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大山腳下住著一對老夫老妻,家裏光景很窮,唯一貴重的東西是院子裏一頭耕地用的毛驢。這天,山裏的老虎趁天黑摸到院牆腳下,想趁老夫老妻睡著之後溜進院子吃了那頭毛驢。但這天老夫老妻偏偏很晚了都沒有睡著,借著燭光老太婆問老頭子:老伴呀,你說說你這大半輩子最怕的是什麼?老伴想了想說:老虎。院牆腳下的老虎聽到了不禁心裏一美。那可當然,我是獸中之王還有誰比我更可怕?老太婆聽到老頭的回答不滿意地搖了搖頭,又問,那你猜猜我?
“恐怕也是老虎吧!”
“不對不對。再猜再猜。有比老虎更可怕的呢。”
牆角的老虎一聽,怔了一下。還有比我更厲害的?誰?
這個時候老虎不知道就在她頭頂的牆頭上趴著一個賊。這賊也是來偷驢的,可是老夫妻就是遲遲不睡,於是隻好趴在牆頭一邊等一邊聽老夫妻說話。這賊聽到老夫妻的談話也不禁想:“還有比老虎厲害的?”
“當然有,”老太婆壓低聲說,“就是‘鍋漏’。”
老虎一聽懵了,鍋漏是何許神聖?
牆上的賊突然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於是重心失控,跌下牆來。這一跌正好騎在了老虎的身上。老虎一驚,莫不是鍋漏來了?媽呀!撒腿就跑……
原來老太婆怕的不是什麼猛獸而是自家的鍋漏了就沒辦法做飯了。
講完故事父親幹笑了一下,我們也跟著傻笑了幾聲,就都各自睡去了,這個半帶自嘲的小幽默讓剩下的夜顯得格外安靜。
小狗是父親第二天從土壕裏撿回來的。
那是一隻可憐的瘦狗,皮下的骨頭曆曆可數,似乎一個土疙瘩就可以砸死它。母親堅決反對把這條狗帶回家。理由很簡單:人都吃不飽,哪有東西喂它!
父親看著我和弟弟愛昵地逗弄那隻狗,說:就從我的糧食裏省出一些喂它。母親便沒有再拒絕,晚飯時她偷偷地把自己的稀粥留下一半倒在了小狗的碗裏。
同情狗也就是同情自己。不是嗎?
後來狗就有了那個很威風的名字——鍋漏。
世界上什麼最威武?
鍋漏。
世界上什麼最厲害?
鍋漏。
世界上什麼最幸福?
鍋漏。
旁人說像這號東西恐怕是養不長的。但我們依然養著,喂它吃些紅薯皮柿子皮它也不彈嫌,竟然安安全全活過了那一年的冬天。鍋漏是條狼狗,應該兼有狗的忠誠和狼的凶猛但有一件事卻把全家的人給急壞了——狼狗的耳朵應該是高聳的那才威風,可鍋漏的耳朵卻一直耷拉著。父親想了一個辦法:用紙把耳朵背起來——鄉下人為了讓軟布變成硬梆梆好作布鞋的千層底想出的法子——父親的辦法是用膠水把紙糊在狗耳朵上,等紙變硬時耳朵也就被固定地豎起來了。父親和快就那樣做了,數日後,父親揭掉紙片時,一隻耳朵真的豎了起來,但另一隻卻在揭掉紙後又耷拉了下去……
隻有像狗一樣的生活才可能知道狗的秘密,也許沒有人曾經思考,狼狗若不吃肉,那還叫狼狗嗎?
