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轉,席一蟲兩眼一輪,見自己正睡在一張床上,那是蘭蘭兒的床。摸著身上,穿的背心和大短褲。一床毯子緊裹他,焐得人全身汗濕。外套不能自己從身上脫掉,是她麼?
他體內血液猛地沸騰。熱乎乎,暖乎乎,這是他內心測出的晴雨表。因為帶著對蘭蘭兒的感激涕零。他急急地要起床來。口頭上,給她起碼的表示。行動上,給她足夠的補償。可惜徒勞無功,他太熱了。燒得頭昏目眩,一咂嘴,聞得一股腐敗變質的病的異味。
昨晚,是他習慣了夏季裏,如火如荼的熱,把秋天忘了。遺忘,讓人一次次的重拾生命裏的痛。秋夜的地板太涼了。比人走茶涼那種涼,還涼。
衛生間裏,弄水聲驟然地停。她洗漱回屋,劈頭一句:“他發燒了。隻管在我這裏養病。焐汗吃藥,別的不用他管。不準他亂走!”席一蟲討好地,堆下笑來問:“蘭,是和一蟲說話?”話猶未了,劈頭又來一句:“這是本姑娘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看她麵上,傲然無物,拒人於千裏之外。蘭蘭兒不用“你”,如今代表一蟲的,是一個很遠很生的“他”字。席一蟲便不多嘴。
屋裏寂極。衛生間,有響的水聲,隔壁房客拖鞋的雜踏聲、哈欠聲、女人格格的笑。有熱戀的男女,在早晨,打鬧嬉戲。再遠點,就有唱機裏的歌滿天張揚。給一個城市早晨的熱鬧添磚加瓦。
蘭蘭兒下樓,去早點餐車前,買兩個人的早點。她帶回來一打袋裝牛奶,給睡在床上的人做一天喝。有病的人食欲不振,再誘人的美味,到嘴都如沙子,索然無味。隻能喝流動的東西。饒如此,她還是買來足夠的天津狗不理包子,擺到床前桌上。
一根吸管插入一蟲嘴裏。她手裏抓一袋牛奶,坐於床頭,不轉睛地看他脖上,喉節一動一動。喝完了再來一次,躺著喝奶的人突然地睜眼,唬得床頭人低下頭去。一蟲忘形去握她的手,被她一摔。
他的聲音在病中極不明朗:“蘭,我對不起你。”蘭不作一聲,垂首弄衣角。細瞧,她眼圈紅紅的,水水的。可惜,他不知道。原來他的話蘭聽在心裏。所幸一蟲不知道。不然又要攪動多少漣漪來哩。
她吃完早點,擦嘴,開始對鏡梳妝。脖子上,戴好金項鏈。唇上,抹一層唇膏,使櫻桃小口在人前發亮。她穿著淺色的職業裙裝,用手機打出一個電話。然後,她合上門,上班去了。床上的一蟲不知道,蘭下到二樓,半道又折回來。輕推房門,仔細看了一會床上的人,才放心地離去。
一蟲一病,便是一個禮拜。蘭這一星期都到女友處湊合著睡,每到飯時,她會匆匆地送飯過來,喂他藥片。然後匆匆離去。她始終如一,正如她許諾過的那樣,再未跟一蟲作一聲口頭交流。
開始,一蟲兀自以為,過一天她自己就會說起話來。他向來一口咬定,天下女人有個共同的毛病:前一小時說的話,後一小時就不記得了。不料,這一次他失算了哩。
發燒後第七天,一蟲爬起床,去浴室洗了一個熱水澡。病體便告複原。星期天,蘭這一天是假期,她哪兒沒去,坐在桌前看一本書。一蟲洗澡回來,收拾了一下。他回頭看,那蘭背對他。他響亮地說話:“蘭,謝謝你照顧一蟲。如今一蟲人已好,不能再打擾你。蘭,我走了。”那個穿著吊帶牛仔裙和黑T恤的背影,一動未動,也無聲響發出,也無任何信號傳遞。
他又補了一句:“我要去廣州找一媚。我不放心她。”
席一蟲尷尬地站了一會,扛起旅行包。又站了一會,盯著她,又看了一會。他終於拔步,失落離去。
樓道裏,傳來一蟲很響的腳步。似有留連回顧之意。
她突地衝出去,嘴裏,高聲喊:“一蟲,你回來!”
可惜斯人已遠。再也聽不到她發自內心的呼喚。兩行清淚,從她臉上撲簌簌地下滑。她眼睜睜看著愛恨冤家的背影,消失在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