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當他們剛在餐桌邊坐下,還沒有動筷的時候,外麵又有客人來了。
“畢清!”是一種短促的女人的聲音,“你怎麼忘記了我們的聚餐會呀!”
畢清立刻站了起來。進來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清秀的女學生,打扮得很雅致。她對安舍行了一個恭敬的禮,把眼光投射到畢清的臉上,微笑著。
安舍的心裏立刻起了很不快的感覺。她認得這個女學生,知道她和畢清很要好,時常叫他一道出去玩。這且不管她,但現在這裏正坐下要吃飯,怎麼又要把他引走呢?
“這裏的飯菜都已經擺在桌上了。”安舍很冷淡的說。
“那裏也立刻可吃了。”
“他已經很餓。”
“還有好幾個人在那裏等他呢。”
“不要緊,不要緊,”畢清對著安舍說,“坐著車子去,立刻就到的。”
“先在這裏吃了一點再走吧——德!添一副碗筷來,請林小姐也在這裏先吃一點便飯。”
但是站在門邊的德,隻懶洋洋的睜著眼望著,並沒有動。她知道這是徒然的。這個可厭的女學生便常常突如其來的把人家的計劃打破。她還記得,有一天畢清答應帶她出去看戲,已經換好了衣服,正要動身的時候,這個女學生便忽然來到,把畢清引去了。
“不必,不必!我沒有餓;那裏等的人多呢!”
“就去,就去!那裏人多菜多,有趣得多!”華清高興地叫著,披上外衣,扯著女學生的手,跨上門限,跳著走了。
安舍的臉色和黃昏的光一樣陰暗。她默然望著畢清的後影,站了起來,感覺得一切都被那個可憎的女子帶走了。她的心裏起了強烈的痛楚。她的眼前黑了下去,她不能再支持,急忙走到自己的房裏,躲進她的床上。她還想使自己鎮定起來,但眼前已經全黑了。天和地在旋轉著。她沒有一點力氣,不得不倒了下去。
過了許久,在黑暗與靜寂的包圍中,她哼出一聲悲涼的,絕望的,充滿著愛與憎的沉重的歎息。菱
——葉紫
一
因了夜晚在湖上的秘密的約會,官保滿懷著幸福的恐怖與焦灼,他並沒有想到他還沒有吃晚飯,便躲著他爸爸的眼睛,溜到祖父的房間裏去了。他可以在那裏從容地準備著他赴會前所應該準備的一切:裝菱角的籃子,鉤子,劃船用的槳片和補洗得好好的衣服。這些東西都是他預先安置在那裏的。慈祥的,偏愛的祖父替他遮掩了一切,因此他裝扮得非常順遂而且迅速,絲毫沒有給他的爸爸和小妹察覺,穿過菜園,溜到廣場中去了。
太陽還沒有完全陷落到墳地裏去,月亮已經從東角的樹林中掛出來了。秋收後八月的黃昏的田野,是這樣的荒涼清靜,稻田中除了遍地成堆的幹草和幾片零落的冬禾之外,差不多已經看不到一個工作的人影。炊煙從每家的屋頂上成串地冒出來,升到上空,攙和著彩色和霞雲的裂片,迷漫了半邊天頂,因為沒有風,就覺得雖然是中秋了,總還留存著有一點兒炎夏的熱燥。
順著年青的農民官保所跑著的大道朝南去,不到半裏路,便是遼闊的鳳凰湖的峽口。這時候正是湖中的菱角最成熟的季節,附近的農民們大都趁著這幾日工作的餘暇——特別是有月亮的夜晚——來湖上爭相采摘著,以便趕應中秋節的市場。這原是農民們一年一度的最快樂的小集會。年青的官保今年雖然聽到了各種各樣的惡意的謠傳和父親的嚴厲的告誡,但他還是執拗在,偷偷地溜出來了;因為他不但不願缺席這小集會,而且還要借著這機會去秘密地赴一個能夠解決他多年苦惱的根源的,幸福的約會。