鍋漏卻從來就沒有吃過一塊肉。我曾經吃過一次可我沒有讓它。吃肉的時候沒有人會謙讓一條狗。任它像狼一樣長嘯任它像虎一樣咆哮,沒有人理它;任它怎麼拚命掙紮,始終擺脫不了那根束縛它生命的鐵鏈。命運哦,命運,為甚麼是這樣!為什麼不公平為什麼無奈。我像狼一樣長嘯我像虎一樣咆哮,沒有人理我。因為我是狗,這就是老天賜給我的命。可是現在,老天已經死了。
這條孱弱的狗,不是被鄰家的孩子用土塊擲打就是用樹枝抽打,它往往就夾著尾巴逃跑了;有時候他跑不及被那些孩子抓住了尾巴,他就一邊跑一邊嗷嗷叫著。孩子們最愛玩這種遊戲,他們管狗的這種叫聲叫“發電報”。有一天鍋漏不知從哪兒叼來了一隻死耗子,正待吃掉,被父親發現了。父親叫我和弟弟都出來,然後二話沒說折了一根柳條子走過去就打,嘴裏罵到:“沒誌氣的狗東西,瞎貓死耗子也吃?與其讓耗子藥毒死不如讓我打死。”父親鞭鞭朝著鍋漏嘴上抽。鍋漏一呲牙,似乎要咬父親了,父親就抽得更凶了。打累了的父親把死耗子甩到狗麵前,鍋漏看了看又看看死耗子,又想動嘴,父親的鞭子就再一次落在了它嘴上:“狗改不了吃屎。”抽了一陣又把死耗子甩到它麵前,這次鍋漏看都不看就躲到一邊去了。父親這才把鞭子夾在腋下走了。
我和弟弟詫異地呆在那裏。感覺上父親打的不僅僅是狗。
此後,鍋漏徹徹底底變成了一條乖狗,它逢人便搖起尾巴乞憐,看到他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鄰人總會給它一些殘羹冷炙,而我卻總是從胸中泛起像醋一樣酸酸的悲哀。
那麼一天終於來了。那天家門突然被推開父親就坐在屋子中間,他似乎知道要發生什麼事,他似乎本來就一直在等。
一個婦人吼叫著闖了進來:
你們還管不管事?狗把孩子腿咬了個洞,你們是怎麼當家長的。
婦人凶神惡煞,似乎咬孩子的不是我家的狗而是我。
父親一怔,隨即笑了:
“不可能吧。我們家那狗……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婦人再不說多餘話要拉父親去看。
大路上一群孩子正拽了鍋漏的尾巴拉著兜圈子,鍋漏呲著牙露出一臉狼相,嘴裏嗚嗚地發出野獸一樣的聲音。一個孩子抱了殷紅的血腿媽呀媽呀地又哭又叫。父親說:“你先送孩子進醫院。我馬上過去。”說完走過去就拎起狗的項圈,鍋漏一見父親馬上溫順起來。父親把狗扔進後院,返身進屋,半分鍾後,父親出來,手裏拿著那條鞭子。
狗開始尖利地叫起來。
一分鍾,二分鍾,十分鍾,二十分鍾……
父親歇斯底裏地發泄著憤怒,他的憤怒比天高比海深。
半個小時……
他眼睛有些濕了可手卻沒有停。不但沒有停而且更狠了。
四十分鍾……
狗終於發瘋了,它突地騰空而起,刀一樣的爪子抓爛了父親的手,不等父親反應過來,狗已經騰地跳過了圍牆。我剛要去追,父親製止了我:“別追了,讓它死去!”
讓它死去。
父親又怎麼知道它要死,我至今不明白。
一個下大雨的晚上,父親提回一張狗皮,我一眼就認出那是鍋漏。
狗死了。
父親說他在劉屠夫家見到這張狗皮;劉屠夫說前天街上有一隻吃了死耗子中了毒的狗一搖一晃地走。村民說把它弄死算了,反正活不了,看著怪難受。於是劉屠夫抱起門口一塊大石頭朝狗頭砸下去……村民把狗肉分吃了,隻剩下這張皮。
“吃了?”我問“有毒的狗他們也敢吃?”
“人在饑餓的時候什麼都敢吃。”
那年的春節家家戶戶都往牆上貼年畫,我家買不起年畫就把狗皮用釘子釘在了牆上。我覺得那是一張我永遠看不懂的圖畫。
棋子
——薑照輝
傳說孫悟空當上弼馬溫後,方知受騙上當。便耍了猴脾氣,去找太白金星算帳。這時太白金星正與太乙真人下棋。孫悟空揮棒便打。破碎的棋盤飄落下界,幻化成了今天的棋盤鄉。
棋盤鄉阡陌交通,溝壑縱橫,蠻像一張巨大的天然棋盤。
棋子就在棋盤鄉河界管理區任書記。這到底是多大的官,他從來不去想,想的是管理區中心小學的危房。他接二連三地向上級寫報告,得到的隻有兩句話。
哪級學校哪級辦。
哪級學校哪級管。
棋子望著報告上的批示發呆。那團霧一樣的白螞蟻仿佛侵蝕的不是學校的梁柱,而是師生的性命,是棋子的腦子。
上麵精減幹部,棋子成了光杆司令,晚上,一個人守著從地主手上奪過來的四合院,怪孤獨的。
電熱壺裏的水開了。棋子掀開蓋子丟下幾根麵條,草草地吃了晚飯。
有人敲門,進來的竟是自己的女人。用竹棒挑著一小袋米和幾個罐頭瓶的醃菜。棋子又驚又喜,趕緊給女人端上一盆熱水。
棋子兩個月沒回家了。
女人麵團似的躺在棋子的臂彎裏。棋子的手在麵團上掃瞄了一陣後,摸著女人布滿老繭的手,覺得有些對不住女人。自從招聘為鄉幹部後,家裏的責任地、偏癱的父親和讀書的孩子都摞給了女人。去年,管理區沒有完成上麵的合同稅費,棋子的工資被扣了個精光。家裏的開支靠女人挖黃薑、砍毛竹掙錢維持。就連棋子吃的糧食也是從家裏拿來的。
一束月光從天井鑽進來,棋子緊緊地摟住了女人。
“二娃子明天要到初中報名,要五百多塊錢,我專門趕過來,看你咋準備的。”女人輕言細語的問。
“我準備個球,五個月沒有發工資了,不是你今天帶點米,我明天就要砸鍋了。”
“那咋搞,娃子隻有不讀書了。”
“你莫急,辦法是有的。你去給初中校長說說,欠幾天,等工資發了給他們。”
“要說你去說。窮得卵子打板凳響,還死要麵子。那東挪西借的事兒都賣給我了?”
