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遊鬼城
船到豐都恰是半夜,下船順碼頭拾級而上,牛頭馬麵迎麵而立,高坡上的城徽——一副猙獰的鬼臉正冷冷注視著東去江水,我知道,這便是陰曹地府了。
下船者寥寥無幾,很快我便被冷落在街上,豐都老城殘燈如豆,昏暗的光下數名夜遊者圍著火鍋在無言地涮。都言豐都城有上半天人趕場,下半天鬼趕場,商家門前置水盆,看錢能否沉浮而斷定買主係人係鬼之說,回頭再看那幾位吃客連同攤主,如隔世般,麵容果然都不甚好看,我便加快了腳步。起風了,枯葉掠過,刷啦啦地響,路麵上我孤單的影子與單調的步履聲相伴,讓人發瘮。忽然,黑暗中閃出個人來,叫一聲“娘娘”將我攔住,驚魂未定的我經此一嚇,冷汗頓出,穩住陣腳細看叫“娘娘”者乃是個半大孩子,孩子說可以帶我去住幹淨旅館,我便跟他去了。那是個木板的小樓,或許是他的家吧,他母親是個眼睛斜視的女人,臉陰陰的,話也不多,我問此間離閻王殿有多遠,她說就在閻王爺鼻子底下,還要找啥子閻王殿呐?臨走又說,夜深人靜可以聽到豐都廟內拷鬼的聲音。此語驚得我倦意全消,遂披衣而坐靜聞鬼哭狼嚎。許久,聽得外麵有嘩啦嘩啦鐵鏈之聲,繼而一聲川劇高腔:二仙對弈呀樵夫觀哪——咦,豐都城內竟有如此樂觀豁達之鬼,我不禁啞然失笑。看窗外,天已放亮,有推車挑擔者出現了。
清晨,那個孩子把我領到“鬼門關”兀自回去了,說是還要照料湯圓攤子。望著鬼門關門檻那沉悶的黑色,我想起母親說過的,惡人一進鬼門關立即被拿下地獄受刑的事,也就是說這個關並不是誰都能過的。由此讓我心中頗為忐忑,一霎時反省了自己的許多不是,包括在汽車上揀了錢沒有交給警察叔叔之類。硬著頭皮進門,竟無受半點滋擾,遂馬上嘴臉大換,認為自己一向安分守己,循禮修身,自當入“善人”之列,將來亦屬“駕鶴西遊”“西方接引”之輩,怕得什麼“鬼門關”!大搖大擺地上了奈何橋,視腳下那渾濁之水認定便是民間所傳的“寒風滾滾,血浪滔滔,銅蛇鐵狗爭餐”的血河了。正得意此橋上得輕巧,不意腳下一滑,翻滾著跌下橋來,爬起迅速四顧,所幸“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再看那橋竟是塗了燭油的,好上不好下。由是思索,不知死後過此橋時是否順利,萬一跌進血河怎麼得了。又想,此乃冥冥不可見之事,奈何橋也罷,鬼門關也罷,不過讓人趨善避惡罷了,一切如風聲水月,鬼才信它!及至見一楹聯下款寫著“走幾次奈何橋遇事須留心”方才悟出點什麼。
再往上便是陰天子殿了,即所謂閻王殿,這是鬼城之始源,始建於宋代。陰天子殿內光線晦暗,風氣肅然,陰天子端坐正中,六值功曹站立兩旁,下列四大判官十大陰帥,威風凜凜不可一世。有聯曰:
不涉階級,須從這裏過,行一步是一步
無分貴賤,都向個中求,悟此生非此生
我想,任誰恐怕也說不清自己的來龍去脈更談何悟此生非此生的話,隻這陰間怕也如陽世一樣,有汙吏貪官,有行賄受賄,縱有青天怕亦睜隻眼閉隻眼,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狀。以陰天子腳下的崔判為例,這位在唐太宗時期任茲州令,後升任禮部侍郎的崔玨,不也為老上級情麵而後門大開,為皇上平添陽壽二十年嗎?仍是這個崔判,後來又因“受私賣法,查觀不清”而惹出“五鬼鬧判”的故事。判官如此,小鬼可想而知,難怪民間有“閻王好見,小鬼難挨”之精辟總結。足見這裏的一切無不具有現實生活的影子,一個被異化了的人類世界,無時不在地折射著人類社會的精神。幾千年來的潛移默化,作為一種文化基因,已經潛入每一個中國人的思維模式中,無論你信與不信,都使豐都成了一座世界獨一無二的鬼城而撼動著遊人的萬千心魄。
望鄉台上陰風颯颯,傳說人死後經陰天子發落後帶上望鄉台,最後看一眼家鄉和親人就去喝夢婆的迷魂湯,忘卻前生一切另投人世。行至此,夢婆的茶我當然要喝,於是本來便不很聰慧的頭腦便越發變得糊塗。在山下購得一張“路引”,就是陰間的通行證,帶給家中八十四歲之老公公。賣者說,人死後執此蓋有豐都公章的路引能順利通過十殿閻羅的審查,直到陰天子前發落,免受一切苦難。我想,老公公百年之後,執此通行證上路,不但省卻了“鬼門關”“奈何橋”等等諸多麻煩,也躲過了崔判及諸多小鬼的糾纏,兩塊錢的事兒,買此方便何樂而不為,遂購了細心裝好,千山萬水地帶回西安,恭敬獻上。
孰料,老爺子一見,雷霆大發,怒喝一聲:“你是不是盼我死!”
我叫苦不迭,自知是夢婆的湯喝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