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看著那些橫七豎八、造型各異的屍體,他就有一種恐懼,同時也有一種悲壯,他想不到死亡還能如此的壯觀,其實死人爺爺在老家的時候也見過不少,村子裏死個人他也會去幫忙抬抬屍體,下個葬,那時候爺爺就覺得怕,嚇得好幾天晚上睡不著覺,奶奶就哄他,跟哄個孩子一樣的哄著他,他把腦袋緊緊貼在奶奶的懷裏,聽著奶奶唱著唱:小乖頭,睡覺覺,睡了覺覺想姥姥……,他也學著大丫的樣子把腦袋往奶奶柔軟的懷裏使勁拱拱,再吧嗒吧嗒嘴,這才睡過去。且村子死的也不過是單個的人,爺爺都能嚇成這樣,如今可是成片成片的屍體,都密密麻麻地躺在地上,橫七豎八地掛在城牆上,一疊疊的,一摞摞的,一直漫延到視線不見,有的沒了四肢,有的沒了腦袋,沒了四肢的軀體都成了血淋淋的肉板子;沒了軀體的四肢還有的握著大刀長槍支愣在那裏;沒有了軀體的腦袋還在不遠處睜著眼,爺爺就感覺自己到了地獄,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她又想起了奶奶的那個故事,奶奶說王母娘娘用她的頭簪在天上劃出來的銀河就是這般模樣,無數惡魔擁擠在黑浪翻滾的河水裏,都張著血盆大口,等待著吞噬從鵲橋上失足掉落的牛郎和織女,爺爺還想起了評書先生講的評書,他每次講起戰後場景,隻說是血流成河屍堆如山,爺爺琢磨著肯定很可怕,但那隻是他憑空想象的可怕,絕沒有此刻身臨其境的這種切身感受如此強烈,爺爺又想起了老家車馬鎮上的那個池塘,那個‘添丁大會’之後的池塘,奶奶參加的那次添丁大會爺爺也跟著去了,上萬隻鞭炮響過後,他忘不了那一塘子浸透了鞭炮碎屑而染成了紅顏色的水,血淋淋的甚是恐怖,但恐怖歸恐怖,那些紅水畢竟是假的,是紅色的顏料染成的,而如今的腳底下卻是真正的血水,那都是真真實實地從那些屍體上冒出來的,爺爺第一次見過這麼多死人,也是第一次見過地上這麼多血水,他抽了抽鼻子,想對著山柱說點啥,可是一張嘴,喉嚨就被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嗆得直咳嗽,咳嗽地氣管直癢癢,就像是咽喉處塞了一團毛絨絨的棉花胎子,他吧嗒了幾下嘴,把想說的話硬咽了回去,說啥呢?也沒啥想說的,麵對著這種場景屁話最好是少說,可別驚了一具具亡魂正從一具具軀體裏飄出來,競相著趕往西天的路。是啊!就別驚擾了他們去西天的魂魄了,這裏沒有紙錢,也沒有人給他們舉著指路燈引路,兄弟們已經夠辛苦的了,夠讓這些活著的人心酸的了。活著的人還有多少呢?爺爺回頭大體打量了幾眼,約莫估算了一下,能喘著氣的都圍在牆根底下,也就幾百號人,都坐在那裏了,站著的很少,他們或許都太累了,那是應對生死相搏之後的疲憊,為了生,每個人都能激發他潛在的求生欲望,那種欲望是每一個戰士麵對死亡時本性的一種掙紮,那種掙紮的力量是無窮無盡可怕擰人的,日本鬼子是人,是長著胳膊長著腿兒的活生生的人,他們不是傀儡,不是擺在案板上待宰的死肉,他們有思想,有這種垂死掙紮爆發的求生抗爭,所以是一個人當幾個人的使喚,誰都不想死,誰都想活下來,誰都想麵對明天的太陽今晚的星月以及未來活生生的生命。
兄弟們也是一個人頂幾個人使,一雙手頂幾雙手用,奮力殺敵的時候那是左劈右掛,身上傷痕累累,是從死人堆裏僥幸爬出來的活人,活著的也是半死不活的,坐著的都是缺了腿的,站著的都是屁股有傷坐不下去的,腦袋上纏著繃帶包的像粽子一樣的都是瞎了眼的,哭著的都是絕望著的想他娘的。
