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萬說:“就是這兒了,不要言語,抓緊幹活。”
我們就拚命挖,那花生果然又大又飽,一提溜一大串。
李癟說:“老萬,你咋知道這兒的花生這麼好?”
老萬說:“我事先早偵察過了。”
老張說:“難怪你輕車熟路的。”
李癟說:“我猜前天來這兒偷花生的就是你。”
老萬說:“別說話,小心11團的狗。”
老張媳婦說:“你也是,抱了花生就把鍬丟了,讓人找上門去,怪寒磣的。”
老張說:“人家不找上門也不會有今天的夜襲,好著呢。”
我想,老萬拿白衣女人的鬼話嚇唬我們,讓我們晚上不敢出門,這大概也是他偷花生的計劃之一,這個老萬鬼精鬼精的。
遠處有手電閃爍,老萬一聲命令,我們都伏在田埂上,屏住氣,一動不動,每個人都十分的軍事、十分的到位。我的心怦怦地跳,感到這情景與真正的戰鬥無異。
兩大口袋花生被我們擔著,在夜色的掩護下,以神奇的速度向羅敷河轉移。沒人說話,隻有嚓嚓的腳步聲和口袋墜著扁擔發出的沉重的吱吱聲。這次行動的本身讓我興奮,竟使我覺得偷竊原來也是這般美好。當然,更美好的是這些人沒有把我當外人,無論幹什麼,我終於成了他們中的一員。
那些花生我們煮著吃了一星期,吃得人人拉稀,我從那兒才知道,花生吃多了會壞肚子,而不是像人們傳的那樣便秘。實踐出真知。
天氣再涼些,男人們就躁動不安起來了,老張和老萬不知從哪裏搞來了火槍,他們要打雁了。
每到秋天,渭河的蘆葦塘裏就歇息著成群成群的雁,它們不是今天來了明天走,而往往要在這個地方盤旋很久,直到很冷了才離開。那些雁都是麻色的,粗看很不起眼,但是,在陽光下仔細看,它們的每一根羽毛都輾轉著色彩,隨著角度的變換而變得五彩斑斕。
老張們的槍已經準備好了。
我去河邊看那些雁,好大一片,有時靜得沒有一點聲息,有時則叫得一塌糊塗。它們在河裏覓食,在蘆葦叢裏歇息,這些齊整的、有紀律的鳥兒,給枯黃慘淡的渭河灘帶來了美麗的色彩和無限的生機。秋風吹過,雁在寒水中瑟瑟發抖,我真是可憐它們。白居易有詩說:“雪中啄草冰上宿,翅冷騰空飛動遲。”我心裏想,怎麼還不快走呢?家鄉就這麼好嗎?南邊比這裏要暖和多了,危機四伏的黃河灘有什麼好留戀的呢?
但那些雁還是遲遲地不走。
一天傍晚,槍聲終於響了。
長河落日,蕭蕭風聲,天地間一片血紅。我認為他們幹打雁這樣的事有點殘酷。雁是益禽,從古至今對雁的讚美數不勝數,“鴻雁於飛,肅肅其羽”;“高城殘照下,萬裏一行飛”;“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對這樣的鳥兒怎麼能開槍射殺呢?
我的心裏滿是悲哀與失望。
大堤上,老張們手裏提著淌血的雁迎著我走來,他們很誇張地向我炫耀著。李癟在我的眼前將一隻很秀麗的綠羽雁使勁晃動,得意地說:“今天夜裏別睡著了,我給你們做紅燒雁肉。”
那隻雁的頭頸像繩子一樣地垂著,眼睛睜著,晶瑩的黑眼睛裏反射著落日的餘暉,它大概到死也不理解、不明白,沒有招誰沒有惹誰的它,為何會落得如此下場?
我奔到蘆葦叢中,大聲地衝著那些雁吆喝。
我要趕起那些雁,讓它們快走,快走,快走!
沒有雁兒飛起,四周死靜一片。
它們在更深的蘆葦中躲避。
我跌坐在河岸,望著滔滔的河水,隻感到生命的不易,存在的艱難。
雁尚且如此,更何況人?