女人不耐煩了。轉過臉,給了棋子一個冰冰涼的屁股。
棋子也不顧這些,起身往開水瓶裏放了幾把米,為明天的早飯作準備。用電熱壺煮麵條和開水瓶煮稀飯都是棋子的發明。晚上往開水瓶裏放點米,倒上開水,塞緊蓋子,第二天早晨便可以吃了。
天剛亮,女人喝了一碗稀飯,氣鼓鼓地走了。棋子心裏有數,女人是鐵嘴豆腐心。說歸說,做歸做。二娃子讀書的事兒他自然也就不操心了。
“棋書記,那學校的房子都被白螞蟻整成空殼了。看來不塌死人,你們管理區是不會管的。”
“哦!是二牛子呀!快進來坐坐。你即是學生家長,又是共產黨員,說說這學校該咋搞。”棋子向毛二牛打著招呼。
“共產黨員?誰給我兩背籠紅薯就賣給誰。塌壞了人是當官兒的事。蓋學校也是當官兒的事。與我這黃泥巴腿杆球相幹。要不是我們娃子也在那兒讀書,我連問都不問。”
毛二牛當過幾年村支書。後因貪占集體資金被管理區總支給撤了。他便靠著自留山上的竹木也混得人模狗樣的。常常搬一把小靠椅,泡一杯綠茶,坐在自家門前看書讀報,斯文吊武的樣子。
山上禿了,山下幹了。
毛二牛夜晚鬥地主,白天睡懶覺,責任地甩給了女人。合同稅費,孩子上學,人情往來,生瘡害病,生產投入,吃油鹽穿布匹。樣樣都要錢,他樣樣不過問,還對女人凶巴巴的。
有一天,二牛子後頸窩上貼了塊止痛膏,偏著脖子來找棋子,說小舅子把脖子打壞了,直不起來。非要找他賠錢不可。
棋子見他精神狀態很好。脖子不紅不腫。就故意說:“這我曉得,你十歲時得過歪脖子病,平時就不正直,莫汙賴別人。”
“你瞎說,我脖子一直是很端正的。你看!”
說完便把脖子恢複到正常的位置。棋子一把扯下止痛膏。厲聲說:“虧你當過支書,玩這種鬼把戲也不害騷,還不回去給女人認錯!”
原來二牛的小舅子幫他收割,他卻在家裏看大本頭小說。女人說了幾句,他便大打出手。小舅子見狀,連忙把他們拉開了。事後,毛二牛想訛詐小舅子。
去年,毛二牛到河南磚瓦廠打工,年底回家竟是兩個肩膀抬張嘴,外帶一肚子的撓騷話。張嘴是黨員算個球,閉嘴是幹部不中用。女人也憋著一肚子氣。
今年春季,孩子沒錢上學,毛二牛卻躲得遠遠的。女人隻好賣了半大的豬,把孩子送到學校。
毛二牛斜依在管理區門口,放了一通屁話。棋子見他越說越離譜兒,就不再在搭理他。
棋子又到學校仔細看了看了校舍。牆體傾斜,牆麵剝落,大梁和柱子都被白螞蟻蠶食了。象風燭殘年的老人,隨時就有倒下的危險。他找到校長,封了學校的門。把管理區會議室騰了出來,又在附近分別找農戶借了三間堂屋。算是把開學的事先安置好了。
棋子不得安寧,還得想辦法建學校。管理區窮得叮鐺響,常常因付不起電費被停電。向上爭取看來是沒有指望。向群眾伸手,他實在不忍心啊。
幾天來,棋子象遭喪煞打過,沒精沒神沒骨頭沒魂。
老師、家長議論紛紛,怨聲載道。棋子真想一走了之。出去挖十年的煤,回來也許能建一所學校。但他不能走,他是管理區書記。上麵千條線,下麵隻有他這一根針。他不想走,他是兒子是丈夫是兩個孩子的爸爸。再說師生們也不可能在農家堂屋裏呆十年。也說不定沒掙到錢,自己就葬身煤窯,有去無回了。棋子也想回家幫女人種地,又覺得對不起組織的培養。
棋子難受極了,想哭想笑想大聲吼叫。
正當棋子山窮水盡的時候,一陣風,吹來了棋子的希望。也吹來了縣裏分管教育的副縣長。——普及九年義務教育達標,迅速排除危房。
副縣長從轎車裏出來。肥胖的腰間掛著手機、鑰匙。疙瘩螺陀的,叮哩咣鐺的。鄉長夾著皮包,端著茶杯緊跟在後麵。
管理區裏來了大官,棋子在小店裏賒了一包煙和二兩茶葉,忙著給縣長沏茶。
他剛轉過身,就聽“嘭”的一聲,沒放穩的開水瓶倒了,破碎了。哈哈哈!領導們的笑聲隨著白色的水氣慢慢升騰。開車的師傅笑得最投入。他擦了擦眼淚說;“又不是嫖女人,慌個啥子?”
