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迎風招展野山菊(1 / 3)

益縣雙莊村1937年春

奶奶家的這片山脈,屬於沂蒙山區的餘脈,山勢都較舒緩,隻有金鬥山獨峰峭立,猶如鶴立雞群,煞是醒目。遠處的山脊上還光禿禿一片,但山凹裏已經有了春忙的身影,人勤春早。

正月初十,是所謂的:石磨日。這裏的人們都很重視這個節日,一大早,村裏的鄉親們會聚到一起,到碾坊那裏燒紙錢,燃放鞭炮,都跪在地上禱告一番,乞求石神賜福,豐衣足食,國泰民安。

石碾轉,吃飽飯。隻有那石碾不斷地旋轉,才能說明百姓們有了好收成。石碾不轉,那肯定是年景不好,沒了收成,鄉親們也沒得碾了。從早晨起來,碾坊那個方向的鞭炮聲就劈裏啪啦響個不停,如今已經沉寂了下來。奶奶曉得,他們又開始向黑山進發了。拜完了石神,還要到黑山上拜山神。

黑山,一長遛的大山脈,綿延數十裏,山勢敦厚舒緩。像一條巨龍蜿蜒盤旋,把雙莊緊緊地繞住。西南方的一座大山,一側山勢比較險峻,遠觀仿如張著一張血盆大口,被稱為龍首,此山正對著陡峭渾圓的金鬥山,鄉親們都戲稱它為:獨龍吞餑。惟妙惟肖,甚是相似。奶奶沒過門的時候爬上去過,在山背的一條隻有巴掌那麼寬的小路上奔跑著,那條小路,隻能容納開奶奶的一隻腳,奶奶就平伸著雙手掌握著平衡,像踩著高蹺,搖搖晃晃的向前小跑,山穀裏回蕩著她清脆的銀鈴般的笑聲。抬頭,藍天白雲,雲卷雲舒。俯首,青山碧水,綠草如茵。奶奶還去過那座山神廟,它就在山背的西凹裏。

今天奶奶去不了,家裏一大堆的爛糟事兒捆綁著她,她實在是脫不開身。她懷裏抱著山娃子,坐在石碾兒上,脊背依著碾砣子,眺望著金鬥山山頂的那座小廟宇發呆。奶奶家在村子的最南邊,所以從這裏仰望,看不到村北的黑山,視線都被錯落的村舍遮擋了,往西南方向看,卻能看到金鬥山整座山體的全貌,它斜坡圓潤,再加上山頂那座玲瓏的廟宇,很像自己少女時期豐滿挺拔的***奶奶癡癡地想著,羞羞地笑了一下。

奶奶敞開著懷,紅肚兜掀起了半邊,山娃的小腦袋埋在裏麵,嘬一陣子,睡一陣子,斷斷續續的,也不曉得他是睡著,還是醒著。

院牆上或是有一塊碎玻璃,忽然返了一道刺目的光線,像黑夜裏打亮了一道手電筒的光柱,晃了奶奶的眼一下子,奶奶不由地眨眨被恍得有點兒花的眼睛,騰出一隻胳膊,手腕兒彎曲著搭在前額上,目光從指縫裏偷偷的露出來,想看看那是啥,卻看不清,她的視線便自然的停留在眼前的青石院牆上,牆石縫裏有數不清的迎春花荊條,綠葉包了骨朵兒,小花兒綴滿了灰枝,沉甸甸的、金燦燦的、弓著腰垂下來,把整麵牆都鋪成了黃色,像刷了一層黃澄澄的金子,散發著濃鬱的幽香。

初春餘寒,石碾冰涼冰涼的,一縷小風吹進奶奶裸露著的胸脯,她不由的打了一個冷顫,奶奶恍了恍神兒,不自覺地挪挪屁股。身子一動,懷裏的山娃兒也踭了一下身子,吱喎了兩聲,要哭。奶奶忙在娃兒背上輕輕拍了幾下,娃兒努了努小嘴兒,又睡了過去。

