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儻駱道
我應該為這座消逝的城池寫點什麼,再過一百年,它或許會變做秦嶺的一股清風,從我們耳畔吹過,淡淡的,輕輕的,了無痕跡……
趁著今天它還沒有走遠,抓住它!哪怕是殘缺不全。
1986年,我到秦嶺腹地佛坪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采訪大熊貓的保護工作,保護局的越野車由佛坪縣城出發,從深山駛向更深的山。車在東河台拐向林場伐木工作便道,一路大顛近一個小時,開到龍草坪林場叫做“五隊”的地方再不能前行了,於是棄車攀山,翻過一座2100米的叫做涼風埡的陡峭山峰就進入了森林。我的目的是三官廟動物保護站,要沿著河穀走大半天。
時值盛夏,山裏樹木遮天蔽日,清爽如同中秋,天氣預報卻報道西安是39攝氏度高溫,身處清涼中的我,實在難以想象39攝氏度的煎熬是種怎樣的情景。周圍群山環聳,長林密竹,給我的感覺像是走到了高山峽穀盡頭,層層的落葉,厚厚的苔蘚,天上是綠,地上是綠,前後左右全是綠,看不見水,隻聽見水響,那水也被隱在綠色當中。一棵巨大的枯樹,呆呆地立著,我用手一推,竟轟然倒下,立了千年的樹,難道等待的就是這一把力?這個問題帶有宿命性質,它讓我思考半天,參不透其中的因果循環。有大熊貓在竹林裏叫,像羊,細聲細氣的,我循著聲音往裏找,被竹枝上一條青綠的小蛇擋了回來,什麼也沒看見。
林子是深得很了。
沿途的名字卻熱鬧輝煌。
蒸籠場、騾馬店、火地壩、牌坊溝、三官廟、三星橋……店鋪、商旅、住民、文化,內容包含廣泛。
可是那些廟啊,場啊,橋啊,牌坊啊,一個個都消逝了,消逝在這濃重的、抹不開的綠色中,空留下名字,變作保護區製作的一個個路牌,插在“路”邊。一條小路,沿著河穀在山間繞啊繞,甩啊甩,路牌下,“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老房的宅基,碩大的碾盤時有所見,均被綠苔覆蓋,看不清所以然。樹叢背後,一片寬敞的平台,有石條鋪就的台階,那應該是一座富裕的宅院。被叫做“三星橋”的橋已無橋可尋,架橋的洞穴還在,從那粗壯的圓孔,可以想象到當年橋的規模,應該是一座能走車的大橋。被灌木遮掩的高處有斑駁的碑,是曾經熱鬧過的橋頭,碑上的字跡無法讀出,我在雜樹叢中費了幾十分鍾,用身上被叮咬的十數個大紅包為代價,換取了一點兒有限的信息:“……茶坊四兩,銀號五兩,鋪一兩三錢,騾馬店五錢,盛義局六兩,李熊氏二錢,趙德貴六十文,何李氏十五文……”
這是一座清代集資建橋的功德碑。
也就是說,過去這裏站聯鋪遞,商旅連綿,是穿越山林的一條熱鬧的道路,如今那些茶坊、店鋪、銀號、賭局連同著那些繁華和快樂以及興許善良美麗的李熊氏、何李氏們都到哪裏去了?他們為何退得如此匆忙,與故土決絕得這樣義無反顧?