他一邊跑,一邊總是掉頭向後麵回望,看有沒有人追過來——他的父親或是小妹——一直讓很多的幹草堆將他的身子完全隱蔽了之後,他匆匆奔到湖岸,太陽這才完全沒入水底,月亮即刻透破著黃昏,用淡淡的銀色的光芒,灑遍了整個湖麵,而天空中,環繞著月亮,也慢慢地幻出了那秋夜特有的貝殼形似的,不動的雲塊。
走下泥滑的傾坡,官保的小船便係在一個小小的木樁上麵。並排著左右兩麵,還停泊著有很多隻各種各樣的小船,大澡盆,打稻桶和一些臨時用門片木板之類的東西拚紮起來的小木筏。大都是農民們預先準備在這裏去采菱角的。這時候,兩岸都還沒有現出人影,滿湖褐綠色的菱藤,正象一塊平靜的初冬的草坪似的,蔓延得那樣遼遠,那樣濃厚和廣闊,一直到峽口的對岸,很難看到一片幹淨的水麵。官保從容地解著纜繩,跳上自己的小船,將籃子和鉤子都安放了一個適當的位置。因了孤獨和心情太不平靜的緣故,他這才感覺到他來得過早了,他原應該在家裏吃了晚飯才來的,雖然他並不覺得饑餓。現在,池是用全力搖動小槳,撥轉著船頭,筆直地切斷菱藤,向對岸的一座灰暗色的小山莊急地駛去,他的大而漆黑的眼睛開始不動地朝那一麵凝望著,他的心中漸漸地激動而慌亂著,好象心就在那對麵,那灰暗的山莊的懸崖之下,立刻現出了他那久久所不能看到的,幸福和屈辱的對象似的。因此,當他更用力地將小船一逼近去,一清楚地看見了那黑黑的地方還什麼都沒有的時候,他便又微微地感到失望,而心情也就慢慢地平靜下來了。因為他非常明白,不到達那約定的時刻,他所迫切期望著的那對象,是絕不會先他而出現在那裏的。於是,他撥轉船頭,收上槳片,讓小船橫泊在深厚的菱藤裏,而開始懶心懶意地去鉤采著那躲藏在葉底的,綠綠的菱角。
在他的後麵,已經漸漸地響來了一片雜亂的,采菱人的歌聲,但他隻佯裝沒有聽見。他一麵盡快地運動著他的手,一麵卻老用一種不安的惶惑的視線,不住地去打望著那灰黯的山莊:一直到歌聲響徹了整個湖麵,一直到人家用那種慣常的,譏諷的聲調,驚動了他,開始呼喚了他的名字的時候,他這才將小船回轉到那喧嘩熱鬧的大夥兒裏來。 雅虎中國論壇-說出你的故事而他的思想,卻仍然停滯在那高高的,漆黑的,神秘的山莊之上。
二
十年前,當官保還是孩子的時候,他是常常要到那小山莊上去的,那時候,他算是那山莊的主人尤洛書的女婿。他由他的祖父李老七公公攜帶著,差不多每天——隻要不發風落雨當太陽由地平線上剛剛露出那通紅的臉嘴的時候,祖孫們便由屋子裏走出來了,彎到峽口的尖端,越過小鵝橋(那時候還是木橋,而現在是石橋了)。筆直在拖著兩條長短不齊的影子,走向那山莊的前門去。那時候,這山莊也還是一個小小的茅屋,而且每當他們祖孫將欲走近台階的時候,在大門的邊沿上,便立刻現出了一個和祖父一樣的,和顏悅色的老頭子,他的左手牽著一個十一二歲的拖辮子的小姑娘,右手抱著一根長大的旱煙管,滿麵堆笑地向他們招呼著。於是,一陣寒喧:“今天天氣哈哈哈哈!