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少小離家老大回
全國第七屆作代會在北京召開,我隨著陝西團的十幾名代表乘火車北上,車聲隆隆,同伴們在車廂內串門聊天,我坐在窗前望著沉沉落下的夕陽心內竟是有些感慨,北京的女兒作為“陝西”的代表回京,心頭難免夾裹著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愫,讓人一言難盡。車窗外的景致於我是熟悉又陌生,當年我是坐著這趟車在綿綿的秋雨中,夾著鋪蓋淒淒惶惶離開的。送別我的隻有不滿十四的妹妹和她用回去車票錢買的兩個燒餅。到西北去,傷痕累累,驚心未定的我,不敢問命運,不敢談前程,隻希望活著,平平安安地活著,以告慰家鄉同樣傷痕累累的老母親。
一晃三十八年。
落魄的時代沒想過當作家,目光所及是如何在一次次批判會上做到臉不變色,如何用鋤頭準確對付玉米地裏的雜草,如何背著人用車床車出小榔頭,如何無聲地記憶外語單詞……生活由此變得豐富多彩。80年代開始寫些個小短篇,登了也無人理睬,有些失落。後來棄文從史,研究司馬遷,想的是當個學者型的作家,結果僅一篇《天官書》便使我陷入“狗看星星一片明”的混沌境界。又出國去研究“太平洋戰爭”,也似蜻蜓點水,不像專業人員那樣深入踏實,回國後對研究蜀道又產生興趣,出傻力氣,橫穿秦嶺,追著唐德宗唐僖宗的腳印走儻駱道……
陝西給予了我輾轉騰挪的空間。
年輕,常常以為自己的體驗是獨特的,對生命的理解是深刻的,有意無意地給自己的寫作加了載道的嚴肅與使命的莊重。人便變得有些別扭,自己跟自己較勁,為老大不小,學問一無所成而愧赧焦慮。活得外在而張揚,有時還愛作秀,像魯迅先生說的“將自己的照片登載在雜誌上,但片上須看見玻璃書箱一排,裏麵都是洋裝書,而自己則作伏案看書,或默想之狀”。這樣的傻帽之舉實在是做了不少,現在想想總是淺薄。
這兩年將寫作舒緩下來,倘佯於秦嶺山林之中,混跡於豆架瓜棚之下,知道人生還有另一種活法,“晝出耕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喝了一肚子柴鍋熬的苞穀豆粥便想到人的諸多問題,想到文的諸多問題。泡於油膩腥膻之中總不加“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舒展長久,文學和人一樣,淡泊相處,可以維持久遠,用不著急赤白臉地半月一個中篇,一年一個長篇地推出,讀者的眼睛要緊,自己的身體要緊,不輕諾,不急就,已不是風風火火的小青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民間有很多我們在熱鬧與喧囂中感悟不到的真諦,保持正常的生活態度,保持性情的平淡,文章的平淡,那才是將人做到了極致,將文作到了極致。
不要在乎什麼傳世與不朽。誰也不能不朽。
俗話說,人有雙重父母,兩處家鄉,我便常想自己,想我來西安以後的幾十年,在農場種地,在工廠做工,在市文聯搞創作,回顧來路,三十八年的腳印無不與這片水土的步履相合,這是我的福氣和幸運。北京恢宏的帝王之氣與厚重的文化內涵是任何地域都無法替代的,淒美醇淨的親情更是上天得天獨厚的饋贈,這也是我走到哪裏都不能忘卻故土的原因。陝西華清池的溫柔,老孫家羊肉泡的醇美,秦腔戲曲的蒼涼,城牆城樓的古遠,同樣也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裏,成為了生命的一部分。海納百川的長安,自漢唐起,氣勢便包容了整個世界,包容了天下,自然也包容了我……“丈夫重知己,萬裏同一鄉”,這是一種精神上的認可與融入,不是戶口簿上的簡單遷入遷出,是一種難以說清的對這片地域的愛,包括它的進步與不足。同樣,一種責任也重重地壓在肩頭,那是作家的責任,是赤子對於家鄉的責任,無論北京還是陝西,這責任直到永遠。
火車的隆隆聲中,北京越發地近了,想必作協接站的同誌已等在站台,那是家鄉人的等待,一種親情油然而生,我想,無論是誰,我都會擁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