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合葬父母的那個溫暖的春日,我們將父母的骨灰輕輕放入穴中,與他們做最後的告別。墓穴漸漸封嚴,透過越來越小的縫隙,我向穴中望了最後一眼,母親在父親身後站立著,已昏暗得看不清所以然。
我聽到一聲重重的歎息,它來自母親。
誰都有過人生的輝煌,在這鮮花環繞的墓地,我試圖找到母親的輝煌。
這似乎很難。
母親生時,我曾與她談論過輝煌的話題,以她的看法,她的定親與出嫁當是她生涯中最鮮亮的一筆了。
舊時,北京人結婚,堪稱繁雜的時期當是清末到民國的幾十年,僅婚前的繁文縟節就讓人難以一一說清。古語有“六禮已成,尚未合巹”一說。“六禮”所含“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迎親”。母親說大宅門的葉家僅“放定”就放了兩回,先放小定,又放大定,親事才算定妥。放大定時,葉家一切按照滿族宅門府第的規矩,派媒人與家中掌事主婦來到齊化門外壇口母親的家中。母親很為那個放定的隊伍而驕傲,那大約也是她一生中頭一次看到的屬於她的壯觀和熱烈。葉家是我的五嬸媽去放的定,隨同五嬸媽去的還有24個紅漆描金的抬盒,由穿紅吉服的抬夫們抬著。24個抬盒,擺了半條胡同,紅了半條胡同,很是惹眼。南營房自明代起就是駐軍的兵營,房屋矮小擁擠,鄰居多是賣炸回頭的、修腳的、戲園子掃堂的、打小鼓的……總之,淨是些沒見過世麵的窮人。街坊們見了這隆重、這排場都以為陳家擱置了多年的姑娘許了個什麼大人物,算得上這片姑娘出閣的最高檔次了。殊不知,那為陳家人掙足了臉麵的排場都是些華而不實的專為讓人看的擺設。我好奇地問過抬盒的內容,母親說有染了紅胭脂的活鵝一對,以代替古禮聘娶用的雁。還有花雕一壇,綢緞四匹,如意一個,戒指手鐲各一對,龍鳳喜餅一雙,幹鮮果品四碟……在這些東西中,最重要的莫過於“過禮大帖”了。關於這個大帖,我在“文革”收拾舊物時竟意外翻出,可惜已被蠹蟲侵蝕大半,斷句殘文,甚難辨認。今聊將可識者錄之如次,以為當時風俗之證。
“天地合巹坐帳交冠帶麵向;
喜神正東迎之大吉;
送親人堂客土木命大吉;
宜娶送親人忌豬馬牛三相大吉;
宜新人上下轎用辰時大吉;
產婦孀婦毛女不用大吉;
一路逢井廟孤墳用紅氈遮之大吉。
……”
說來也是天意,連遇井廟孤墳都要用紅氈遮擋的花轎卻偏偏忘了遮擋警察,而且是日本占領時期的偽警察。
民國二十八年夏日,母親身穿大紅禮服坐在花轎中顫悠悠地經過齊化門時竟被警察攔住,說是要檢查。官事無人敢拗,隻好由人去查,所幸檢看花轎內部時請出來一個女巡警,女巡警打開轎簾伸進頭,將母親的蓋頭掀開,驚詫地說:“新娘子是個大美人啊!”