……”隨後,兩個老頭子便各自捧著一杯濃茶,開始說著他們那好象永遠也說不完的閑話:譬如年成,收獲,譬如世界上的一切希奇古怪的奇聞,變化,和兒孫們的前程後路。正當這時候,兩個孩子,——官保和那小姑娘——便趁著自然而然地打起交道來了。他們彼此都知道,由於兩位祖父的互相友愛,將他們毫無條件地配成了一對未來的小夫婦,雖然她要比他大了四歲,因此,他總是叫她玉蘭姐姐的。她是一個性情溫和而又沉靜的小女孩子,有著一雙好象永遠帶著哀愁的,杏仁樣的眼睛,長長的臉,尖尖的鼻子,她的兩手總常常不安地扯著衣角,或是去捉著那兩條左右分開的小發辮。她不大肯說話,尤其是在官保的麵前,好象已經感到了未婚的小夫婦應有的羞怯似地。因此,每次都是官保先去叫她玩,或者問一個什麼自己不懂得的問題,雖然有時她也自動地拉著他,教他編小鬥笠,或是讀幾頁祖父所教的《女兒經》。總而言之,她是一個非常逗人憐愛的好性情的孩子。而官保呢,卻正跟他父親育材叔一樣,老是帶著幾分粗野和倔強,雖然並不暴躁,卻也有著一個執拗得怕人的性子。並且他的相貌也有幾分和他的父親相似的:大而深陷著的,漆黑的眼睛,高大而強硬的鼻子,粗黑的美麗的眉毛,渾身結實得像一條小牛那樣。在生氣和憤恨的時候,老是緊皺著眉頭,一聲不響,眼睛裏放射著執拗而又凶猛的光芒。然而,他卻誠實,坦白,天真。雖然他和玉蘭之間,有著若幹性情和年歲上的差別,但他們卻有一個共同的不幸,那就是他們兩個都沒有母親了。玉蘭底母親是在她出世後不到半個月死去的,死在產後的傷風症裏。由她的祖父去請了一位好心腸的遠親姨母來撫育她。那是一位剛剛死了丈夫,而又夭殤了唯一的嬰兒的可憐的婦人。她哺育著玉蘭的乳,而且不久以後,又無形之中做了玉蘭的繼母,因為那時候尤洛書還很窮,她又能替他們操作勤勞,管理家務,對尤洛書和玉蘭也比待自己的丈夫和親生女兒還好。因此玉蘭雖然死了母親,卻從沒有感到過沒有母親的悲痛。官保的母親是在他滿六歲,小妹也滿三歲之後才死的,她死得很慘,僅僅和官保的父親育材叔口角了幾句,便懸梁吊死的,這在稚幼的官保的腦子裏,永遠留下了一個慘痛的烙印。育材叔也很窮的,無力續娶,便將兩個孩子通統交給了六十歲的父親——官保的祖父——好在他們都不吃奶了,很容易就長大了起來。
一切都過得好好的。孩子們一天一天地長大著,使得兩位老祖父都增加了快樂,雖然他們的兩個兒子——育材叔和尤洛書——在性情上有著好些不投洽,(尤洛書是一個外表非常漂亮,而內心極其刻毒的家夥,圓眼細嘴,稀疏的七八根胡子,因此後來人家都不叫他尤洛書,隻叫他尤老鼠。)但兩家的和氣,卻仍然是很好的保持著的。隨後,不知道怎弄的,尤洛書突然發財了,跟著,尤老公公也去了世。(至於他是怎樣發財的呢?那連鬼也不知道;有人說他在洞庭湖上撈了金元寶,有人又說他是販賣煙土發財的。)於是,拆毀了那山莊上的舊日簡陋的茅屋,造起一所大瓦房來了,並且立刻在莊子的前麵,建立著一座高高的圍牆。由於這圍牆,便無形之中切斷了他們倆家的一切的關係……