“我高興,我激動。領導們來了,學校能建起來了。”
領導們聽了回報,又看了看寫了多次的報告。
副縣長語重心長地說:“搶抓機遇,借這次東風改善辦學條件,思路是對的。但不能等靠要,得向內使勁,向內挖潛。激動有什麼用呢!”
“山上無樹,山下無水,土裏無礦。鄉鎮企業關門,集體經濟衰敗,群眾生活滑坡,農特兩稅難征。向內挖不出東西呀!”棋子無可耐何,又有些失望。
“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今天多一個流失生,明天就多一個困難戶。不把教育辦好,不提高村民素質,會永遠窮下去。鄉政府、管理區一定要痛下決心,立即折除危房。就是你們砸鍋賣鐵,三天內破土動工,兩個月建起,迎接普九達標驗收。”副縣長態度十分堅決。
“我們預算過了,至少需十三萬元。鄉財政赤字。上交任務完不成,職工工資難兌現,各項事業難發展。還會請領導幫我們想想辦法。”鄉長也十分為難。
“辦法還是你們自己想。人民學校人民建,建好學校為人民嘛!”副縣提示棋子。
“好了,三天後看你們的行動。有什麼困難,等學校建起以後再說。”副縣長說完鑽進轎車走了。
棋子原地站著發愣。望著轎車漸漸走遠,車屁股排出的廢氣慢慢失散。
棋子召開了群眾代表大會征求意見。代表們理解管理區的難處。為了下一代,他們願意勒緊褲帶,人平集資四十元建學校。
資金籌了一半,工程就動工了。棋子吃住在工地,用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教學樓就竣工了。
普九達標驗收順利過關。隨行的副縣長也格外高興。棋子高興不起來。還相差三萬塊錢的建校集資收不起來。建房老板說普九達標驗收過後,就要把建房款交齊,不然他可要鎖門了。
幾天後,建房老板真的攆出師生,鎖了大門。
一時間,老師、學生、家長都擁擠到管理區。人影散亂,吵吵鬧鬧。
有家長找到棋子說:“棋書記,我交了集資,為啥不讓娃子進教室讀書?”
“我們交的錢都被當官兒的吃了喝了。”又有家長插話。
棋子使勁拍著巴掌,大聲說:“大家靜一靜。還有一部分的集資沒交上來,我們正在籌備。至於建校集資的使用情況,請你們看看管理區的財務公開欄。我棋某保證沒沾大家的一滴血汗。”
“那些人為啥不交?”
“要不交我們都不交。把錢退給我們。”
“退錢還要給利息。”
“那二牛子天天鬥地主有錢,交集資就沒有錢了?”
“他不也有娃子在學校讀書嗎?”
大家七嘴八舌。
棋子隻好又把師生們安頓到管理區會議室和農戶的堂屋裏。
棋子心裏有數,沒交建校集資的戶,不是沒錢就是扯皮的主兒。一時間很難解決,還必須想其它的辦法。
他找到鄉政府。鄉長也非常著急。他歎口氣說:“沒有辦法呀!收起來的教育費附加隻能支付民辦教師的工資,哪兒有這筆錢填補建校的缺口呢!”鄉長又找來分管企業的副鄉長,對他說:“磚瓦廠停產好多年了,你想辦法把那套磚機賣掉,付河界管理區中心小學建校款。時間長了,機械也會爛成一堆廢鐵,一分錢也不值了。”
一時間,棋子和分管企業的副鄉長四處打聽。好不容易與買主談妥。縣農行、縣集體資產管理局都聞風而動,把賣磚機的四萬多塊錢全部拿走了。
棋子又來找縣政府。找到那位分管教育的副縣長。
副縣長說:“牛頭都過去了,何況牛尾呢!群眾是真正的英雄,還是請大家想辦法。”手機響了,副縣長接完電話,說:“就談到這兒,我要去參加一個扶貧工作會議。你還是回去想辦法吧!”
