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戲緣

我愛戲,愛得如醉如癡。

這種愛好,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

我父親有本叫《夢華瑣簿》的書,閑時他常給我們講那裏麵的事情,多是清末北京梨園行中的軼事,很有意思。我大約就是從這本書,從父親那頗帶表演意味的講述中認識了京劇,迷上了京劇,同時,將那本書看作神奇得不得了的天下第一書。“文革”破四舊時,這本發黃的線書又被翻騰出來,我才知該書出自蕊珠舊史之手,知道“舊史”便是清末楊懋建氏。翻覽全書,發現並無多少深刻內容,蓋屬筆記文學之類。文字也嫌粗糙膚淺,我遂明白,當初對它的崇拜,很多原因是因了父親的緣故。

我的父親在美院從事陶瓷美術的教學與研究,藝術造詣甚深。不惟畫兒畫得好,而且戲也唱得好,京胡也拉得好。我們家是個大家庭,幾重的四合院幽深幽深,晚飯後,父親常坐在石榴樹前拉胡琴自娛。那琴聲脆亮流暢,美妙動聽,達到一種至臻至妙的境界。幾位兄長亦各充角色,生旦淨末醜霎時湊全,家庭自樂班就此開場,熱熱鬧鬧一直唱到月上中天。我在其中充任裹亂的角色,所以不太受歡迎,往往開戲不久,就被母親哄進屋去“睡覺”,聲稱晚上院裏有狐仙,且以白胡子老頭的形象出現,專跟小孩子過不去。躺在床上,聽著外麵悠揚的樂曲,我的心一陣陣發癢,以致懷疑父親是為狐仙之化身,因了他的白胡子,因了他與兄長們的親熱——這不是跟我過不去麼。

日常我最企盼的莫過於回姥姥家。姥姥家在北京朝陽門外壇口,那裏有個劇場,經常輪換演出一些應時小戲。我常常跑到劇場後麵,隔著門縫看一個名叫李玉茹的演員化妝。現在看來,李玉茹不過是京郊戲班的一個普通旦角,但當時在我眼中卻是輝煌至極,偉大至極的人物。開演前半個小時,李玉茹來到後台,從畫臉貼片子到上頭麵穿戲衣,我都看得特別仔細,想象那些東西裝扮到自己身上也一定不會遜色,於是就有些莫名的嫉妒。後台門縫的寬度容不下一隻眼,所以看李玉茹如同看今日之遮幅銀幕,不過那銀幕是豎著的,恰如徐悲鴻畫的那幅“吹簫”寫生畫,細長的一條,大部分被黑遮蓋著,給人留下了無窮無盡的遐想。一天奇熱,後台的門大大地敞開了,整個後台連同李玉茹便一覽無遺地暴露在我麵前,我終於看到了一個全麵、完整的李玉茹。那天她演的是《穆柯寨》寨的穆桂英,一身錦靠紮得勻稱利灑,一對雉尾在頭頂悠悠地顫,威風極了。李玉茹看了我一眼,使我至今記憶猶新,難以忘懷。看過我之後,她走到水池邊朗朗吟道:“巾幗英雄女丈夫,勝似男兒蓋世無;足下斜踏葵花鐙,戰馬衝開擺陣圖。”對李玉茹來說,這或許是上場前的情緒醞釀,或許是一般的發聲練習,但我則認為她這一舉止是專門為了我的,是專做給我一個人看的,我在門縫裏向她張望了這許多時日,她自然是知道的。總之,為了她吟的那兩句詩,我丟魂落魄般,整整激動了一天。後來我問父親,全中國,戲唱得最好的是不是首推李玉茹。父親說他不知道李玉茹,他隻知道馬連良、裘盛戎、葉盛蘭、譚富英……這都是當今名角,他們合演的《群英會》是名副其實的“群英會”,集中國京劇藝術之大成,稱得上千古絕唱。我問父親喜歡誰,他說譚富英唱腔酣暢痛快,他喜歡譚富英。我說那我就當譚富英,何況這人的名字跟李玉茹一樣的好聽。父親就教我唱譚富英的《捉放曹》,大意說三國時曹操刺殺董卓未遂,被下令捕拿,曹操行至中牟縣被捕獲。中牟縣令陳宮私自將曹釋放並與曹同逃。途中過呂伯奢家,承呂熱情款待,曹卻疑心呂要害他,殺死呂之全家,陳宮怨曹操心狠不仁,乘夜丟下曹操自己走去。父親教的是陳宮見曹操殺死呂家數口後的大段唱詞“聽他言嚇得我心驚膽怕,背轉身自埋怨我自己作差。”我唱不好,用父親的話說是生吞活剝走過場,又說這兩句西皮慢三眼並不是誰都能把譚老板那“雲遮月”的韻味兒唱出來的,葉家門裏除了老四,誰都不行。父親說的老四是指我的四哥,四哥整大我二十四歲,我們都是屬耗子的,性情上就有些貼近,他在故宮博物院工作,長得帥氣,人也清高,三十多了,還沒對象。老人們常為此事操心,我想,恐怕隻有李玉茹那樣的漂亮姐兒才配得上他。有一回他業餘演出《四郎探母》,將演出劇照拿回家來讓大夥看,母親和大伯母舉著照片細細地瞧,不是瞧四哥,是瞧他旁邊坐著的鐵鏡公主,看“公主”跟“四郎”是否相配。兩個老太太將“公主”姓字名誰家住何方兄弟幾人父母作甚問了個遍,聽說“公主”尚待字閨中又窮追不舍,問是否有可能真嫁四郎成為葉家媳婦。四哥說那女的個兒太矮,穿著花盆底鞋還不及他的肩膀,母親說個兒高了不好,女孩兒家大洋馬似的看著不舒坦。四哥說那女的才十八,母親不再吭聲了。是啊,歲數太懸殊了過不到一塊兒去怎麼辦?我為四哥感到遺憾,安慰他說我將來一定長得很高,陪他去唱鐵鏡公主一定很般配,他對母親說,丫丫這模樣演劉媒婆不用化妝。我不知劉媒婆為何許人,想必與父親喜歡的譚富英,與我喜歡的李玉茹一樣,是個嬌美俊俏的花花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