最初,當尤老公公剛去世的時候,他們還是互相往來,不過因了尤洛書的過份的客氣,常使得李老七公公感到一些隔膜和冷淡,他想:“這也難怪的,世界上的事情本來就是這樣:‘人在人情在’。”而玉蘭和官保,也就不能象從前那樣放肆,因為他們都漸漸地長大了。隨後,隔膜加深,冷淡露了骨,那座圍牆也就現得更高了,高得簡直使李老七公公不能夠爬越過去。“不去就不去,”他又想,“無錢的親戚還是不常往來的為妙。”於是,漸漸地,除了尤家還有一張紅紙庚書在李家以外,兩方麵的一切關係,便無形之中冷淡了下來。並且跟著,因為略略拖欠了一點地租和債款的細務,還使得尤洛書大大地生了氣,破了臉,(發財後他置了很多的田地,放了很多債)用了那最不顧情麵和親誼的手段,接連著一次又一次地將育材叔投進了縣城的太監牢,這在性情倔強而高傲的育材叔本身看來,簡直是一個致命的侮辱,因此他們兩親家很快就結下了不可解脫的冤仇,出獄後,當育材叔從旁人口中打聽了他所以被侮辱的主要原因,完全是為了尤洛書不願再跟他這窮人做兒女姻親的時候,他是更加憤慨了,“我一定要殺死這作威作福的暴發戶!……”他恨恨地叫著,並沒有經過詳細的考慮,也沒有使他的父親和兒子知道,就用草紙和幹牛糞包了玉蘭那份紅紙庚書,從尤洛書的圍牆外麵,使力地摔了進去!於是,便連兩家的那最後的,外表的姻親關係,也都一切斬斷了。等到李老七公公發現了這件事實,趕快想法子挽回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庚書就安安穩穩地回到尤洛書的神櫃裏去了,半點辦法也沒有。“你這狗崽子!你這沒出息的敗壞家風的畜牲!……”老頭子用拐杖到處去找尋著,追趕著育材叔。結果:父子們大大地爭吵了一場,逼得育材叔負氣地脫離了家庭,宣誓著一定要報複這重大的侮辱,任誰也留他不住,投身到軍隊裏去了。
三
六年後……
官保由於祖父的艱難的撫育,長大成人了,負起了一家人的生活的重擔,跑到田裏去,成為了一個出色的農人。隨後,父親育材叔也回來了。不過,在事實上,他並沒有實踐他的誓言,既不曾發財做官,又沒有辦到將尤洛書槍斃或投到牢裏去,六年的苦難的軍隊生活,倒反而給自己帶回了一個並不光榮的標記,在強硬的鼻梁上,遭了一下重重的槍傷,將鼻尖弄歪了,弄得向左麵塌下去了;並且,他的眼睛也好像現得更加深陷,性情也好像變得更加倔強和陰鬱了。而年輕的官保,卻正跟剛剛出山的太陽那樣:清新,強壯,活潑而美麗。由於他的父親曆次所受的不能報複的侮辱,由於自己的甜蜜的童年的回憶和那青春所啟示於他的對於異性的情愛的渴望,使得他一天比一天更迫切地需要洗去那婚姻問題所濺予他的屈辱的汙泥。他愛玉蘭,他永遠不能忘懷那一對小辮子和那雙杏仁狀的哀愁的眼睛。那原是他自己的人,而現在卻隔離得他這樣遙遠,雖然不過一兩裏路,卻遠得連見一見麵都不能夠;並且,更壞的是,也許不久的時候,她就改嫁給別人,去做一個陌生的,鬼知道是什麼人的堂客,這是官保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的。他不能放下玉蘭就同他不能放下他自己的性命那樣,因此,他沒有一天,甚至一時,一刻,不在設法子,尋主意,為的是必須要用一個什麼適當的方法,很快地去將他那已經失掉了的人兒,再奪回來。不管人家怎樣對他譏諷和嘲笑,也不管父親的嚴厲的告誡和監視,他總是照著他計劃的,執拗而確信不疑地去進行著。