棋子回到管理區,一夜沒有睡著。
他打算把建校集資的欠款戶集中起來開個會,再做做思想工作,籌一部分。而後再做建房老板的工作,欠一部分,問題也就解決了。
一大早,他來到毛二牛家通知開會。
“啥會?要是要錢的會就別找我。娃子讀書我們交了錢,蓋學校我們管不著。再說也不是二牛子一家沒交集資呀。說多了沒得宜。反正我沒錢。”
“你總比郭喜娃兒家好過些吧?他在城裏揀破爛還交了集資款。”棋子耐心的做工作。
“我是今年望到明年富,明年穿個叉叉褲,明年又望來年富,來年打個精屁股。你棋書記又不是不知道。哪個有頭發還裝禿子呢?''毛二牛說罷就鑽進裏屋睡覺去了。
這時,毛二牛的女人從外麵進來。棋子說明了來意。
女人說:“他是個牛強筋,你莫跟他一樣。這蓋學校是好事,更何況我們也有娃子在那兒讀書。我抽空挖黃薑掙了點錢,昨天才攢夠。還沒讓那個要死的曉得,要不早被他惡去打牌了。”
說完,她正準備到裏屋去拿錢,被衝出來的二牛揪住頭發摁倒在地。原來棋子和女人的談話,毛二牛聽得一清二楚。
“你個雜種婆娘是個敗家子。隻要敢交錢老子打斷你的腿。”毛二牛一臉凶相。
棋子勸了男人勸女人,好話說了一蘿筐。氣氛才稍有緩和。臨走時,棋子說:“錢今天不慌交,等你們商量好了再說,但今天的會你們要參加。開會的時間到了,隻有幾個攆熱鬧的孩子滿會場追逐嬉戲。”
有人走進會場,大多是女人。一叢一簇地擁著。扯米扯麵扯針扯線扯球扯淡扯東家女人西家漢。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活象稻田裏的一群麻雀。她們有的織著毛衣,有的納著鞋底。有的褲兜裏裝著花生,在大腿處隆起一個拳頭大小的包。原地站著,花生殼紛紛地落在腳下。
棋子點了名,就差毛二牛家沒有到會。
開會了,棋子的一席話說得大家心服口服。
剛剛宣布散會,隻見毛二牛馱著一個人衝進會場,穿過散亂的人群,奔向主席台,他把人放到棋子的腳下。棋子見是二牛的女人,嚇了一跳。用手湊上去一摸,沒氣了。脖子上還係著一根繩子,顯然是吊死的。
毛二牛一把抓住棋子的衣領,瞪大眼睛咬著牙,從牙縫裏蹦出了一句話。“好你個黨的幹部,要錢逼死人命,走著瞧!”說罷就走了。
市裏和縣裏都派來了調查組。通過屍檢和調查了解,毛二牛的女人確屬上吊自殺。死因與棋子征收集資有關。
棋子收錢逼死人命成了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群眾紛紛聚集在毛二牛的家中,幫二牛出主意。有的讓他投訴到中央電視台的焦點訪談;有的拿來法律書籍,要他依法索賠;有的幫他寫訴訟狀,要他起訴棋子。
調查組一麵疏散群眾,一麵派縣紀委的同誌找棋子談話。棋子說:“我不存在逼死人的問題。要說逼,也是上麵逼的。我沒有責任。”
“你在開展工作中死了人,就有責任。人命關天,豈能草菅人命?你要認真地寫出檢查認識材料。”紀委的同誌很嚴肅地說。
聽說棋子態度堅決,那位副縣長親自給棋子做工作。他語重心長地說:“老棋呀!中央三令五聲要減輕農民負擔,你咋還稿什麼集資呢?應該好好學習中央的‘三個代表’。對待人民群眾的態度問題是一個嚴肅的政治問題,你可不能小視呀!”
“那建校集資你是和道的呀?”
“我知道什麼?我要知道早就製止了。為建校的事兒,我很來了幾趟,可從來沒說讓你們向群眾要錢呀!老棋。不過,我們是黨的幹部,應經得起考驗。犯了錯誤有什麼要緊,改了就好。現在就是要積極認錯,接受組織處理。千萬不能把這件事再鬧大了。我可是為你的前途著想啊!再說為了大局穩定,就受一次光榮的處分吧!”
