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自有花落,相聚還有別離。時間就像一隻目不轉睛的眼睛,它看清了虛假,看清了殘缺,也看清了歲月的殘酷。
唯酒無量
我八歲那年,第一次見到楚平。當時他穿著一件髒兮兮的白襯衣,留著一副齊整的板寸頭,還不到三十歲的年紀,掉了四顆門牙,兩隻眼睛因為長期酗酒外加沉迷老虎機,白眼仁充血,紅得像是兩顆爛熟的櫻桃。他坐在飯桌上,一聲不吭,蹺個二郎腿來回抖,肮髒的鞋底蹭在旁邊一位女士雪白的裙裾上。他不跟別人說話,別人也不跟他說話,就好像他是一個來蹭飯吃白食的主兒,沒人意識到他的存在,隻有當他在櫃台前掏出一摞粉紅色鈔票時,大家才會突然想起來今天到底誰是主角。
楚平是一個幸運的人。他出生的前五分鍾,還有一個哥哥跟他一同來到世上。興許是哥哥經常在肚子裏以大欺小,導致楚平一出生就營養不良,體重還不到四斤六兩,是哥哥的一半,而且還患有先天性心髒病,剛出生就渾身發紫。他父親那時還不是局長,還不像後來那般呼風喚雨。他當時連自己的兒子都養不活,更何況是兩個兒子,更何況其中一個兒子還有病。幸好當時部隊上有一個團長跟楚家的關係十分不錯,那人膝下無子,得知此事後,立馬跑來找楚平的父親,希望他把其中一個孩子過繼給自己,還拍著胸脯保證,孩子跟著他們家生活肯定不會差。楚平的父母經過一夜商議,決定把體格強健的老大過繼給人家,而把體弱多病的楚平留在自己身邊。楚平的母親歎了一口氣,說要是沒了親媽,這孩子就活不長。這麼著,楚平的哥哥被送給別人,楚平則留在了父母身邊。後來那位團長跟隨部隊調防,帶著一家人包括楚平的哥哥,一起去了四川,從此兩家人就斷了聯係。
所以我說,楚平是一個幸運的人。因為某些原因,我們家跟楚家多少沾點親戚。按年紀我得管楚平叫叔,按輩分楚平得管我叫叔。這裏麵的複雜關係,我懶得解釋,你們明白就行。後來楚平的父親官運亨通,一路平步青雲坐上當地財政局局長的寶座,像我們這種生意人家也跟著沾了點光。楚家最風光的時候,一天到晚門庭若市,尤其到了過年,送禮的人基本上能站滿整個樓道。那年頭,人傻錢多,送禮都是整隻整隻的牛羊,整箱整箱的茅台,上百條新鮮的活魚得用水缸才能裝下,而且不用你親自動手,自會有人替你宰殺幹淨,你隻管吃就行了。楚家樓下有一處小院,院裏搭了一個葡萄架,架上的葡萄沒結幾串,風幹的羊腿倒是掛得琳琅滿目,到了夏天,那味道能把整座城市的蒼蠅都引來,比沼氣化糞池還厲害。你想想,這樣“朱門酒肉臭”的景象,讓街坊四鄰瞧見了得多紮眼,得多遭人恨?如果那時候的人送禮送得能像現在一樣得心應手,說不定楚家就不會那麼引人注目,也就不會發生後來那麼多變故。
楚平是一個浪漫的人。高三那年,他愛上高一的一個姑娘。為了等對方,他連續兩年留級,終於等到那姑娘和自己站在同一水平線,兩人約定報考同一所大學,一起雙宿雙飛。結果那年,楚平高考落榜,而姑娘如約考上北京一所大學,一個人先飛了。兩人分開以後,楚平仍然沒有放棄,堅持每周給對方寫一封信,日日筆耕不輟,練得一手漂亮的鋼筆字。那年頭電話還沒普及,更沒有網絡和E-mail,送信全靠郵政局。為此,楚平特意找到自己的同桌--當年同樣在北京上學的阿明,請他在郵政局工作的父親,把自己的信安排在派件單的首位。如此一來,楚平的信件總是第一個投遞,郵遞員就變成了他愛情路上的忠實信使。
楚平的記性特別好,不僅記得中國的節日,還記得西方的節日。而且除了清明節和萬靈日,他幾乎任何一個節日,都不忘托阿明替自己給那姑娘帶一份節日禮物,他還為此每個月給阿明寄一筆錢。就這麼著,楚平窮追猛打了整整四年,而人家姑娘除了第一年給他回過兩封信之外,此後再無來信。直到第四年春天,楚平才收到姑娘的第三封信,也是最後一封信。對方說自己大學畢業了,現在準備結婚,新郎他還認識,就是他的同桌阿明。姑娘說,其實她對楚平挺有好感的,如果不是他當初幾個月不來一封信,說不定兩人現在已經在一起了。姑娘還說,阿明十分細心,知道她喜歡什麼,需要什麼,經常給她帶來生活的驚喜,可能她這輩子再也遇不上對自己如此用心的男人了。
那天晚上,楚平第一次喝酒。他喝得酩酊大醉,借著酒勁兒跑去美容院,叫人給自己繡了兩處文身。一處繡在屁股上,是阿明的名字,要他永世不得翻身。另一處繡在胸口上,是姑娘的名字,想她永遠留在自己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