什麼是勝利,這就是勝利,雖然兄弟們死了一千多人,隻換回了日軍三百多具屍體,隻要陣地還在,那就叫勝利,勝利是不能用生命衡量的,因為戰爭中的生命根本就不值一文。就好像腳底下成群的螻蟻,想踩死多少就是多少,一切純憑心情而定。
看著這種慘烈的戰後場景,爺爺的心裏就升起一股子莫名的悲哀。那時候,爺爺始終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加入這個隊伍,更不明白自己為何而戰。他隻想著,打完這一仗,就可以回家了。回家見到自己的墩兒,還有那一幫孩子。可是,當爺爺看到那麼多的人奮不顧身,英勇就義,爺爺就納悶,他們到底圖個啥呢?他們也有妻兒老小,他們也想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啊。
山柱拄著槍,和爺爺攙扶著在屍體堆裏來回地遊蕩著,尋摸著,他們在找他們的兄弟,找他們的戰友,爺爺在心裏暗暗祈禱著自己的兄弟不要被炸沒了影子,或者缺失了腦袋,那就不好認了,隻求能找到他們的全屍,兩人像兩個孤魂野鬼一般在屍體上飄來忽去,最後,他們在城門口,發現了兩人的蹤跡,孫尚香右胸上流著鮮血,雙目緊閉倒在地上,旁側摔著他那副黑邊的眼鏡,山柱走過去,將指尖貼到他的鼻翼處試了試,回頭對著爺爺說:這小子還沒死呢。隨即一把撕開了他的軍衣,發現他的右胸處有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往外冒著黑色的血水,山柱隨即朝著城門處那群活著的人那個方向大喊了一聲:軍醫,快過來,這裏還有一個活的。不一會兒,從那裏跑過來了一個背著醫藥箱的年輕的小夥子,他蹲下身,打開醫藥箱,取出消毒水,在孫尚香的傷口處敷了一些,用一塊繃帶圍著他的身子纏了一個整圈,然後站了起來衝著山柱說:我看這個人是夠嗆了,一會你們把他背到城牆根底下,傷員統一管理。說完就急匆匆地走了,山柱明白,打在孫尚香右胸裏的那顆流彈片還在裏麵,並沒有取出來,剛才的那個軍醫隻是敷衍了事,拿他當死馬醫治而已,山柱想喊住那個軍醫,想跟他講講道理,或者是罵他幾句,但他始終是沒張開嘴,便任由他去了,是啊!有什麼辦法呢?這麼多的傷員,比孫尚香傷的厲害的還大有人在,而軍醫卻是有限的,他們也實在是忙不過來,他們也是夠辛苦的了。想到這裏,山柱不再說話,他隻是將孫尚香那副摔碎的眼鏡,默默地重新架到了他的鼻梁上。與此同時,爺爺也在不遠處發現了楊鐵蛋的身影,鐵蛋渾身是血,左胸插著一把刀刺,他雙手使勁地抱住刀刺,表情很安詳,爺爺蹲下身,一把抱住了鐵蛋的身子,使勁地搖晃了幾下,大聲地嚎了幾句:鐵蛋叔,鐵蛋叔。鐵蛋的身子軟綿綿的,爺爺感覺就像是在搖晃一床爛被窩,他早已經沒有了呼吸,山柱也蹲了下來,眼睛含著淚瞅著鐵蛋,側過腦袋衝著城門處聲嘶力竭地又大喊了幾聲:軍醫,軍醫。城門處的那個剛才來過的小夥子抬眼看了看他們,卻沒搭理他們,也沒走過來,隻是重新蹲下身子,忙著給一個渾身纏滿了繃帶的傷員敷藥。山柱罵了一聲:鱉羔子,聽不到你爺爺叫嗎?剛想再罵,被爺爺拍拍肩膀壓下了,爺爺眼圈裏充盈著淚光,看著葛山柱,說:兄弟,別罵了,鐵蛋叔已經沒有呼吸了。葛山柱這才閉上了已經張開的嘴巴,複又蹲下身來,咬著嘴唇,看著鐵蛋那張蒼白的安詳的臉,流下了兩行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