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世間慨(1)(3 / 3)

那時,所有人都在麵臨抉擇。上班的人考慮要不要休假,上學的人考慮要不要休學。聽說電影院暑期檔的票價從五十降到十五,街上除了口罩、板藍根和消毒液之外,其他商品都在打折。我也在考慮,不過我考慮的是要不要趁這個“人煙稀少”的機會,上街去轉一轉,到公園、廣場、步行街、肯德基(如果還營業的話)這些平常人流量大的地方,至少這次不必再擔心輪椅蹭到別人身上了。

1993年我出生在新疆博爾塔拉,那是一個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知道的小地方。父親曾經是一名旅遊司機,每年大江南北四處奔波,母親身兼數個公司的會計,地點相隔數百公裏,每月有一半時間要花費在路上,而我自出生起就不能走路,原因不明。我常笑說,是我父母一生跑了太多的路,最後使我“無路可走”。

自從出生以來,我就被醫生斷定活不過五歲。每年春暖花開的時節,我都要到醫院裏住上一兩個月,準時得就像一隻遷徙的候鳥。住院的名目自然比一般人要豐富,什麼腎結石、腎積水、膽囊炎、肺炎、肺部感染、心髒衰竭,它們就像徐誌摩寫下的詩句一樣,“輕輕地走,又輕輕地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隻留下一張張的病危通知單。老媽有心,厚厚一遝紙被她用一根十厘米長的釘子釘在牆上,說這很有紀念意義。

六歲以前,我一直在全國各地看病。當同齡人還在上幼兒園時,我已經去過北京、天津、上海等大城市的醫院裏“參觀旅遊”,當同齡人嘴裏嚼著兩塊五一包的幹脆麵時,我正體驗著價值百萬的醫療儀器在我身上四處遊走。記得有一次是去河北石家莊,傳說那裏有一個能讓人起死回生的氣功大師,他成立了一個氣功學校,校門口塑起一尊象牙白的石雕,形象是他自己坐在一朵蓮花上閉目養神。一夜之間,幾乎全國的病人都成了這間學校的學員,其中當然也包括我。

那座學校最大的奇觀,就是每天全國各地數以千計的病患圍在石雕前磕頭燒香。雖然我從來沒磕過,但是我奶奶曾替我磕過一次。後來每天磕頭的人越來越多,有人說:“離石雕越近,磕頭就越靈驗。”於是票販子應運而生,離石雕越近的位置票價越貴。我奶奶不舍得花那錢,也就不再去了。

氣功學校的住宿有限,絕大多數患者都是在學校周圍租房子住。我最初也是如此,跟爺爺奶奶一起,租了當地人家裏的一間臥室,廚房和衛生間都是共用的。那院子住的基本上都是病患,屋裏屋外都是人,尤其到了夏天,蚊子比老鼠還大,老鼠比蚊子還多,各種方言通過流動的熱氣混雜在一起,令人難以忍受。

那時候,我對人多的場合有一種抵觸心理,也不像一般孩子那樣愛湊熱鬧,經常是自己抱著一台破收音機,一個人坐在小院門前的一條小河邊,朝河裏丟石子。清冷的月光倒映在水麵上,總能使人心底流過一絲微微的涼意。奶奶常說:“月圓的時候,許願最靈。”可惜不是每天都有月圓。後來我偶然發現,用石子擊碎水中的月亮,會有瞬間的月圓出現。於是我每次無聊的時候,就喜歡來河邊扔石子,對著水中的月亮許願。直到長大以後,聽見張惠妹那首《一想到你呀》中的歌詞,“……丟一枚錢幣等月兒圓”,我都會感到那麼親切。

離開夜晚的寧靜和愜意,白天的日子總是備受折磨的。那時候,每天就是三件事:推拿、氣功、針灸。去之前要先買票。推拿是一次七塊錢,氣功是一次五塊錢,針灸是一次兩塊錢。而我一直都弄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技術含量要求更高的針灸,價格卻要排在最後?

每天早上,氣功房裏都是人頭攢動,你要不拿出“舍我其誰”的決心,玩兒命往裏衝,最後“舍”在門外的就是你。所以排隊的任務就落在我爺爺的身上。解放前,他曾經是國民黨騎兵連的一名騎兵,他的口頭禪就是:“騎兵下了馬,也是騎兵。”

氣功房裏沒有凳子,更別提床了,隻有一張看起來十分突兀的台球桌擺在角落。我不能像別人那樣站著,所以隻能躺在台球桌上,看著一群人在對麵喊著一些我聽不懂的口號“:三三九六八一五,宇宙能量灌全身……”

有一次,一個30歲左右的氣功師傅,站在離我一米遠的距離,一邊揮舞雙手,一邊說:“現在,我正用氣功給你按摩,現在,我正按摩你的腸胃……”他的兩隻手在空氣中揮動,骨節捏得哢哢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