紀委的結論出來了,是棋子違規收激教育集資,至死人命。棋子看都沒看就在結論上簽了字。
副縣長又表態給毛二牛三萬塊錢,讓他不再提及此事,並簽了協議書。
一陣涼風刮過。棋子渾身發冷,象掉進了冰窯。
幾天後,河界管理區又召開了群眾大會。進一步宣傳黨的政策和減輕農民負擔的具體要求,特別強調了中央關於減輕農民負擔提出的“堅持一個製度”“做到八個禁止。”
副縣長參加了會議,並作了精彩的講話。
群眾在下麵也議論紛紛:上麵的經是好的,下麵的和尚念歪了。
最後,副縣長宣布了對棋子的處分決定:開除黨籍,開除公職。
棋子回家了。女人溫柔地說:“回家了好。他們不要你我要你,永遠也不會開除你。”
棋子找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窗外,楊花飄落
——陳先丁
張愛玲說 :長的是痛苦,短的是人生。
——題記
小嫻遠去的身影像我滿是淚花的雙眼一樣變得朦朧而又模糊。
從名字上可以看出實際上她也是個很嫻靜的女孩。
我在中學認識小嫻純粹是一種偶然,就在我以該校最低分跨進學校進入文科班第二次調位置的時候,小嫻很戲劇地坐在了我右後一扭頭就看見的地方,而且這女孩經常給我驀然回首的一笑陽光般燦爛笑得我莫名其妙。然後,我開始莫名其妙的同這個莫名其妙的女孩在一起玩。
我們的經曆很特別,而且像一部沒有愛情的冗長沒人欣賞的肥皂劇,容易讓人看得頭發暈腦發脹加眼冒金星吐口水或向我扔磚塊。然,無論發生什麼事,我至今都得承認:小嫻是目前為止對我最好的女孩。主要原因是:我絕對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子或帥的掉渣的靚哥。我說的話不像星仔遠看像猴仔近看卻像貓仔,沒有帥氣的外表拔萃的成績廣泛的友誼或大把的鈔票加上離家又遠所以我很鬱悶。盡管我的智商不比那位愛發動戰爭的X國總統高多少,但我的數學卻學得特別的好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都會暗暗稱奇。
我時常向小嫻吹噓我的胸懷像海一樣寬廣,小嫻總會看著我的臉說你的臉紅紅的是不是發燒該去看醫生了,我說不是,是我的臉剛流了“蛋白蛋”(就是青春痘較多的人易麵臨的問題),小嫻說你好惡心我想吐。我說你千萬別吐要不早上我請你吃的飯不就白請了嗎?
小嫻說,得了吧,你請我?還不是我掏的餐費嗎?
我半開玩笑的說:你掏錢還是我掏錢,反正都一樣。
然後,我撒開腿就跑,小嫻的拳頭伴隨著腳步與笑聲從身後傳來。跑出校門之後,我停住了,小嫻跟上來了,然後我們大笑,再然後我們就在校門口那個窄小的商店買五毛錢一包的蝦條或去吃一塊五一碗的拉麵。我和小嫻,彼此之間,孤獨並快樂著。
盡管我和小嫻經常在一起玩,我對她卻不敢有絲毫越軌的想法。她漂亮而冷酷,優秀而拔萃,我,平庸而平淡,無知也無助,看見她自卑立刻讓我有心理障礙。而同學的想法和我的一樣,所以沒有流言蜚語和愛情火花的我們輕鬆而自在著。
古龍在《風鈴中的刀聲》說:人們往往很久才發現,真正去愛一個人,是多麼痛苦的事,被愛卻是那麼幸福,可是偏偏有許多人,寧願去愛人而不願被人愛。
沒錯,我和小嫻之間沒有愛情,然而我卻擁有了後來才慢慢明白自始自終僅是一廂情願的愛情,我的淚和心事也像我的數學作業一樣勤快了起來,M出現在我的生活中間。
M是個個子不高但秀氣逼人的女孩子,以至於她拿著數學難題來問我的時候,我會對她的眉毛發呆。她很聽話的按我的要求用那隻削得很細的鉛筆在那張幹淨的白紙上劃出一些彎曲的圖線,那些曲線也像她的那張臉般秀氣,所以我會發愣,石墨在紙上劃過的聲音很淡加上周末空空的教室所以很清晰,我能看清她沒有痘痘的臉和洗得很“飄柔”的碎發能聞到一絲絲洗發水或是洗麵奶的味道。
當她的頭發離我很近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有點迷上了她,當時我迷迷糊糊的就陷了進去,所以我的洗發水由用了四年“拉芳”換成了自己不大喜歡據說會使頭發打結的“飄柔”。
直到有一天,當我看完M給我的一封情意洋溢的信時,我在僅有她的時候說:你是船,讓我做你停靠的港灣好嗎?