李癟做別的不行,紅燒雁肉卻做得很地道。農場的人都很興奮,大家都在為雁肉而熬夜,難見葷腥的人們在廚房溢出的肉香中已經飄飄然、昏昏然,不能自已了。
我沒有去湊熱鬧,早早地躺下睡了。在朦朧的狀態中,我聽見老萬在招呼大家去盛肉,老張的媳婦敲我的門,說去晚了多半會讓那幫“狼”吃光。
我說不吃了。
老張媳婦隔著窗戶說:“那你就虧了。”
我還是說不吃。
老張媳婦說:“要是真不吃,我就把你那一份也打了。”
我說:“隨便。”
老張的媳婦噔噔地跑走了。我知道,她是想著她的那兩個饞肉饞得眼睛發綠的女兒。
“青麵獸”和李癟們就著雁肉蹲在碾盤上喝酒,是下午派老張到河對麵小村沽來的一毛二一兩的紅薯酒,幾個男人為這頓肉每人攤了四毛錢,老張跑腿,少出了一半。他們邊吃邊鬧,“老虎、杠子、雞”的嘶喊傳入我的小土屋,清雋高雅的雁與渾濁濃烈的酒風馬牛地攪在一起,讓人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
男人們都吃得很愜意,他們開始唱了,唱秦腔:有為王打座在某某地麵……
跟大雁沒有關係。
老萬喝得舌頭已經發直,他不利落地說:“明天還去打……”
男人們紛紛應和著:“……還打。”
第二天,按正常作息時間起床的隻有我一個人,我看見石碾上一片狼藉,被嘬啃過的雁骨遍地皆是,廚房的牆根是一堆用開水燙過的雜亂的雁毛,情景慘烈而悲壯。
我來到河邊,見葦叢中又有雁在起落,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涼氣:
糊塗的雁哪——
後來,男人們就每天去打雁,他們吃了多少次紅燒雁肉,誰也記不清了,可歎的是那些雁,打了還來,打了還來……
我埋怨它們的沒記性,細想那也是一種執著,是一種臨乎死而不懼的氣節,一種伏清白以死直兮的精神。
我不如雁。
事後我才知道,打雁的並非我們這一個農場。幾乎黃河灘上的所有團隊,在那個時期對雁都發動了攻擊。一到傍晚,河灘上槍聲不絕。經過沿途無數的浩劫,南去的雁真正能飛到目的地的大概沒有幾隻了。
就是能到達目的地,那裏也未必就是樂園。
我將那些雁羽做成了一把把扇子,為的是紀念那些在黃河灘上永遠不能再飛起的鳥兒。我被招回城市以後,不少朋友都接受過我饋贈的羽扇,他們為那羽的美麗而驚歎,我就給他們講那些大雁九死而不悔的故事。
下雪了。
河灘上一片潔白,自得耀眼。
狗們不怕冷,冬天似乎是它們的節日,它們幾隻、十幾隻地結在一起,有我們自己的,也有外來串門子的。它們在空曠的田野裏奔跑跳躍,忽而一群集體朝東,忽而又朝西,跑得莫名其妙。
帶頭的就是老萬的那隻純白大狗。
農場的狗不少,各有各的主人,也就是說,它們每個都有自己的投靠,並不是領導的分配,是自然的結合。誰也說不清楚是怎麼的,有一隻狗就會衛兵一樣地廝跟上了你,衝你搖尾,向你獻媚,對你毫不掩飾地拋撒出它喜歡你的信息,不由得你不動心。
我的黃黃兒就是這麼找上我的。
黃黃兒是一隻漂亮、聰明的小母狗,大眼睛,全身一片金黃。它來自城市,是夏天城裏的一些年輕學生來幫助收麥子時留在農場的。我是在倉庫裏發現黃黃兒的,那時,李癟正掂著鎬在追趕它,黃黃兒奶聲奶氣地尖叫著,躲避著李癟的堵截。
我問李癟為什麼要逮這隻還沒脫盡絨毛的小狗?
李癟說為了吃。
李癟說:“它在倉庫的麻袋後頭躲了三天了,見誰衝誰呼嚕,討厭得很。”說罷又用鎬去捅縮在旮旯的小狗。
那狗哀叫著,向裏鑽得更深了。
李癟讓我幫他挪麻袋,我說工程量太大,挪到半截,狗換個地方,就前功盡棄了。
李癟說:“狗日的,我下午想做燉狗肉呢。食堂小黑板上的菜譜都寫出去了。”
我說:“這狗太小,不比一隻小雞肉多。”
李癟說:“甭管多少,它總是肉,就是喝湯也是香的。”
李癟在談論吃黃黃兒的時候,黃黃兒就在麻袋後頭藏著,一動不動,聽他說話。
我說:“把這小黃狗給我吧,怪可憐的。”
李癟說:“你要是在下午以前把它哄出來,就算它命大,就屬於你;要是過了午睡的時間,你還沒有把它搞到手,我和老萬們可就要聯合采取行動了。”
我說讓我試試看。
李癟走了,我就彎下身子趴在地上哄那隻狗。我把它很自然地叫做“黃黃兒”,後來,人們說我那不是在叫狗,是在叫貓。然而,無論貓也罷,狗也罷,黃黃兒就是躲在麻袋深處不出來。
我說:“出來吧,黃黃兒,你要讓他們逮走就麻煩啦。”
黃黃兒還是不動。
我隻看見在袋與袋的夾縫裏有一雙晶亮的眼睛在閃爍。
李癟吃飯的鍾敲響了,我對那雙閃亮的眼睛說:“黃黃兒,再不出來,你的機會就沒啦,你要是被下了湯鍋,那可是誰也救不了你了。”
吃完飯我又去麻袋後頭找黃黃兒,它已經不在那兒了,我喊了半天也沒見它出來,看來是救不了它了。
中午,我正在午睡,感覺有什麼在拱我的門。我趿拉著鞋推開門一看,竟是黃黃兒,天曉得它怎麼想通了,會尋到我這兒。它很會掌握時機,趕在了李癟向它發動總攻之前,及時修正了自己的生存方針,不愧是隻聰明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