母親向我描述這些的時候已經五十有五,55歲的母親當然早已退出了美人的行列,然而,她那喜形於色的表情卻再現了彼時的輝煌。我不能與母親同樂,自然也不承認那個虛假的輝煌,母親被恭維做美人的前提是送親太太偷偷向掀轎簾的女巡警塞了四塊大洋。母親容貌再姣好,出嫁時也已32歲,32歲的女人在那個時代已是半殘的花兒,值不得警察大驚小怪。
母親的蓋頭不是被父親揭開而是被警察揭開,這點也令我不滿意,我視此為不祥。從過禮大帖上看,設計得周密嚴謹的婚禮當是十二分的圓滿與和諧,但事實是花轎一進門,母親便知道了:屬兔的、比她大6歲的丈夫並非如庚帖所寫“山林之兔,五行屬金”,而是“蟾宮之兔,五行屬木”。看起來,天上的兔子比山野的兔子高貴了不少,但這一高貴竟又長了一輪,也就是說父親比母親整整大了18歲,而且還有前房的兒女……這些都是事先瞞了的。葉家坑人,實在坑得厲害,簡直有些不擇手段了。這無疑是因了母親娘家的窮、沒有勢力,才敢這樣瞞天過海地欺辱,換了別人,大概是不敢。母親得知如此,當下如五雷轟頂,變得木訥呆傻,連步子也邁不開了。後來,母親對我說:“為這個我哭了幾天,葉家人從南營房請來了你姥姥,你姥姥站在我的床頭說,閨女,認命吧。”
母親就認了命。
但是,事情並沒有結束。母親進門不久,父親第二位妻子的大兒子、我的二哥便偷偷離家出走了。他離去得堅決又徹底,毫不拖泥帶水,義無反顧地走出了這座大宅門,走出了這個熱熱鬧鬧的家,再也沒有回來。可憐了初為人婦的母親,她不得不跟著眾人到前門火車站去堵截那個執拗的兒子,背著“一進門就擠對走前妻兒子”的黑鍋,踟躕在車站站台上,其難堪可想而知。後來又有話傳出,說那兒子是在母親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上了火車的,這便將母親推向了更加難以辯白的窘境……事實是否如人所雲,時至今日我也無機會向這位異母兄長問個明白,其實問如同不問,沒多大意思,那些遠年故事經過時間的磨礪,早已如風一樣地散了。
這便是母親謂之輝煌的婚禮了。老夫少妻,白發紅顏,不足相當;豪門小舍,深院陋屋,貧富懸殊。如果說婚禮是一出悲苦戲緊鑼密鼓的開場,那以後的日子就是愁煩、綿長的二黃慢板了。
母親在葉家斂眉就食,俯首覓衣,妯娌們不是內務府官員的格格就是巨商的千金,大宅院裏沒有母親的位置,名為太太,實為仆人,連飯也是與傭人在一起吃的。吃不飽飯,餓了的時候就抓一把生米放在嘴裏嚼,這情景我記事以後還經常見到。
父母親不但年齡相差懸殊,文化修養的差異也很大。母親隻看小人書,她對父親的那些之乎者也不感興趣。父親是搞美術的,母親卻不懂畫,她隻欣賞煙盒上的大美人兒。有一回,母親教我唱“媽拍著,媽抱著,你好半天沒吃了媽媽的乳哇”。大概是媽媽哄小孩子的曲兒,調子很好聽。後來,父親跟母親有一通好鬧。原來,有人聽到了,將這件事告訴了父親,原來母親教我唱的是《馬寡婦開店》裏麵的段子。《馬寡婦開店》是屬於淫蕩的小戲,流行於遊藝市場那樣的地界並不奇怪,但進人大宅門已不僅是荒腔走板,而是有傷大雅了。
從此,我再也沒見母親張過嘴。
母親也很少帶我們回娘家了。
聽說那個熱鬧的遊藝市場到1957年以後才逐漸消失。
不去姥姥家的結果是姥姥常來,舅媽也常來。來了都是悄悄的,見了父親便阢隉不安地陪著笑。她們來的目的是為了向母親要些錢,母親沒有錢,錢都在父親手裏,所以,她們見了父親就直不起腰來,眼皮也不敢往上抬。這使我很為姥姥家的人難為情,也為母親難為情。
很快,我就為自己難為情了。
因為父親的死,家裏的日子開始變得艱難,我無憂無慮的生活也就此打上了句號。
小家出身的母親不是不會計劃,而是無以計劃,家中從此靠典賣來維持生計。先是父親的文物字畫,後來是母親的衣物首飾……母親不忍與舊物相別,打點完東西就讓我提著到委托商行去跟人討價還價。後來,我寫的家族小說裏麵有不少地方涉及到了古玩方麵的知識,比如對明清瓷的鑒定、對古玉真偽的辨別等等,有的讀者以為我或在收集古董,或是北京潘家園文物市場的常客。殊不知,那聞名中外的潘家園我至今也是一次沒去過的。我的古玩知識是通過賣自家物件而獲得的,其學費便是難與人言的酸澀、無奈和感傷。今天,也常有朋友拿了市場上買來的所謂古董讓我辨真偽,已屬遊戲性質。他們說:“擱你是一目了然的事,擱我們就是一輩子鑽不完的學問。”我開玩笑地跟他們要鑒定費,我說:“知識也是財富,以前體現不出這一點,現在社會發展了,應該給知識以應有的價值體現。我們葉家用上百年的家底才培養出了我這麼一個寶貝,價值自然是不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