因為我在一本很古的書上知道一個形容愛情不渝的謎語,而我一直把那謎語放在我心靈的深處,謎語的謎底就隻是船和港灣。
M微微一笑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而思想單純幼稚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我信奉“無聲乃認可也”的古訓,所以我把她的緘默當成了她對我的承諾,直到後來,從屢次聽說再到屢次看見她單獨的和小K在一起的時候,我很迷茫的多次麵對她沒有尷尬淡如清水的一笑,也就從那時候起,我的愛情觀中相信感情不相信緣分轉變為相信緣分而不相信愛情。
我真希望自己見到的一幕是在夢裏或生活在僅有我和M的虛擬世界,但我在揉揉眼睛確認自己在現實中而且小K身邊的那個人正是M的時候,我選擇了無言的沉默。
小嫻還是坐在我一扭頭就能看見她笑的地方,盡管她仍然還是會對我笑,但我看得出那種笑多少有了點勉強。變了的卻是我不再同小嫻去買五毛一包的蝦條,不再去吃一塊五一份的辣味很濃的拉麵。
我原本以為我在意M,以為M也會像我在乎她一樣在乎我,直到最後我才真正明白我完全是杞人憂天自作聰明得要命。
那次我感冒的很重,小嫻為我買來了感冒藥,我扭頭看了一眼趴在桌上寫字的M後才接過了小嫻手中冒著熱氣的水杯,說完“謝謝”之後我開始有了瞬間的感動,隻可惜的是它僅為瞬時而已,隨即消失。
直到下午我第三次喝完藥之後,M走過來問我,你感冒了?我說:嗯。她說,你要注意身體,我還有作業,先走了。我愣住了,但片刻之後又有絲絲的滿足感。
奇怪的是那次感冒格外的頑固,直到周末下午,我急了,抓了把阿斯匹林就要吞咽時,小嫻一把抓住我拿藥的胳膊說:阿司匹林不能多吃,會過敏的,我說我吃藥又不是你吃,你著哪門子急呢?
她說看你感冒不見好,你應該去打針。
我拗不過,藥又在她手中,但我心裏卻想,如果她是M該多好。
走過她身邊的時候,我問她:你有點喜歡我是嗎?
她卻惱了,一雙橫眉冷冷的斜視著我嘻笑的臉,別給你一絲陽光你就燦爛,給你一根羽毛你就當令箭,你以為你是古天樂黎明劉德華喬丹還是貝克漢姆啊?我喜歡你?你還真會開玩笑?
我也有點氣惱的打斷她的話說你別對我那麼好行嗎?我承受不起,你知道,我喜歡的人是M。
她剛還有點怒氣的臉變得有些柔和,靜靜地說了聲:天,對不起。
氣氛變得有些沉悶,我的心猛地一緊,就因為那“對不起”三個字任何人都知道意味著什麼,都知道它的分量有多重。
謝謝,我慢慢說,好,我去診所。
走在那熟悉的大街上,我幾次扭頭,希望身後出現那個熟悉的影子,然,時近傍晚,街道空空,我心空空,失落開始蔓延。
即將走進街道旁的那家診所的時候,透過玻璃門我看見了對著門坐的M,正當我奇怪她無病也來診所的時候,卻看見被對門坐著胳膊上插了針管注射那很大瓶注射液的小K時,我什麼都明白了。不知她是否看見我,就像阿杜說悲傷“給了我離開的勇氣”,我隻有離開,因為別無選擇。
第二天,一夜失眠的我感冒離奇的減輕如同它來得那麼離奇。M問我昨天怎麼不進診所?我沒有直接回答她:你給我說的都是真的嗎?你不相信我嗎,M說,小K與我不可能……
你不用解釋,我打斷了她,我希望你不是在和我開玩笑。
後來,我便收到了她寫的很清秀的致歉信。但是我情願在我以後看見在一起的人不是M和小K。
小嫻對我依舊很好,沒有因我上次的舉動而生氣,我的生活仍舊沒有變化,偶爾還是會收到M傳過來的什麼紙條。
我又和小嫻一起出去了,似乎我的生活歸於平靜。但我變得固執,冷酷,冷漠。魯迅先生說:“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然,雖我沒有爆發,但我卻沒有滅亡。
在那年的元旦晚會上,M依然和小K在一起,我像一朵因折斷而凋謝的野菊,小嫻坐在我身後默默地看著萬家燈火的窗外,就在M的雙手伴著她溫柔的目光即將伸向小K被同學抹上粉筆灰的臉時,我站了起來,一種被欺騙的感覺籠罩著我的全身,我的立起並沒有改變M的方向,我從書包的底層掏出M寫給我的一封封感情洋溢的花信,我的心隨著那一片片被撕碎的信紙漸漸的破碎。