奶奶沒有片刻的清閑,這個點兒,她習慣性的逼迫著自己坐在這裏,再忙也坐那麼一會兒。她昂望著西南方的金鬥山,正見那抹夕陽垂掛在山頂的小廟宇上,金燦燦的放著光芒,映照著奶奶紅彤彤的臉膛,也映照著她和爺爺在坡地裏的身影,坡地裏沒有豬籠草,她懂爺爺爹的心思,不去管他。南邊就是金鬥山,那時,奶奶還跟爺爺不熟,兩個人也不搭腔。奶奶來了興致,想爬上這座山,奶奶也不跟爺爺打招呼,踩著滑溜溜的片子石,翹著屁股往上爬。她一隻手握著鐮刀把,用刀尖勾著石縫,另一隻手攥著挎在肩膀上的籃子把,手腳並用,像一隻迅捷的猴子,隻不過一袋煙的工夫,爺爺就落了趟。奶奶立在頂峰,張開雙臂,迎著呼嘯的山風,放開嗓子大喊著,也不喊啥,就是瞎嗷嗷,回音在山穀裏來回遊蕩,奶奶聽著自己不斷回旋的喊聲,很陶醉。

那一刻,奶奶突然覺得自己的生命又有了活力,沒有梁夫子的拽文撇腔,沒有煩心的,吃不飽、餓不死的事兒,也沒有了髒娃的那惡心的黃鼻涕,奶奶就覺得天空徹底恢複了它本該湛藍的容貌。其實,天一直是藍的,雲也一直是白的,它們都在那裏,在她的頭頂上,在她的身邊,從來未曾改變。雖然奶奶不去理睬,並不代表著它已經拋棄了她,事實上是她淡忘了它。自從娘死後,她的世界裏隻有明天吃啥喝啥,隻有忙不完的鍋碗瓢盆,妹妹們哭著、梁夫子嘟囔著、她就覺得很鬱悶。她不再為了妹妹們挨餓的事揪心了,梁夫子昨天推走的那幾麻袋苞米,夠她們吃上半年的了。奶奶搖搖頭,不去想它,想這些事鬧心,與此時的心境不太協調,也會傷了此刻風雅的情調。奶奶不是個自私的人,但那一刻,她自私的想著這個世界裏就隻有她自己,起碼此刻這頂藍天、這座山,隻屬於她自己。

以及,腳下的這片野山菊。奶奶喜歡野山菊,之所以喜歡它,是覺得它跟自己很相像。它頑強、美豔、散發著獨特的異香。它就生長在石縫之間,哪怕有一小撮兒土,它就會紮根在那裏,汲取著可憐的養分,頑強綻放著,一棵棵、一朵朵、都染著金子般的色彩,散著淡淡幽味。它嬌嫩的花蕾,或綻放、或含苞、綻放著的很豔麗;含苞著的很嬌媚;像一棵棵袖珍版的向日葵。奶奶采一朵,貼著鼻尖嗅嗅,她身子一緊,感覺像有一隻手觸摸了自己的敏感部位,一種快意的舒暢從心靈最深處緩緩升騰出來,繼而彌漫全身,她就感覺輕輕飄了起來,像那枚小小的蒲公英,舒展著柔美、輕盈的身軀,輕輕蕩蕩地遊弋著。有人說靈魂尚亦如此,亦是這般美妙,奶奶信。她還信,每個人靈魂、境界的不同,就有了不一樣的心境。庸俗的、平淡的、甚至是殘酷的,其實都能尋找出一種美來,一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美妙。奶奶覺得她能尋找出來,她深藏在心裏,獨自品味著、咀嚼著、享受著。

奶奶採了一大把野山菊,巧指翻飛,不一會,就編出了一個金色的花環,奶奶把它戴在頭上,然後回首俯瞰著半山腰的那個小髒娃。他還坐在那裏,蜷縮著小身子,像去年孫石匠家丟失了的那隻可憐巴巴的小笨狗。奶奶時不時的看看他,她也擔心他丟失,擔心他從山坡上滾下去,或者竄出一隻狼把他叼走了,雖然這是概率很小的事,但奶奶還是忍不住這樣想著,他畢竟是個八歲的孩子,但他也是自己的相公,從此以後,她就是這個小髒娃的人了,她要學著接受他,也要學著伺候他,將來還要和他生孩子,生一群的孩子。可奶奶怎麼也不能把他和住在自己心裏的那個騎白馬、戴王冠、英俊灑脫的王子聯係起來。

金鬥山北坡光禿禿的,全是零碎的石片子,甭說樹,連根草都不長,所以視線很開闊,一覽無遺,爺爺從石頭上站了起來,抬頭看著山頂的奶奶發呆。

深秋時節,天空睡著幾朵白雲,像紮染師傅抖出的那塊藍布,在天際舒展開來。爺爺看得真切切的,奶奶穿著一身大紅,頭上戴著黃色的花環,頂著一朵慵懶的棉花雲,大張著腿,平伸著雙臂,像一個大寫的字。

