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覺得有些困意,兩對眼皮直打架,他閉上眼睛迷糊了一會兒。趁著這個當隙,山柱卻悄聲邁腳地下了城樓,爺爺醒過來的時候沒發現他,壓著嗓子叫了他幾聲,他在城樓下應諾了一聲,隨即上來了,手裏搬了一個黑乎乎的大東西,黑暗中爺爺看不清楚。山柱把那個黑東西重重地往地上一墩,發出了一陣嘎啦啦地玻璃撞擊的響聲。砰地一聲響,像是開酒瓶子的聲音,爺爺聽的很真切。隨即黑暗中傳來山柱的聲音:金福哥,來,喝瓶酒。這個鬼東西,上哪裏淘換的這玩意?他說是從鬼子駐守的倉庫裏搬來的,是他白天打仗的時候無意中發現的,那是日軍的一處小倉庫,裏麵堆滿了紅酒和鐵盒的罐頭。山柱低聲喊了一句:兄弟們,都過來喝酒吃肉。
轟隆隆的腳步聲,城樓上一陣騷動,大家都圍著山柱站了一圈,每人手裏拿了一瓶酒,一盒罐頭。緊接著就是嘭嘭嘭地開酒瓶子的聲音。爺爺也拿起了一瓶酒,咬開了瓶嘴上的木塞子,一仰脖子半瓶酒就下了肚子,隻一會兒,剛才還咕咕叫的肚子卻是變了腔調,呼嚕呼嚕地怪叫起來,爺爺隻覺得肚子裏翻江倒海,一團熱火熊熊燃燒著,既而轉化成一股子熱流,在每一根血管裏流竄著,燒的全身每一根汗毛都直立了起來。爺爺突然打了個酒嗝,噴出了滿嘴的酒氣,他就謾罵了一句:****奶,這是啥酒,酒勁這麼大?罵歸罵,爺爺心裏還是暗暗佩服小日本的東西的,這不過是半瓶子酒水下肚,卻比吃了好幾個饃饃還解餓,他就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好像都是從那些酒水裏噴發出來的,而且還讓他的身體有了一種異樣的衝動,他也不知道那是種什麼感覺,反正有那種感覺的時候他就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墩兒,想起了墩兒柔軟的朱唇輕輕貼在了他的臉上,****奶,這是什麼東西,還叫人發春。爺爺又罵了一句,卻仰起了脖子,把剩下的那半瓶酒咕咚咕咚地都灌了下去。
突然間,轟隆,一聲巨響,城樓帶著每個人的身子晃了晃。鬼子上來啦,緊接著有人大喊一聲。接下來是啪啦啪啦摔酒瓶子的聲音。兄弟們都站了起來,還沒回過神來,一顆炮彈就落在城樓頂棚上,轟隆一聲爆炸了。敵機貼著頭皮俯衝而過,發出嗡嗡地刺耳的呼嘯聲,屁股後麵落下一遛的炮彈,遍地開花,把城關的每一寸土地都掀了起來。葛山柱大喊一聲:兄弟們,進門洞。大家都抄著長槍,弓著腰,迅速地下了城樓,鑽進了城門洞裏,日軍就這樣轟炸了大約有半個時辰,轟炸聲逐漸稀疏了下來,葛山柱站在門洞口的最外邊,他抬頭看看天空,剛才密密麻麻的敵機已經沒有了蹤影,他覺得敵機的轟炸已然接近尾聲,便又喊道:兄弟們,上城牆。兄弟們又都從樓門洞裏鑽了出來。孫尚香受傷,這裏他是最大的官了,雖然隻是個小小的排副。但是長官不在,後麵的補上去,這是規矩。
有五六個人,抱著槍上了城樓,山柱朝著一個年齡大約有十三四歲的小兄弟喊了一聲:其餘的兄弟們呢?。
沒人了,都炸死了。
爺爺這個排共二十九個人,現在就剩下這麼多了。爺爺和山柱一夥兒來到城樓上,搭眼往下看,隻見鬼子抱著槍,貓著腰,正在衝上來,漫山遍野都是,黑壓壓一片。等鬼子靠得近了些,山柱大喊一聲:兄弟們,死守城關,給我狠狠地打。
城樓上,堰牆上便噴出了密密麻麻的火苗,槍聲也響成了一片。山柱瞪著充滿血絲的眼睛,用肩膀頂住那挺架在城樓頂上的重機槍,一隻手搭在槍把上,一隻手死死勾住扳機,那挺重機槍,便噠噠噠噠地噴出了火舌,機槍強大的後座力把山柱的整個身子都頂得顫抖起來,他很像是在跳一支瘋狂的抖肩舞。其餘的兄弟也操起敵人留下的歪把子,榴彈炮,盡數打了過去,山丘上轟隆隆地炸成了一片,硬生生地將鬼子壓在了山丘上。爺爺蹲在山柱的旁側,從彈箱裏捋著彈夾,子彈源源不斷地輸送到那挺重機槍裏。突然,爺爺很清晰地聽到噗的一聲響,他慌忙抬頭看,見山柱一隻手捂住了左胸,鮮血順著他的指縫流了出來,爺爺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山柱。山柱瞪大著眼睛,張大著嘴巴,他低下頭,看了看爺爺驚恐的眼神,緩緩地向後倒了下去,倒的很有畫麵感,就像是電影情節裏飲彈犧牲的英雄人物,也很富有氣壯山河的氣魄。那一刻,山柱隻覺得自己的心髒在翻湧,感覺那顆射入心髒的子彈好像在那裏努力尋找著自己落定的位置,他的眼前突然就飄起一片鮮豔的火焰,好像是十幾年前在蠍子坡上放的那場山火,恍惚的模糊的視線裏突然就有了那個清晰的畫麵:那棵歪脖樹,那一撮撮紅燦燦的火苗,以及那片被大火燒出來的像雙莊村那麼大的黑山頭,此刻,都活生生地突然就映入了他的腦海,這是一種瀕死的感覺,每個人都會有這種感覺,每個人一生也隻有一次這樣的感覺,山柱很珍惜這種最後的感覺,他的嘴角竟然掛上了一絲微笑,突然間他感到呼吸急促,身子重重地摔在城牆上,摔倒在城牆上的那一刻,他沒覺得自己哪裏摔疼了,相反,隻感到身子底下軟綿綿的,那一刻他還有知覺,隻感到自己的手無意間搭在倒在地上的孫尚香的手上,也不知道是他出現了錯覺,還是孫尚香真的被他砸的有了知覺,他隻感到自己的手緊緊地被孫尚香攥了一下,隨即又無力地鬆開了。這種感覺的時間很短暫,短暫的可以用刹那來形容,隨即他就失去了知覺,什麼事也不知道了。爺爺大喊了一聲:山柱。隨即跑過去把他從孫尚香的身上抱了起來,喊幾聲見沒回答。爺爺站起來,托起了機槍把,朝著旁邊的那個小兵一擺手:過來,捋彈夾。然後指頭死死勾住扳機,機槍又重新噴出了火苗。爺爺瞪著血紅的眼睛,大張著嘴巴,破口大罵:小鬼子,鱉羔子,我****八輩祖宗。爺爺滿腔的仇恨。似乎要通過那挺機槍發泄出來。他的身體劇烈地抖動著,把心底壓抑的憋屈盡數抖了出來,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很舒展,好像身體的每一根筋骨都活躍了起來,剛才看著山柱打槍的時候那種狂放的抖動勁,爺爺就很是羨慕,爺爺也很想一試身手,他覺得那肯定是一種很爽快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