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大雁·細狗(3 / 3)

我從地上抱起了黃黃兒,它很害怕也很虛弱,渾身顫抖著,眼裏有淚光,那雙眼分明在說:“是死是活,我把一切都交給你了。”

黃黃兒的信賴讓我感動,我將它抱進屋來,放在地上,它委屈又膽怯地站在那裏不敢亂動。

我把碗裏的半塊剩饅頭掰了喂它,它嗅嗅,不吃,但那條小尾巴卻在不停地向我擺動。

從此,黃黃兒就跟定了我,成了我的狗。我走到哪兒,它跟到哪兒;我到河裏遊泳,它也去。初時見我下水,它隻在岸上吠,聲嘶力竭地吠,後來,也奮不顧身地撲進水裏,努力向我遊來。黃黃兒遊泳的姿勢很可愛,四個小爪一起劃拉,小腦袋揚著,小鼻子噗噗著。人們常將不善遊泳者的姿勢喻為“狗刨”,那真是委屈狗們了,它們的姿勢是很優美、很科學的,當然這是對狗而言。

黃黃兒每天跟著我遊泳。開始,橫渡渭河很勉強,對小狗來說,體力畢竟不支;但是到夏天結束的時候,它不僅能過河打來回,還能隨著我順流而下,從容不迫地漂浮在水麵上。

經常下水使黃黃兒的皮毛潔淨光亮,在陽光下跑起來像一束流動的光,它的美麗在眾狗之中無與倫比。黃黃兒不因為我在農場地位的低下而夾緊尾巴,反而因我的嬌寵而敢向任何人齜牙。有誰對我說話的聲音大了一些,黃黃兒馬上會對那人曉之以顏色,毫不客氣。黃黃兒尤其厭惡李癟,逢李癟從它身邊走過,它的喉嚨裏便要呼嚕呼嚕的,這使李癟經常提心吊膽。

李癟不止一次地指著黃黃兒對我說:“你的狗不是東西,我早晚有一天燉了它!”

但是,其他的人都喜歡黃黃兒,這得益於它的美麗。

農場裏最沒人味的狗要數老萬的那隻大白狗了。它跟希特勒似的,永遠是一臉的嚴肅與鄭重,冷漠得讓人想到那不是狗而是什麼其他的東西。老萬的大白醜陋至極,高近一米,細腰長腿短毛,臉特別長,我每每看到白狗那張沒有表情的、失卻比例的長臉,就感到這應該是馬而不是狗。除了老萬以外,大白不認任何人,我喂黃黃兒的飯也多被它搶了去,且吃了我的並不領情,任你怎麼喊,它是從不搭理你的。

老萬對他的狗卻情有獨鍾,說他的狗是上了譜的,叫細狗,產於山東梁山,有皇族血統,自漢朝以來就是皇宮裏的寵物,高貴得不行,與我們那些雜種狗不可同日而語。

我不知道老萬的階級立場到哪裏去了,他的狗有“皇族”血統,便被視為高貴;當他罵我是封建王朝的孝子賢孫時,我則卑賤得是提不起來的狗屎。世間的事情不能細想,想來想去便讓人犯糊塗。我想,“皇族”的狗也罷,狗屎的人也罷,人和命運的衝突永遠是一個偉觀,一個難以破譯的謎。

狗們倒很有臣服思想,它們對有“皇族”血統的細狗大白極盡討好、卑躬之能事,這其中也包括我的黃黃兒。大白爭它的飯,它竟搖著尾巴表示歡迎;有時大白看它一眼,它也激動得翻仰在地上,四爪朝天,把肚子亮給人家。我問過老張媳婦,黃黃兒一見大白為什麼要采取這種姿勢?老張媳婦說這是狗們對對方信賴、友好、甘願服從的表示;不惟狗,貓也是如此,老虎、豹子也是如此。

“皇族”的大白稱王稱霸得厲害。

大白將我的黃黃兒咬得鮮血直流,我讓黃黃兒出去奮勇爭鬥,黃黃兒縮在桌子底下不敢出去。我說:“黃黃兒你窩囊到家了,誰見過挨了咬夾著尾巴鑽桌子的,也就是你罷……”

黃黃兒看著我,尖著嗓子拉著細聲跟我說著什麼。它的意思我明白,它是說:“你是我的保護神,我受了傷不找你找誰?”

我決心報複一下可惡的大白。

趁它蜷在我窗下曬太陽的時候,我過去逗弄它,大白自有王者風範,任我怎麼搬弄,它連理也不理。我想,機會來了,就用紫藥水、紅汞,將那張狹長的狗臉畫得如山魈般的花哨。須臾,大白站起,抖動全身伸直前腿,抻了一個大懶腰。我看著鄭重的大白,噗嗤樂了,它已經不是細狗,分明是戲台上的竇爾敦了。