他們走了,走出了這片地界,再也沒有回來。
我向周圍巡視——
清風殘月,空穀無言。
問帶路的李老漢,也是茫然,他說他小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老漢60多了,這就是說60年前這些人就走了,是鬧哄哄一下搬走的而不是陸陸續續的撤離。老漢指著房基後麵的空地說,他們連祖墳也搬走了。
連祖墳也帶著走了?我走到空地去看,都是荒草,我相信李老漢的話,的確是“都”搬走了。後來,我寫中篇小說《山鬼木客》,說到核桃坪的王老漢依據國家退耕還林的政策遷出深山,老漢堅持要“帶著祖先的墳墓,帶著雞鴨豬狗和一切有生命的東西才肯離開”,根據便取自於此,絕非妄說。
密林中,這條消逝的路是一條什麼樣的路,這些離去的人是些個怎麼樣的人,我決計要探出個究竟。
閑談中保護區管理局的楊水泉副局長告訴我,佛坪山裏隱藏著一條有名的古道,叫儻駱道,是舊時人蜀的七條蜀道之一。我問他是否走過,他說沒有。
我借來資料查閱,內中果然有儻駱道一說。大意說儻駱道北從陝西周至駱峪進秦嶺,南由洋縣儻水河穀出,至漢中,長240公裏,是秦嶺北側至漢中褒斜道、子午道、故道等蜀道中最近捷也是最險峻的一條道路。
一提蜀道,人們馬上會想到李白的《蜀道難》,“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詩的開頭,就把人們震懾住了。可是據說,李白並沒有真正走過蜀道。
蜀道通指從漢唐首都長安穿越秦嶺、巴山,到四川成都的道路。由漢中而分,有南段、北段,大體有七條,因走的路線不同,經過的地區地理形勢也不同,風光和社會環境更是不同。充滿艱難險阻的蜀道,在古代是全國政治中心與西南聯係的重要通道,在國家處於戰亂時,又是得力的軍事通道,是各方爭奪控製的目標。漢中古稱梁州,是幾條蜀道的集結地,是秦嶺和巴山之間的一塊大平地,盆地東西長200餘裏,南北寬50裏,是蜀道上的一個中繼站。這裏不但是一個富饒的、旱澇保收的糧倉,也是個得天獨厚的戰略要地。古人稱它“北闞關中,南蔽巴蜀,東達襄鄧,西控隴蜀”,當不為虛。北麵有迤邐而來的子午、儻駱、褒斜等五條蜀道,南麵有通連四川的金牛道和米倉道,左首沿漢江直達湖北,右邊策馬可奔隴西,難怪南宋丞相張浚也說它“前控六路之師,後據兩川之粟,左通荊襄之財,右出秦隴之馬。號令中原,實基於此”。漢中不守,巴蜀有難,所以,漢中的安危,是四川的根本。
和現在的高速公路建設一樣,驛道的建設在封建社會中是一項重要的基建項目,驛道的發展狀況體現了這一時期國家的經濟實力和政治形勢。晉朝時有種叫做“千裏牛”的快馬傳遞,從山東兗州到河南洛陽可以做到“旦發暮還”,來回千裏。元朝也有記載,說那些傳遞文件的“鋪兵”們“皆腰革帶,懸鈴,持槍,挾雨衣,齎文書以行。夜則持炬火,道狹則車馬者、負荷者,聞鈴避諸旁,夜亦以驚虎豹也。”中國文壇有“驛道傳梅”的佳話,說的是南朝名士陸凱從江南托驛使給北方長安的史學家範曄捎去一枝梅花,附詩說:
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就是現在看,從南方向西安寄送一枝梅花也是極不容易的,首先郵局就拒絕辦理此業務,托人帶也要送機場,說好話,極費精神。可是我們的古人卻做到了,在折花的時候碰上了驛使,順便就把花捎來了,多麼的輕鬆,多麼的方便,多麼的浪漫。
南方,平原的驛道多藝術、享樂;北方,山林的驛道則多動蕩、戰亂。
秦嶺深山儻駱古道的全麵疏通,主要賴於三國時期的劉備。劉備在漢中建立了對付曹魏的軍事基地,儻駱道是通北的首選道路,路上遍布亭帳館舍,以備軍旅之用。諸葛亮對在山中行軍也有重要規定:“金鼓不聞,旌旗不睹,此謂慢軍。”“十裏之內,數裏之外,五人為部,持一白幡,登高外向,明看隱蔽之處……凡候見賊百人以下但舉幡指,百人以上便舉幡大呼……”光緒九年《佛坪廳誌》中記載:“(儻駱道)高岩深澗,長幾五百裏,路屈曲,凡八十四盤。蜀薑維伐魏,魏鍾會寇蜀,曹爽攻漢中,晉司馬勳伐趙,唐德宗、僖宗幸興元,皆由此。”著名詩人杜甫帶領全家人蜀走的也是這條儻駱道,留下詩篇說:
二十一家同入蜀,
惟殘一人出駱穀。
自說二女齒背時,
回頭卻向秦雲哭。
儻駱道在宋代,以秦嶺為界而成為宋金要塞,駱峪以北,連同長安在內大片北方地區是金的地界,儻水河穀以及華陽、洋縣、漢中南方領域為大宋。儻駱道自明以後因奇險而疏於使用。1935年,李先念、徐海東、程子華曾率紅25軍借道儻駱,北上抗日。
解放以後,隨著通向四川各條道路的建成和完善,儻駱道再也無人間津。但是從西安往漢中的飛機航線,至今仍依據儻駱道的線路飛行,足見這條道路的直接和優選。漢中有作家王蓬,用電視專題片的手段表達了從長安奔赴蜀中的幾條道路,遺憾的是那些道路已大多為現代公路所重複,所見隻有零星石孔沿水橫列,那便是棧道的遺跡了。尋找完整的蜀道,很難。在今天,又加於西漢高速的暢通,兩三個小時的車程,尋找“難於上青天”的感覺更為不易。
儻駱道見於曆史記載較其它蜀道晚,這條道路的走向是從西安的周至縣駱峪口進山,過陳家河上遊,翻老君嶺,沿八鬥河、大蟒河河穀,至厚畛子,然後過秦嶺大梁到老縣城、都督門,向西南翻越比秦嶺分水嶺更高的興龍山到洋縣的華陽鎮。這是一條奇險的山路,它要翻過五六座海拔近3000米的高山,從老君嶺到都督門之間,道路一直沿著太白山南側迂回,上上下下,極為艱難。這是儻駱道最恐怖的一段,山高穀深,野獸出沒,沒有人煙,有被稱為“黃泉”的險地,生長著毒蟲和有毒植物,有著不散的瘴氣,讓人談之色變。
畢竟它是一條最短的蜀道,它的價值存在就是快捷,唐時它是進蜀的首選,官員赴任、述職、使臣出使多走此路。杜牧感歎“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說的是唐玄宗為楊貴妃,通過蜀道快馬飛馳,運送產於山南西道涪州樂溫縣新鮮荔枝的事,荔枝由涪陵郡的樂溫縣經過梁山縣、通川郡(今四川達縣)到陝西的西鄉縣,然後轉向子午道,至長安。這條路因此又被稱為“荔枝道”。荔枝道與儻駱道是相近的兩條並行道路,《五代會要》載,後唐明宗在天成三年,開通了興道,將荔枝道和儻駱道連接起來,再到涪陵,將“比今官道近二十五驛”。遺憾的是此時楊貴妃已去世近200年,再沒有新的貴妃來承享荔枝的美味了。
為儻駱道我曾請教過西北大學曆史地理係教授李誌勤先生,他曾經帶著學生走過一部分,終因過於艱難,條件不備而放棄了。交談中,李教授特別提到了老縣城和都督門兩個地方,他說他到過都督門,都督門過去是屯兵要塞,是商賈彙集之地,是儻駱道的心髒部位,隻是交通十分不便,一切全得靠步行。
我決定拜會一下這條道路。
於是背著簡單的行李,利用假期零散的時間,5月走一部分,10月走一部分,走得有一搭沒一搭。儻駱道上有河叫大蟒河,當地老鄉說漢劉秀兵敗至此,被一條大蟒攔住去路,劉秀大怒,將劍插在地上,令大蟒自行纏繞上去。蟒蛇依令而行,圍著劍越纏越緊,由此而將自己斬為18段。是晚,大蟒給劉秀托夢說,我攔住你,隻是向你討封號,並沒有害你的意思,你卻將我斬為18截,這個代價你是要償還的,就有了王莽篡位當皇上18年的說道。算起來,王莽的新漢政權從始建國起至地皇四年止,大概沒有18年,跟傳說就算不得這個細賬了,還是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吧。山中的大蟒被劉秀斬成一段一段的,這條路也被我走成了一段一段的,支離破碎,難以連綴。以後到了周至縣掛職,有人介紹我的情況時說我獨自六次走過儻駱道,這樣的神話連我自己聽著也被感動了。
六次是沒有的,而且我一次也沒走通過。
位於秦嶺北坡的駱峪口是儻駱道的起點,是古道第一站,古稱駱口驛,現在是駱峪鄉政府的所在地。整個山村常常被雲彩環繞,靜謐中有種神奇,“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這裏曆來是兵家爭戰之地,一條古道,串聯了多少戰鬥,倒下了多少英雄,無以為計,時耶命耶,從古如斯,為之奈何!