並且,他知道:(在鄉下,任何秘密都不容易保住的)玉蘭近年來也是非常痛苦的,孤獨的。自從他父親發財以後,自從那張紅紙庚書被包著草紙和牛糞拋回到她家以後,尤洛書就沒有將她和那可憐的老姨母當自己的親骨肉看待,他將她們關在那高高的,黑暗的圍牆裏麵,撥一個老長工去服侍她們,監察她們,不多讓她們出來,也不多讓和外來的人接近。而他自己,卻和一切的有錢人一樣,跑到縣城裏去,過他的舒服生活去了。
他在那裏租了房子,討了年輕的小老婆,生下了兩個孩子。他要到鄉下來,一年中最多也不過三五次,一次最多也不過五六天。這樣,玉蘭和老姨母就很難和和他接近了,雖然每當他回家的時候,她們也去侍候他,也得尋他談談家務事或者要點什麼日常用品之類的東西,但他對她們的態度,卻是極其冷淡的,漠不關心的,好象他早就忘記了還有這麼一個女兒和後妻那樣。他並沒有知道他的女兒已經有二十四歲,快要孤獨地,寂靜地度過那寶貴的青春了,而還沒有給她定一個確實的人家;自從和李家鬧翻以後,自從他有了另一份家室和兒女以後,這一問題或者他連想都沒有想過。當那可憐的老姨母趁著他回家了,畏縮地,小心翼翼地去告訴他,女兒應趕快給定一個人家的時候,他甚至還是這樣的生氣了:“人家?還早得很呢!討厭的老鬼!你還想李家的窮骨頭嗎?”“李家有什麼不好呢?那伢子,”老婦人悶氣地想,記起了最近在什麼地方看見的官保的那強壯的活潑的姿態,但不敢開口。“錢,……鬼曉得它有什麼用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於是,一聲不響,靜靜地,憂憤而不平地退了下去。並且總還是想:“我的天爺!麼子時候才替她定親呢?天爺!要等到頭發白嗎?要等到鐵樹開花嗎?李家有麼子不好呢?……”一走進房裏去,雖然她並不說一句話,可是,這憂憤和不平,很快地就侵襲到玉蘭身上來了。她知道:這位好心腸的老姨母是怎樣為她去受了父親的氣悶,於是,她也一聲不響,溫和地,強為歡笑地等待著一個使她可以說話的機會,去安慰她那相依為命的,可憐的老姨母。她說,她還這樣年青,婚姻的事情真還早得很呢,她請求她不要再為這事情去焦心。並且,最主要的是,在目前,她還實在舍不得離開她,她真願意再跟著她老人家多過幾年呢。話雖然這樣說,但老姨母卻從她那杏仁狀的眼睛的深處,探出了一種可怕的,做老處女的恐怕的心情和那永遠不能忘記的,童年和官保在一道天真而情愛的影子。這樣,就使得那可憐的老人更為她而焦急了!她還有什麼法子能將他們這一對可憐、可愛的人兒再拉在一道呢?她怎能夠去消弭那兩位男主人家的裂痕和仇恨呢?“天爺!我跟她生一個麼子法子呢?他要到麼子時候才替她定一個確實的人家呢?天爺,我的天爺啊!……”
於是,未來的日子,就好象一條永遠不能抽完的紗線那樣,變得更加悠長,更加抑鬱而孤獨起來了。
四