接下來的情景十分微妙,大白邁著“皇族”的雍容步伐走向那些雜種狗的時候,雜種狗們一齊衝著它狂咬起來,它們沒見過這花花綠綠的怪物,它們把它當成了外星狗。

在集體的廝咬下,貴族的大白敗得非常慘,直到它被罵罵咧咧的老萬弄到冰冷的河裏去洗臉,它也沒有弄明白,平日歸順它的臣民為什麼會在它午睡醒來之後突然發生了嘩變。

冬天是攆兔的季節,也是狗和男人們的活躍時期。陝西的農村有雪天攆兔的傳統,在老萬的帶動下,我們全體出動要跟過冬的兔子較勁兒了。

蒼茫的雪野上,隻有我們幾個人,此外,就是一群張牙舞爪的狗。狗們似乎都知道我們要幹什麼,它們一躥一躥地撒著歡兒,表達著它們的興趣和忠心。

我們一字排開往前蹚,男人手裏都拿著鐮,當兔子驚起時,男人手中的鐮便朝著兔子逃竄的地方過去;一聲呼哨,細狗大白就箭一樣地隨著鐮射出,直奔兔子而去。於是,一場追逐在雪地上展開了。兔子在前麵奪命逃竄,狗在後麵窮追不舍,人則分路散開圍截,人喊狗叫,氣氛熱烈。

漸漸的我窺出端倪,大白追兔,是不聲不響地實追,白的狗,白的雪,往往把兔子搞得昏頭昏腦,防不勝防。大白在追兔子的時候很有策略,它多是從側路包抄,以其敏銳快捷,從速度上采取主動。而那群雜種狗則不然,它們鬧哄哄地擠成一團,平時就愛紮堆,攆兔子時仍愛紮堆,瞎跑亂咬,全沒有章法,不是攆兔,是在起哄。

大白叼著今年獵取的第一隻兔子,很幽雅地向老萬小跑著奔來時,老萬對我們說:“什麼叫血統?這就是血統,得了獵物給主人送來,絕不私吞,這就叫規矩,這就叫訓練有素。”

我們就一齊誇大白。

大白仍舊是一臉的傲慢,不肯降貴紆尊。

這使我想起了莊子的話:“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辨乎榮辱之境,斯已矣。”

再看我們那群雜種狗,仍在地裏忙活,不知為什麼在撕扯打架,我的黃黃兒也在裏頭不依不饒地上躥下跳。

李癟跑過去看了一下,回來說:“是為了一隻幹癟了的死鼠。”

老萬手裏的鐮冷不丁又飛出去了。

大白早已風一樣地趕在鐮落地點的前麵,向另一隻兔子發起了攻擊。

那邊,熱鬧的一群仍在為那隻死鼠而糾纏。

30年後,我在陝西電視台的體育節目裏突然又看到了熟悉的細狗攆兔的場麵,那是大荔縣的農民領著他們豢養的細狗在做表演。他們縣成立了“細狗攆兔協會”,電視裏說,這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協會,它將被列為陝西的體育項目。電視裏那些細狗都長得跟大白一樣,醜陋而精神,仍舊是一副貴族派頭,豐采不減當年,一位農民愛撫地摸著他的狗對著鏡頭說:“這狗,是我的心尖子哩,它是有皇族血統的,自漢朝以來就是宮廷裏的專用賽犬,尊貴得很。”

電視台的人間這一隻狗價值幾何?

農民說:“不貴,也就萬把塊錢。”

問養了幾隻?

答曰:“6隻。”

問所為何用?

答曰:“攆兔。”

我在屏幕那鬧哄哄的背景上尋找老萬,我想這樣的協會、這樣的場麵是一定少不了老萬的,卻沒有找到。靜下來一推算,老萬若在也該是70多歲的老人了,70多歲的老萬大概不會再隨著眾人在田野裏攆兔了……

我記得,幾十年前攆兔的那天,大家圍著火爐吃兔肉,氣氛和諧歡快。“青麵獸”不知怎麼突然心血來潮地對我說:“葉廣芩,你就沒想過到原單位跑跑你的事?”

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我一下子懵了,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

“青麵獸”說:“你年輕輕的真甘心在這個小農場裏混一輩子?”

我說:“我願意。我哪兒也不去,我在這裏很舒暢、很幸福。”

老萬說:“瞎說,你太虛偽了。”

我說:“我說的是真話,是發自心裏的真話……”

不知怎麼的,我的眼淚刷地一下流出來了,像決了堤的水,止也止不住。

“青麵獸”有些慌,他說:“我沒說你什麼呀,你哭什麼?你哭什麼?”

一屋子的人都停止了吃飯,靜靜地看著我,看著我哭。沒人笑話我,無言的理解也是一種難得的幸福。

老張的媳婦對“青麵獸”說:“這不是女子自己跑的事,是要你們領導出麵的。”

“青麵獸”說:“我是球領導。”

李癟說:“你怎麼是球領導,你是咱農場的大負責人哩。”

老張說:“是應該找一找的,當初農場幾十個牛鬼蛇神都走沒了,又有誰是真的?我就不信這個小女子就獨獨的是反動的。”

“青麵獸”說:“這是運動的結果,運動就像大網撈魚,那一網下去什麼都能撈上來,你就得蹲在那兒細細地撿,很多時候撿到後來,什麼也沒撈著,你要是想網網都滿得拉不動,那除非是做夢。”

大家策動著“青麵獸”到我們單位去交涉,“青麵獸”說他過了元旦就去西安,讓我耐心等待,不要著急。

我在一邊聽著大家的議論,心情很複雜,回到可怕的原單位去,我是十二分的不願意;繼續留在農場當我的“反革命”更是一百個不甘心……

這頓兔肉,讓我吃得太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