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永別(1 / 1)

席一蟲步履沉重,一時不知怎麼辦好。祖父祖母分離四十年,如今好容易重聚一起,胡胭脂卻不肯出來相見。席一蟲深知祖母這麼多年的等待之苦。如今相隔咫尺,若是不見,太不合情理了哩。

山容見他眉頭緊鎖,一邊犯難,搶一步貼上前,主動勾住他腰,軟聲建議:“你不用太發愁哩。他們一代人的恩怨斷不是我們孫輩所能曉得。你就按奶奶所說,把話給爺爺帶到就行了。至於要怎麼做,相信爺爺會有定奪哩。”

席一蟲見說得有理,也就不再犯難,麵上烏雲也頃刻散去。畢竟,祖父回大陸來了,一別故鄉四十年哩。少壯離家,花甲之年始還鄉一次,老人家拚上千辛萬苦,情形與別不同。無論如何都是值得慶祝的大喜事哩。

席一媚人在廣東,電話裏聽到消息歡呼雀躍。立刻張羅車票,明天可抵家鄉。家中席一蟲母親、弟弟席一升都在,席一蟲向家人複述一遍奶奶的話。幾個人聽了也一籌莫展,免不得大眼瞪小眼。最後一致讚同山容的方案,由祖父自個定奪。席一蟲母親的意思是畢竟老兩口一分四十年太長,老太婆一時緩不過勁來也是正常不過。這事先放一放,或許過天她會改變主意哩。眾人點頭稱是。

黃昏落日時,風停下來,泥土等待著寒氣襲來,然後變僵變冷。樹枝頭的葉子一天比一天少。當血紅的夕陽照直了那光禿禿枝條,更能給人以蒼涼之感。席家大院裏,劈啪地響起了鞭炮,一時間聲震四鄰,熱熱鬧鬧樣兒。席家放出消息,明午大擺宴席,款待鄉親。

直到晚飯前席一蟲才得機會跟祖父單獨交談了一會。席喜雨抓了一把現金塞到長孫手裏,要他負責采購事宜。吩咐聯係一輛卡車,明天去城裏拉一車啤酒過來。又從旅行箱裏拿出一些金銀首飾和一個存有十萬元的折子交給席一蟲母親。其中一塊鍍金的瑞士手表特別引人注目,款式自是席一蟲平生未見,顯是貴重之物。席一蟲把祖父拉到一邊,婉轉告訴奶奶胡胭脂的意思。席喜雨聽了默然無語,歎了一口氣,執意要長孫帶他去地下室。在他意識裏,分離了四十年,興許這是最後一次見麵機會,怎麼能不見呢?

席一蟲隻好遵命,避開眾人眼睛,小心翼翼引著席喜雨轉到後院,開門下台階。席一蟲靈機一動,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來。因此最後一扇門他就不打算擅自打開,免讓奶奶為難。如果席喜雨能勸動奶奶,如果奶奶願意,會自己出來開門哩。

席一蟲口齒清楚地對門告訴一聲:“奶奶,爺爺要來見你哩。他老人家就站在門口。”話音未落,倏聽咚地一聲作響,席一蟲轉頭一看,吃驚地看見爺爺已雙膝下地,跪在門前了哩。那席喜雨老淚縱橫,哽咽著說:“胭脂,是我哩。你還好嗎?”見許久聽不見回應,席喜雨又說:“胭脂,是我對不起你啊。丟下你吃了這麼多年的苦頭。我真該死哩。你開開門,我要看看你!”不論怎麼勸,看來胡胭脂說到做到,她並不回話,令席喜雨很是尷尬。二人突然聽到胡胭脂逼著嗓門在哭泣哩!屋裏這一哭,屋外的人哭得更響了。兩個老人再不多話,隻是相對飲泣,旁邊的席一蟲鼻子也一抽一抽,不停地擦眼睛。饒如此,屋裏的胡胭脂仍堅持己見。席一蟲見終無回轉餘地,遂把祖父勸開了。一家人分頭忙事,不提。

地下室裏,胡胭脂待得長席喜雨離開,聽見腳步漸遠。複又老淚縱橫起來。老太婆說不清是悲是喜,一生中大大小小留在塵封記憶中的日子以及日子裏的苦難、孤寂、汗水、思念還有為他流過的眼淚,一齊浮現眼前,一幕一幕,活色生香。奇怪的是,那些思念和苦難一旦變成記憶中的一部分,就會變得特別有味道,酸澀之外居然還有甜蜜。反而痛苦像是被歲月之泉清洗掉了,再不可能來折磨她,叫她徹夜無眠。

是以,她也就不再為悲傷流淚了。此時她流的是喜悅之淚哩。當眼淚流幹,她心境已是清明如水。

次日,陽光普照,宴席如期舉行。席村前後兩進的闊大祠堂,桌席延伸到了祠堂外的闊大坪地上。因為是敞開式宴席,不設人數限製。隻要是鄉親,皆可入座。是以,這裏人流如潮,酒香菜香飄溢。交談聲勸酒聲劃拳吆喝聲不絕於耳,到處是歡聲笑語。

入夜時,當一切沉寂下來,席一蟲提了飯菜籃,下到地下室給奶奶送晚飯。開門卻見漆黑一團,發現地下室裏熒光燈早已滅了哩。心跳就加快了,緊張地喊奶奶,靜寂的地下室裏,許久聽不到一點聲響。以為奶奶睡著了。

他放下竹籃,摸索著找到開關,重新開燈。提籃走近床頭,要叫醒奶奶起來吃飯。隻是不管席一蟲怎麼叫,直挺挺躺在床上的胡胭脂仍是一無回應。席一蟲就呆了,當腦子裏閃過那個念頭,連他自己也不肯相信。他顫抖著手揍到祖母鼻前,原來老人不知今天的什麼時候,已停止呼吸。

奶奶過世了。他感到了悲苦,兩行眼淚刷地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