七月底,當官保已經打探了這一切情形,正準備要設法子去找尋那好心腸的老姨母的時候,在小鵝橋北麵的一條水田路上,他無意中遇見了她。那時候,天色已經漸近黃昏了,她擔著一個小籃子,為了不能越過一條農人們因放水而新決的決口而彷徨,焦急著,官保跑上去解救了她。她是到老家去看一個生病的侄兒,然後從那條路上回來的。農人們的新決口,必須使她多繞一個兩三裏路的大圈子,因而她現出了訪惶和困惑。官保從遠遠的稻田中望見了這個,便急忙地拋了手中的鐮刀和扁擔,飛奔上去,恭敬地將她背負過來了;並且還親密地向她道著安,問了問她的來路。這使得老姨母感到了莫大的歡喜。因此,他就有了機會,同她在一個長滿了淡藍色的小野菊花的墳頂上,談了一會話。她拉著他的手,浮上著一個戰栗的,淒然的微笑,歡喜得似乎迸出了眼淚來。“他長得這樣高大了!”——他打量著他,想。並且立刻同他坐了下去,親切地,極其關心地問了許多他的家務事,問了他的祖父的健康,隨後,又問了他的父親和小妹。官保逐一地,坦白地都告訴她了。當他們一談及他的父親,一談及那六年前的,兩家的可怕的爭執的時候,老姨母便深深地歎息了起來,多皺地,憂愁的臉上,也立刻現出了憐憫和痛苦之色。兩家好好的親戚哪,為麼子要鬧到那樣子呢?看來,他們就像有麼子殺死的冤仇一樣!……她幾乎帶著激動的,戰栗的聲音說,“還有,那張庚書哪,官保!……唉!官保!……年小的時候,你又同玉蘭多好啊!……”一提到庚書,官保便不能不向她分辯道:那錯過,是並不在他的;他和他的祖父事先一點也不知道,那完全是由於兩位父親的不睦(他極力地忍住著不罵他的嶽父),以致使他飽受了這許多年的屈辱和相思的苦處。他說,六年來他從沒有見到過玉蘭一麵,不見到,倒還不是怎樣痛苦的,痛苦的是他也許永遠見不到她了。他說,他喜愛她,他怎麼也不能使自己的心離開玉蘭一步。“姨啊!”他幾乎是絕望地,悲哀地叫道,“你老人家是明白這一切的,也隻有你老人家才明白,……我如果再見不到她了,我這一世還有麼子話好說呢?……我不管別人家如何罵我,笑我,我都聽得!……姨!我憑心,隻要我能再見到蘭姐一麵,隻要她親自對我說一句,她還嫁我,或者她不願再看見我了,我是死也甘心的!”
這種話,深深地感動了老姨母,她直望著他的誠實的漆黑的眼睛,想:“他還是這樣一個有心腸的伢子啊!”因此,她也什麼都不遮瞞地告訴了他,玉蘭這幾年來的許多苦痛,並且還向他保證著,她也一樣地不曾忘記過他。“隻要你們的爹能快些和好,我這老婆子倒真想看看你們小夫婦早些團圓哩!”她用了這樣的衷心的願望和同情來結束了她的話。天黑了,陰暗的布幕從四麵八方拉了攏來,她起身要走了。官保便也急忙站了起來一麵護送著她,替她提著籃子,一麵就趁著大膽地、哀憐地向她要求——他要見一見玉蘭的麵。這頗不突兀的要求,立刻使得老姨母大大地為難起來。最初,這事情是完全不可能的,因為老長工監視得她們太嚴,而玉蘭的父親又說不定什麼時候會回家來,隻要一泄漏,可就了不得了。但是,當官保賭著咒向她擔保了決不會泄漏,而且還一再地申訴著他不見到他的人一麵死也不甘心的時候,老人家的心中,便又軟下來了,憐憫起來了。她知道不答應這要求不但太過不去,而且也是不可能的了。於是她想了一想,把這事情的重量在自己的心上稱了一稱,覺得也不會有什麼大了不得,便答應下來了。她告訴他:八月十三的夜半,當湖上的采菱人都散去了的時候,他可以駕一隻小船到山後的懸崖下去等她們,因為那一天老長工照例要同玉蘭的父親到城裏去收帳。