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龔破夭便道,“讓你見識一下乾隆皇的棋如何?”
高僧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快,隻是閃得很快,近於無形,嘴上嗬嗬的答,“行,你愛走誰的棋都行。”
滿族是馬背上的民族,對馬如對自己的生命。
但第一步若行馬,雖然能夠顯示他乾隆皇族人的特色,但這畢竟顯得心胸狹窄……以乾隆皇每天都寫上一兩首狗屁詩來看,他無疑是認為自己才高八鬥,誌高目遠,早已胸懷寰宇的。
他遊江南的時候,就曾寫過這麼一首詩:
龍川竹影幾千秋,雲鎖高峰水自流,萬裏長江飄玉帶,一輪明月滾金球。遠看西北三千界,勢壓江南十二州,好景一時看不盡,天緣有分再來遊。
所用的詞不是“千”,就是“萬”,從人間寫到天上,又從西北弄到江南,一眼看去,氣勢如虹,確實唬人,很能表達他的皇家大氣似的。但細品,就會發現這首詩實在是假大空的典範。假,乃是情假,其意其境,都是前人早已寫爛了的,他不過是拿來用而已,而非出自他自己的真情;大,當然就是他羅列了那麼一堆“大”的詞,大到似乎不能再大的地步;空,有兩層含義,一是他的腹中空,並沒有多少詩人的天賦,二是他的詩中空,除了泛泛的作大之外,根本就沒有可觸可摸的細膩意象。
他這個檔次,跟一個農民跑到長城去大喊“長城,你真他媽的長”,沒有什麼兩樣。隻不過他生在皇家,自小吃飽沒事做,熟讀唐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偷而已。
單從這首詩去看乾隆皇,便知他是一個極度虛榮,而又十分喜歡作大的人。
如果龔破夭單分析到這一步,還拿不定乾隆皇會行什麼棋。
高僧看他龔破夭在沉思,也沒催促。
龔破夭繼續分析。
文如其人,詩亦如人。
乾隆這首詩不過八句,但每一句都離不開“天”意。
首句“龍川竹影幾千秋”,看似與“天”無關,但幾千秋的意境裏,分明就暗含了天意。當然這個“天”,不是實指,而是一種虛擬,從他乾隆的角度去虛擬。也就是說,“龍川竹影幾千秋”,是他乾隆站在天的高度去俯視龍川竹影。
乾隆雖然沒有什麼詩才,然而對詩的技術性操作,還是十分拿手的。
第二句“雲鎖高峰水自流”,很好理解,雲不可能在地上,自然在天。
“萬裏長江飄玉帶”這一句,寫的是長江,但因了一隻“飄”字,他乾隆所作的也是一種在天上俯視的姿態。
第四句“一輪明月滾金球”,不用說,也知道與天有關。
“遠看西北三千界”,界,天界。三千界,那是無盡的天界。
天界“勢壓江南十二州”,看似是喻天,實則是喻他乾隆自己。江南十二州又如何?還不是乖乖地臣服在他的腳下?而且用了“勢壓”二字,無疑是對江南漢人的一種警示、提醒、威嚇。從這可以看出,乾隆遊江南,並非搞什麼親民活動,倒是隨時在漢人麵前擺威。
“好景一時看不盡”,暗喻的也是天之大,地之廣。
末句“天緣有分再來遊”,皇家無不希望江山永遠屬於他們自己家族的人。但天意難違的道理,乾隆還是懂的。所以能不能再遊江南,還得看老天給不給他麵子。
天不怕,地不怕,是一般小混混的心態。因為小混混的命不值錢,也就無所謂怕什麼。
乾隆怕天。
當然,他這怕是以敬天來體現。盡管他這首詩前麵作得很大,結尾還得看天的臉色,看天給不給他緣分。
象棋七個兵種,哪個更能喻天?
象。
沒錯,就是象。
龔破夭心下十分開心。
很多人以為象棋中的象,是指動物的象,那是不懂中國象棋的緣故。
那麼,何為象棋?簡言之,象棋就是象征天地萬物和人類社會形態的一種藝術。而中國象棋的象征性,是十分生動形象、豐富多彩的。
或許,中國人的祖先,生來就極具象征的天賦。一部《易》書,居然敢以八卦的六十四卦,去儲存天地間的萬事萬物;一陰一陽(——一一)疊變的六十四種模型,就把天地萬物盡收於其中,構成一切事物發展變化的縮影。豐富的漢字,無一不揭示著萬物發展的一定規律。象棋也不例外,自它從原始棋進入到文明時代,象形的棋子便有了象征的雛形。棋生《易》,《易》又反過來促進棋的發展。如比較能代表象棋童年時期的“六博”棋,子數雖少,著法雖簡,棋規也沒今天完善,但卻通過雙方棋子的運行、對抗,將《易》的陰陽相克,嬗變轉化的樸素原理體現出來。以“梟”代表舜的祖先的圖騰,不但具有宗教的意味,而且將當時的以部落首領為主的社會形態也反映了出來。隨著象棋形製的不斷完善、深化,象棋所容納、象征的意蘊也就越發豐富、廣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