我到駱峪口是冷雨瑟瑟的初冬,天下著小雨,山野精濕,道路泥濘,澗水汩汩,霧氣彌漫,一穀水氣,幽幽直通山的深處,周圍靜得沒有一點兒聲音,隻聽見自己的喘息。大靜中包含著大動,那“野豎旌旗,川回阻練,利鏃穿骨,驚沙入麵,主客相搏,山川震眩”的場麵不是虛構,就在我的腳下,就在這陰冷的寧靜中。山寂寂,鳥無聲,“此古戰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
我沒有聽到鬼哭,隻聽到自己的心在咚咚撞擊。
駱峪村西有水庫,是“大躍進”時期的產物。這裏截了水,下頭的河就幹了,亮著一河的卵石,如同赤裸著鱗甲的龍。水庫邊有唐代驛城遺址,是一片殘亂的青磚和石頭,南邊有門,北邊有牆,城的形勢隱約可見。建城的大塊大塊青石被附近農民搬回家去蓋了豬圈,城內地下泥土中,遍布著碎瓷片,其中不乏唐宋時代殘留,也可以找到元代白瓷,古代的痕跡,俯首皆是。農民們不看重這些,嫌它們礙事,耕地時候順手撿起,扔得遠遠。當年這裏有驛卒、馬夫、館舍、城樓、郵亭、馬廄……
“貞觀之治”和“開元之治”為唐的盛世,這時期全國的驛站有1639個,以今日的西安為中心,向全國放射,史書記載驛道的情景,“告至告去之役,不絕於道;送往迎勞之禮,無曠於日。”在通往漢蜀的幾條道路上,更是“十裏一走馬,五裏一揚鞭”,“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星流”,那是一種多麼熱鬧的場麵。西周末年周幽王伐褒,褒國戰敗,進獻美女褒姒,褒國的故地在漢中北30裏的褒穀南口,至今還有褒姒鋪村,是褒姒的故裏。褒城驛站至唐代規模仍號稱天下第一,廳堂廊廡無不宏麗精美,驛外有沼,可憑欄賞月,可泛舟垂釣,一年之中來做客者不下數百。這樣的驛站大約可以與今日的星級飯店媲美,其建設耗資可想而知。比褒城驛規模小得多的陝西扶風的鳳鳴驛,在駱城驛北麵,相距不很遠,蘇東坡曾留下過《鳳鳴驛記》的美文,文中詳細描繪了驛中情況:“視客所居與其凡所資用,如官府,如廟觀,如數世富人之宅。四方之至者如歸其家,皆樂忘去。”這個驛站修建時動用了36000民夫,耗資之巨可想而知,結果也就是個中等水平。唐人的《國史補》中說,驛內有酒庫,藏有各種美酒,有茶庫,備有各地名茶,還有醬菜庫……可以算是風格迥異的政府招待所了。
繁華盡,風雲歇。
現在什麼都沒了……
我站在駱口驛的廢墟上,頭腦有些空白,白慘慘的太陽從雲端中怯怯窺出,有風漸漸從穀中吹來,吹得人皮膚發緊。踏著濕淋淋的枯草,撫著陰冷的老磚,我突然不知自己是誰,不知為何而來,仿佛我自古就站在這裏,沒有移動過。煙波蕩漾的水麵傳來了曆史的氣息,時光一寸一寸移過去,人群一撥一撥走過去,日寒草短,月苦霜白,白居易披著一身煙霞騎馬向這裏走來。這裏是周至的轄地,他到這裏是為著某樁公幹,也為著這淒美的景色。年輕的縣尉進得城驛,視察完畢,發現了驛館牆壁上有個叫王質夫的人寫的詩,讀罷王詩,白居易不能自持,撩袍提筆,在壁上寫下了這樣的回應:
石擁百泉合,雲破千峰開。
平生煙霞侶,此地重徘徊。
今日勤王意,一半為山來。