我捏著那一把花花綠綠的紙片,從小嫻的眼色中看出我的臉色十分嚇人,我推開阻擋我的小嫻傾斜看著窗外。飛起的紙片點點,跌入茫茫黑暗,深淵中我似乎看見M秀氣的臉變得清晰而模糊……
……現在的一切都丟失了,上帝需要以撒,我將獻上她,連同我的一切歡樂——不過,上帝即愛,對我而言,他還將繼續是愛,因為在時間的世界中,上帝和我不能相互交談,我們沒有共同的語言。——克爾凱·郭爾說。
扭過頭的時候,晚會已畢,僅有小嫻呆立一旁。你的臉好蒼白!她說。
我說你放心吧,我不會跳樓自殺,我還要去我美麗的象牙塔。
走吧,不早了。我說。
小嫻的雙目晶瑩。
又有一封散發著淡淡清香但比平時厚許多的信放在我的課桌,我始終沒有勇氣打開那封信,因為我不想知道那字裏行間寫實什麼。所以我又將那封信退回了M的課桌……
然後,M不再來找我,我的眼睛裏再也沒有M沒有小K,甚至沒有小嫻,但耳邊仍有老師們的教誨,仍有小嫻溫柔的話語,仍有做不完的作業。我的欲念在時光中消逝下去,同時我的理想卻突飛猛進。直到所有人都看著我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子驚呼,我仍舊用自己的堅毅但不冷酷的目光麵對他們,無論是M,還是小嫻。
科目考完的時候,我自信的拎上書包卻在教室門口被M叫住了,望著眼前清秀的麵孔,望著這個世界最熟悉的陌生人,我無言。隻是那時的我為了理想而忽略了許多不應忽略的東西。偶然的一天我揉揉熬得血紅的眼睛,無意識的扭頭看小嫻的位置,想看看她的笑卻空無一人之時,我無語,隨後,我的淚無聲滑落……
你恨我嗎?M問道。
不,我說,我不恨你,我隻恨自己,恨我們處在無奈的時刻。頓了頓,你其實不必自責,我接著說。然後扭過頭:小嫻,走,我們去吃現在的最後一碗拉麵。
我說的我們當然不包括M,我看見M的臉微微抽動了一下,我沒有絲毫勝利的快感,卻僅有點點的苦澀。
那碗拉麵仍舊是辣得一塌糊塗,讓我醜相畢露,與小心吃麵的小嫻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對比,我不覺得自己沒麵子,因為小嫻已見慣了我許多沒麵子的事。
我說小嫻,我想去北京上大學,你知道嗎?
小嫻筷子上的幾根麵條送到嘴邊咬了一半尚未吞下便拚命的點點頭。我像一個喝醉的酒鬼賭光錢的賭徒,紅著一雙眼問她,你能體會到我目前的感受嗎?
盡管問題問得模糊不清,任何人都可以做任何理解,小嫻還是點頭“嗯”了一聲。
麵吃完了,我第一次替她付了帳,打破了以前我們實行的AA製,我堅決不讓小嫻付賬的理由很簡單就是我以前欠她的太多。
小嫻沒有堅持,直到在車站找到了她將登上的車,然後那輛車即將開動的時候,她說,你應該是鷹,藍天是應該屬於你的。
我有些哽咽,但是,小嫻,對不起,我無法給你任何承諾,起碼現在不能。
車緩緩開出車站的時候,我看得她那雙美麗眼睛裏有一絲絲的幽怨。那眼神會使我出奇的記起一首詩:
當我們唱著無聊的歌曲/談著愛與不愛的問題/幻想是林黛玉挨著賈寶玉/或是牛郎織女約會在七夕/而那些唱過的歌受過的傷,愛過的人/都已經慢慢得不能再緩——再續……
你的眼神會驚醒一顆沉睡的心/能不能告訴我/什麼樣的故事創造了你如此深沉的眼神……
也許是的,世界上真有熟悉的陌生人。
端著一杯濃茶獨目窗外沉思的我,如今已是北方那座城市的大學生,而小嫻卻在一所小城市裏繼續著她的象牙塔之夢,M仍在我曾經讀過的那所自詡為最高學堂裏重複著她的中學路。
我如從夢中醒來,時常在桌子旁看這陽光下挺立的摩天大樓發呆,寂寞得我心也空蕩蕩的,會想起M,更多的會想起小嫻,還會想起一句話:整個城市在旋轉,可我轉來轉去總是孤獨。我們的青春無情的飛逝,年老的我啊依然孤獨,最後我進了天堂,可天堂裏孤獨的我毅然跳著孤獨的舞步。
也有人說“愛情是一個有魔力的房間,跑進去的人紅光滿麵,爬出來的卻憔悴不堪”。
時光飛逝,年後的一天,在經過原來的中學門口時,很意外的遇見了仍然秀氣逼人的M,她的目光裏有點驚奇,說你來了?
我說是的,我順路經過這裏,你,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