奶奶沒琢磨髒娃想什麼,她不了解他,也不想去懂他,在她的心裏,他隻是個調皮搗蛋的孩子,也許他的小世界裏就隻有灣沿頭的出遛滑,或者田嬸屋後的那棵棗樹。爺爺繼續往上爬,他看見那棵老樹了。老樹在山頂的偏南方,所以從山北是看不到的。爺爺在老樹底下的一塊青石上坐了下來,有些喘。他抬起頭,打量著這棵老樹,這是一棵很老的古槐。樹幹很粗,粗得兩個人都抱不住。看上去似乎曆經滄桑,樹枝都彎曲著,競相向上探著,像一隻隻觸摸天空的大手。

緊挨著老樹有一座小廟,師傅們獨具匠心,都是就地取材,用山上的青石板壘砌起來的。石縫之間沒有半點泥灰接縫,牆體卻有兩丈多高,孤零零的佇立在金鬥山正頂峰。爺爺起了身,走了進去,才發現小廟空間很大,分兩層,貼著東牆根有一道陡峭的台階,順著台階往上爬,鑽過一個兩尺見方的小洞,就能爬到二層的一處平台上去。

小廟的正前方有一汪清泉,泉水挺大,汩汩地泛著水泡,形成了一片諾大的水窪兒,那清澈的泉水都在水窪裏彙聚,又遛過一個豁口向著南山坡流了下去,水窪南側有一段陡峭的石壁,石壁不高,也就丈餘,那水便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瀑布,嘩嘩得響著,水花兒競相奔流。

奶奶走過去,瞅著清澈見底的水窪兒,蹲下身,雙手捂一個瓢形,掬一捧清水遞到嘴邊,一口喝下去,閉上眼睛,長長的啊了一聲,做了一個爽爽的表情。她拎起了藤條筐,把它壓到水裏,在水裏麵攪了攪,雙手探到筐子裏,在裏麵揉搓著,過了一會,又忽地提了起來,筐裏的水便嘩的一聲四散開去。她把筐子放在石板上,手探在裏麵摩挲著,從裏麵掏出了一把小洋茄蛋蛋兒,都珍珠顆粒一般大小,圓圓的,紫紫的。她把手伸向爺爺:吃嗎?爺爺搖搖頭,她就一仰脖子,一把按到嘴裏,咀嚼了起來,表情美美的。奶奶一甩兩隻長辮子,回過頭,看著爺爺問:你叫金福?

爺爺點點頭。

你都會啥?奶奶沒頭沒腦的問。

我……我會講評書,爺爺囁嚅著回答。

評書是啥?奶奶語氣高亢,帶著質問的腔調,不容他不回答。

爺爺問:三國,聽過嗎?

奶奶搖搖頭。

爺爺說:我還給你講一段吧。

好啊,奶奶竟俏皮地鼓了兩下巴掌,表情很是挑逗。

爺爺裝模作樣地幹咳了兩聲,繪聲繪色的地講起了評書:話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東漢末年,天下大亂,群雄並起,民不聊生。自高祖斬白蛇而起義,一統天下,後來光武中興……。

奶奶聽得入了迷,那是爺爺第一次給奶奶講評書。爺爺講了一段,偷偷看奶奶,奶奶還陶醉在故事情節裏,用崇拜的目光盯著爺爺。爺爺便很自以為是,站了起來,鼻孔張開了,一副自得的表情。奶奶笑笑,疑問的語氣夾著嘲諷:驕傲了?

爺爺也覺出了失態,嘿嘿一笑,複蹲下身,雙手抱著下顎,側著臉看著奶奶。

奶奶說:咱倆做個交易,如何?

爺爺點點頭。

奶奶說:以後我負責給你洗澡,送你上學,你負責給我講評書。

這個嘛,爺爺吞吞吐吐,故弄玄虛。他看了看奶奶真誠的眼神,幹脆的答應了一聲:行。

那就擊掌為誓,奶奶抓住間隙,不失時機地伸出了手,掌心朝著爺爺。爺爺也伸出那隻髒兮兮的小手,啪地一聲,奶奶開心地笑了,笑聲很爽朗。奶奶的笑招來了一個女人腔:墩兒,想男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