寇凱著急窩火時總會瞪著眼睛生悶氣,卻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四人的旅行,反倒是晏姿和裏奧看起來像一對。晏姿充當稱職的攝影師,每當經過地標性的景點時,極力逗那對拍照。寇凱拉長臉時,晏熙冷不丁地親他一下,說:“我也愛你。”

薩爾茨堡人潮洶湧,莫紮特住過的糧食大街,《音樂之聲》的拍攝地,到處擠滿了慕名而來的遊客。

四人被人群衝散了,晏熙要去找人,寇凱忙拽住她說:“我們到處走走。”她笑著點頭。

晚上,裏奧找了個家庭旅館,店主是個熱情的老頭,二樓有圖書館,書架上大多是德文書。裏奧說他很喜歡這裏,以前住過。

他帶他們去房間,晏姿早早地便回房休息,裏奧買啤酒去了。

“以前問你裏奧是不是在奧地利,你為什麼總是說得很含糊,是怕有事麻煩裏奧嗎?”在他倆的房間裏,晏熙忍不住問。

“不是。”寇凱說。

“那是為什麼?”

“他是個花花公子。”

還是個有趣又吸引人的花花公子,晏熙看著丈夫走到陽台上,一口接一口地喝啤酒。他隻有情緒煩躁又鬱悶時才會這樣。她忽然看出了端倪。

晏熙忽然想起什麼事要跟晏姿說,她站在房門外聽到晏姿和裏奧在說話。

“他不說,是因為放不下。”裏奧說,“寇凱喜歡裝,越喜歡就越裝得不在乎。那時,你比他成熟。現在,你比他平衡。”

“日子裏滿是悲歡離合,可留給我們日後回憶的並沒有多少。當時我那麼漫不經心、不以為然,回頭想起時,早已沒有了傲慢。”晏姿說。

“心傷不是壞事,說明你曾經付出過。”裏奧的聲音停頓了一下,說,“你也有了另外的人生,你的女兒真漂亮。”

“他在某天出門後再沒回來過,那天,我萬念俱灰,我在街上聽音樂會,我的生活中失去的平衡,我會找回來。”

門外的晏熙怔怔地站了好一會兒,想到那天自己呆坐在廣場無處可去,想起從前自己茫然無助地麵對感情危機,那些看起來的美好,往往深藏著殘酷。所以,茜茜公主明知真實的悲劇,卻寧願選擇不知道。

晏熙悄悄地退回了房間,寇凱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他回頭看見她,忽然覺得很安心。他的眼神含著笑意,嘴角微微揚起。

“你去哪兒了?”他問。

“去找我姐了,裏奧在她房間說話呢。”

她坐到丈夫身邊,他是真實的,另一些事,她寧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