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舊家拆遷雜感(2 / 2)

一片碎瓦在我的腳下滾動,竟然發出了清脆的金屬般的音響,讓人的心猛地一顫。我彎腰將它拾起,沉重得如同拾起了整座屋宇。雕花的滴水瓦應該是第二進堂屋簷上的舊物,質地堅硬,擊之如石,有著音樂的素質。百年來,高高在上的它飽受了戲曲的浸潤,看遍了生旦淨末醜的表演,稱得上是老戲迷了。在我的記憶中,每日晚飯之後,是父親領著他的一幫子侄們消遣的時光,他們常坐在石榴樹下,金魚缸旁,拉琴自娛。家裏的女孩們從來充當觀眾的角色,寧可讓五哥男扮女裝唱青衣,我們也不張嘴。葉家敢站出來當眾唱的女子隻有兩個,即大姐和我,大姐葉廣英是真唱得好,她有一副好嗓子,好身段,直到老了,還能在她所在的大學演沙奶奶。我是屬於起哄一類,大言不慚地吹自己是“譚派”,唱的“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臥”一遍跟一遍不一樣,哥哥們背後戲稱我是“痰派”,母親當麵說我是“人來瘋”。家庭的戲曲娛樂是一種潛移默化的藝術熏陶,是一種漸漸的藝術積累,我寫過小說《誰翻樂府淒涼曲》,憑借的就是家庭的戲曲場麵,正因為有此感受,寫起來才覺得得心應手,不覺難為。

五十年代,哥哥姐姐們都成了家,搬出了老宅,父親也去世了,“家戲”再難湊得起來。過年哥哥們來看母親,誰跟誰在母親這兒遇上了,偶爾還唱一出,但人已不齊,也沒了伴奏,而且他們一唱還引得母親傷感,後來索性不唱了。“文革”時候,我和四哥將那些鑼鼓家夥用平板車拉到廢品站,按廢銅爛鐵賣了。那個鼓人家不收,拉回來就扔在院子裏,風吹雨打,散了架……

東城這一帶要拆遷的事北京早有風聞,隻是沒有想到這樣突然。我原本想將家裏尚存的弟兄姐妹們聚齊,在老屋前作最後的合影留念。我知道,在葉氏家族中能夠做這件事的隻有我,但我卻沒來得及。我的那些七零八落的手足們現在依然七零八落,如同眼前地上散落的碎磚,再也收攏不起來了。母親活著的時候這裏是個據點,母親死後這裏是個念想,是個象征意義的家,雖然隻有老七在這裏住著,雖然院落已被分割得麵目皆非,雖然芍藥台變作了下水池,遊廊擴作了小廚房,但老宅的氣質是無可改變的。每回我由大西北回來,一走進院落,就聞到了熟悉的氣息,這是家的氣息,這氣息無時無刻不在這個家族的各個角落存在著,時光荏苒,世事更迭,卻仍舊頑強執拗地存在著,熏染著來到這裏的一切人和物。在外麵,不管我是什麼角色,有著怎樣的榮譽與委屈,一進門,渾身的燥熱便立即褪去,沸騰活躍的思考也仿佛化為固定的符號,在腦海中淡化、隱退,浸來的是淡淡的哀愁和悠久的凝重。我驚歎角色的轉換竟會這般快捷,驚歎這幾十年風雨的浸淫對我無多的改變,是的,從這裏走出去的哥哥姐姐們極少再回來過,我與同父異母的哥哥也大約有三十多年沒見過了,這個家族留給我們的惟一遺產,就是冷漠。除了血緣上的連接,再沒有別的。隻有我,還自作多情地在這片碎磚中膛來膛去,還做著廢墟上大團圓的美夢。

文人的氣質,多麼的幼稚可笑。

這裏將要建成整齊劃一的居民小區,老七是否搬回來我無從知曉。即便回來,這裏也不再是我的家,我的家永遠消逝了。我在一塊磚垛上坐下來,身邊塌下來的紙棚下隱約露出了磚墁的地麵,這是母親住過的小西屋,“文革”後的日子裏,她在這間不足十平方米的潮濕小屋裏帶著一身病痛苦苦煎熬,我離家奔赴大西北就是在這兒和她告別的。我走的那天早晨,母親沒有起床,臉朝著牆躺著……

至今,我仍在西地遊蕩,京城熟識的朋友說,落葉歸根,你應該回來了!我苦笑著搖搖頭,他們怎知我內心的酸楚,走出去了便就走出去了,何必再撩起心內的陣陣淒涼。老宅的消逝,也是好事,斷就了回首的苦辣酸甜,成就了“一為遷客去長安,北望京師不見家”的瀟灑,弟兄們失去了老宅的撕扯牽絆也是一種輕鬆。其實,家隻是在心裏。

可愛又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