“至天你那狠心的嶽老子,”她突然地加重聲音說,“他不死在城裏快活地過了中秋節,是不會下鄉來的。”官保感激地不住地點著頭,記牢著她所囑咐的這一切,將她小心地攙過到小鵝橋的那一麵去了。但是,當他恭敬地向她告別了,退回到小橋上的時候,她又突然地叫住了他。“記住啊,我的好伢子!”她說:“當心別人家的生是生非!看不到我們的時候,千萬不要爬上崖去!那紅鼻子的老酒醉鬼的心腸狠哩!……”
半個月的日子是如何的遙遠啊,官保怎樣也不能夠使自己的心情平靜下去。他站在那小橋上好久好久,激動地望了一望那滿湖菱角藤,又望了一望那向黑暗中逐漸消逝著的老姨母的蠕動的背影,於是,便對自己幸福地、會心地微笑著,走向了那寂靜的稻田之中。
“我倒要好好地準備起來呢!”他想著,拾起了鐮刀和扁擔,挑著穀粒,滿心歡喜的就像長了翅膀一樣,輕飄地,飛也似地奔到家裏了。
五
采菱采到……更半夜,……
想起了情郎……丟不下;……
湖中的寒雁……叫啾啾,……
叫得奴家呀……好心憂!……
寒雁兒本是……悲秋鳥,……
姐在房中想郎,郎不曉!……
鳥為食來……奴為情,……
青春年少呀,……好傷心!……
當官保將小船駛進那大夥的歌聲裏的時候,一個諢名叫做笑和尚的禿頭的男子和他的瘦小的女人,第一個駕著蓮子劃子向他撞來了,那和尚的禿頂上閃爍著月亮的回光,那女人銳聲地唱著采菱的曲子,一邊摘著菱角一邊故意地將劃子碰在官保的船頭上。
“你們發瘋了嗎?”官保叫道。
“沒有的,保老弟,”和尚立刻抬起他的笑臉來,狡猾地,溫和笑道,“我又不想別家的女兒,做麼子發瘋呢?”
“你想尼姑的!”官保大聲地回笑道,轉向那女人了:“你們怎麼來得這麼晏呢?和尚嫂!”
“他到你屋裏去尋過你呀!”
“尋我?”
“是的,我去過!”笑和尚說,“你爹爹正在屋裏發你的脾氣呢,老第!他說——‘和尚,勞神你替我把那不要臉的東西抓回來,我要飽捶他一頓!’……”
“見你媽的鬼!”官保訕罵著。
“不信?……好!你看:那邊來了什麼人?”
在明朗的月光裏麵,一個滿麵天花的矮小的漢子,駕著一個大澡盆,烏龜似地爬了攏來,口裏唱著一支下流的,粗俗的曲子。隨後是一個中年的婦人,一個白胡子的老頭子,和一個小把戲;再後些,便是什麼也分不出的黑黑的一群了。他們都駕著打稻桶和澡盆木筏之類的東西,從四麵八方爬了攏來。
那麻子一靠近來,就大聲地呼哨道:
“嗬哈!笑和尚你們摘得很多了吧?”
“不多,剛剛才來,”和尚應著,並沒有去望他,卻意味深長地朝官保做了一個鬼臉。“祥麻子哥,今天有什麼新聞嗎?”
即使沒有和尚的暗示,官保也是非常熟識這位祥麻子的,由於他那一天之內能造一百個不同的謠言的天大的本領,官保老早就受過他不少的恩惠了。於是,他立刻預感到了今夜約會的困難。
麻子聳了聳肩,剝著一個菱角。
“你曉得尤洛書家的玉蘭後天要出嫁了嗎?……”
“嫁把你?”和尚截著說。
“不要說笑,和尚哥!……他嫁把黃花嶺孫大漢的兒子做小哩。……”
“你前天不是親口告訴我,她要嫁把你嗎?”
“我?我!……”麻子窘得通紅了,“哼!我才不要那種賤東西哩!……她同她家的老長工快要困出崽來了!”