白縣尉題罷詩回了縣城,就將此事忘了。他在周至的事情很多,作為詩人,在朋友們的攛掇下他正在寫《長恨歌》。還是那個王質夫和周至人進士陳鴻,曾經在駱峪東邊的仙遊寺和白居易一起喝酒。那是個慵懶的黃昏,暮靄正緩緩升起,幾個人站在崗上北望,山那邊渭水一線北流,馬嵬驛在塵寰中模糊難辨,楊玉環墓在天帳下悲悲切切。此時距天寶遺事不過50年,貴妃墓上的粉香尚未散盡。王質夫遙指馬嵬方向對白居易說,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潤色之。樂天深於詩,多於情者也,試為歌之。何如?白居易慨然從命。作為男人,白居易正鍾情於縣內楊家的女兒,“早聆懿範,互相傾慕”,並且和她的弟兄們打得火熱,“楊氏弟兄皆醉臥,披衣獨起下高齋”(《宿楊家》)。也就是說我們的白居易白縣尉在周至生活得相當充實。
日子一天天過去,有一天,詩人元稹從駱口驛路過,宿在驛站。元稹是性情中人,關於他在各個驛站鬧出的熱鬧多有傳聞,作為禦使,他要到各地視察,走了許多地方,宿了很多驛站,題了很多詩,也留下了很多故事。有一回返回長安時他住在敷水驛,那天朝廷權利炙手可熱的宦官李士元正巧也到了敷水,雙方為客廳的使用爭執起來,李士元仗勢,提著棍子將元稹追趕得滿院逃竄,元稹鞋也沒有穿,臉也被打傷了,最後回來還挨了皇帝一頓罵。就是這個元稹,在駱口驛的牆上看到了字跡模糊的唱和詩,用袖子擦去灰塵,辨出竟是白居易的大作,於是站在牆前品味,臨行前還不能放下,走出去的他又返回來,在王、白的詩旁題寫道:
郵亭壁上數行字,
崔李提名王白詩。
盡日無人共言語,
不離牆下是行時。
元稹走後沒有多久,白居易有事又到駱驛,看到牆上久未謀麵的好友元稹的詩,忙問驛卒此人在何處。驛卒說數日前就離去了。白居易大為悵惘,要來筆墨,重筆題出《駱口驛舊題詩》:
拙詩在壁無人愛,
鳥汙苔侵文字殘。
惟有多情元侍郎,
繡衣不惜拂塵看。
岑參、章士標、韓琮等等都在駱口驛留下優美詩篇,那些詩隨同驛站的傾圮而散落在殘磚碎瓦間,珠璣般叮咚滾動,俯首拾撿,能撿一把。
小小的村落承載了太多的戰亂,也承載了太多的文化,凝重得化不開了。
今日的駱峪村是個美麗幽靜的小村,人口不足水草豐盛,桃果掩映,常有驢友貪戀美景,在水邊安營紮寨,他們大概不知,倘若時空能夠重疊,他們帳篷的旁邊便是三國薑維的軍帳,他們頭枕的便是大禹的出生之地龍窩,身下是白居易躑躅吟詩留下的腳印。
說到白居易,我總感到有某種契機將我和他連接,這契機就是周至。我們通過周至這根鏈條一環環傳遞,從元和年間的周至縣尉到21世紀的縣委副書記,竟然是毫不間斷地傳承下來。細想讓人吃驚,這也是一種緣分。我不敢附大先輩的驥尾,牽強附會地攀附什麼,但在周至的滾滾塵埃中,我們至少能沿著那漫長的官譜相遇,在縣衙的裏裏外外,我仍舊能依稀辨出他的腳印。
今天的縣政府大門兩側有新栽的槐樹,尚未成陰,無甚特色。訝其古舊的縣衙竟有年輕的新嫩陪襯,人們說政府門口兩側曾有過兩棵大鬆樹,後來被伐去了。我至今想不明白為什麼要將那兩棵樹除去,據說還是上過縣級會議研究的,砍伐的原因之一是樹的年齡並不久遠,與白居易種的鬆樹也沒有關係。讓人痛心的是斧鑿砍下去的時候也砍下去了文化,砍下去了時光留給我們的記憶,砍下去了艱難成活的生命和那“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深邃意境,我們常幹些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事。
白居易的確在縣衙門口栽過兩棵鬆,是由仙遊寺移來的,如果存在,當是千多年的祖爺爺了。關於這兩棵鬆,白居易在《題周至廳前雙鬆》中吟道:
憶昨為吏日,折腰多苦辛。
歸家不自適,無計慰心神。
手栽兩樹鬆,聊以當佳賓。
如今白居易親手在衙門口栽的兩棵鬆樹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