笑和尚用槳片暗地撞撞官保的手。笑道:
“不要播是非,麻子。”
“灰孫子播是非!……誰個不知,哪個不曉?……隻有烏龜肚裏才不明白!……”
官保氣得渾身抖戰地捏著鉤子,再也忍不住了:
“是你親眼看見的嗎?祥麻子我的孫子!……”他將鉤子揮過去搭著麻子的澡盆,使力地拖了過來。“拿見證來!”
“見證?要臉些吧,官保,又不管你的事,又不是你的堂客!”麻子護著澡盆,險惡地說。
“操你的媽媽,老子偏要管!”官保凶惡地,漲紅到發根了。
一認真,麻子就頗為畏縮地說:
“要管?你去問尤七嫂,她曉得!”
“嗬哈!麻子,不要栽誣做寡婦的,尤七嫂沒有長癩子!”那中年婦人立刻從打稻桶裏鑽出頭來說。
“郭和氣公公曉得!”麻子慌亂起來了。
“我曉得你生了一臉麻子。”老頭子摸著胡子大笑著。
“小季子!小季子!……”
麻子一急,便隨便再拖個什麼人來抵塞,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官保早就氣勢洶洶地扯住他的澡盆邊了。
“到底哪個?麻子!”
“放手!官保!”麻子覺得不妙,軟了,急護著頭。“有話好好地說!……我,我告訴你,……”
“打呀!”旁的人附和著,接著又是一陣大笑,“官保,打呀!不打的是烏龜!……”
“我說……我操你們發幹喊的媽媽!……我說,官保……”
麻子站起來,想趁勢跳到笑和尚的劃子上去,但給官保挾住了。
“哪裏去?——我操你的祖宗!”
“嗬哈!打呀!”旁的人又叫。
官保隻將手略略一按,麻子便站不住腳……
卜——通!——
“嗬哈,落水了!”
“打呀!官保!下水去打呀!不下水的不算好腳色!”
麻子拚命地從水裏掙起半截頭來!拖著澡盆想翻下去,可是渾身都給菱角藤絆住了。
“□□□□□□!……李官保,□□□□□□!……你做烏龜尋老子潑醋!……你翻倒我四十斤菱角!……來,不怕你!老子跟你算帳!……”麻子在水裏膽氣十倍地叫著。
“下去呀!官保……有本事到水裏去打!……官保,下去呀!……”
人們越集越多了,大家都伸長著頸子,停著船筏,象看把戲似地,叫著,笑著。
麻子也越罵越起勁了,他從官保本身咒起,一直咒到他的祖宗十三代。他在水裏滾著,遊著,但是怎麼也不能夠爬到自己的澡盆上去。一直到笑和尚駛近來救起他,將他送到岸上了,他還在叫罵著。
“你來,□□□□□□!同到你屋裏去算帳!我不怕你那歪鼻子老鬼不賠我四十斤菱角!……我操你的八百代!……”
官保半句也沒有回罵,他隻是急著他的心事,覺得太糟了。他想將小船趕快地駛出這屈辱的包圍。但是突然地,一個什麼人拖住了他的槳片,低聲地:
“官保,官保!……”
“誰呀?”他掉過頭來看著,“怎麼?七嫂子!……”
“告訴我,官保!……你和玉蘭家的事情到底怎樣呢?
官保沒有置答,他生怕這事情要越弄越糟了,便急忙掙脫了寡婦的手,將小船拚命地駛向了那無人的方向……
而看熱鬧的人們,卻仍然在那裏失望地議論著,咕嚕著,覺得這把戲一點味道也沒有,照理官保是應該跳到水裏去大打一架的,而結果竟這樣掃興。……一直議論到麻子去遠了,而且又發現官保早就不在了的時候,這才三三五五地,打著呼哨,唱著曲子,各自向四麵八方分散了去。六
這一夜的湖上的月亮,似乎也特別在和官保(注:原稿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