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這一天下午,他在我家裏差不多坐了兩個鍾頭。我的胡琴在他手裏發出了一種和平常特別不同的聲音,異常的快樂,那顯然是他心裏非常快樂的緣故。

但這樣快樂的夏天,阿成哥從此不複有了。從第二年的春天起,他在屋子裏受著苦,直到第二個夏天。

那是發生在三月裏的一天下午,正當菜花滿野盛放的時候。

他太快樂了。再過一天,他家裏就將給他舉行發送的盛會。這是訂婚後第二次,也就是最後一次的禮節。同年十月間,他將和一個女子結婚了。他家裏的人都在忙著給他辦禮物,他自己也忙碌得異常。

這一天,他在前麵,他的哥哥提著一籃禮物跟在他後麵向家裏走來。走了一半多路,過了一個涼亭,再轉過一個屋弄,就將望見他們自己屋子的地方,他遇見了一隻狗。

它攔著路躺著,看見阿成哥走來,沒有讓開。

阿成哥已經在狗的身邊走了過去。不知怎的,他心裏忽然不高興起來。他回轉身來,瞥了狗一眼,一腳踢了過去。

“畜生!躺在當路上!”

狗突然跳起身,睜著火一般的眼睛,非常迅速的,連叫也沒有叫,就在阿成哥腳骨上咬了一口,隨後像並沒有什麼事似的,它垂著尾巴走進了菜花叢裏。

阿成哥叫了一聲,倒在地下了。他的腳骨已連褲子被狗咬破了一大塊,鮮血奔流了出來。這一天他走得特別快,他的哥哥已經被他遺落在後方,直待他趕到時,阿成哥已痛得發了昏。他再也站不起來了。

他的哥哥把他背回家裏,他發了幾天的燒。全家的人本是很快樂的,這時都起了異常的驚駭。據說,菜花一黃,蛇都從洞裏鑽了出來,狗吃了毒蛇,便花了眼,發了瘋,被它咬著的人,過了一百二十天是要死亡的。神農嚐百草一直到現在還沒有發現醫治瘋狗咬的藥。

為什麼要在這一天呢?大家都絕望的想著。這是一個非常不吉利的預兆。沒有誰相信阿成哥能跳出這個災難。

他的父親像在哄騙自己似的,終於東奔西跑,給他找到了一個賣草頭藥的郎中,給他吃了一點藥,又敷上了一些草藥。郎中告訴他,須給阿成哥一間最清靜的房子,把窗戶統統關閉起來,第一是忌色,第二是忌煙酒肉食,第三是忌聲音,這樣的在屋子裏躲過一百二十天,他才有救。

然而阿成哥不久就複原了。他的創口已經收了口,沒有什麼疼痛,他的精神也已和先前一樣。他不相信郎中和別人的話,他怎樣也不能這樣的度過一百二十天。他總是鬧著要出來。但因為他家裏勸慰他的人多,他也終於鬧了一下,又安靜了。

我那時正在學校裏,回家後,聽見母親這樣說,我才知道了一切。我想去看他,但母親說,這是不可能的,吵鬧了他,他的病會發作起來。母親告訴我的話是太可怕了。她說,被瘋狗咬過的人是絕對沒有希望的。她說,毒從創口裏進了去,在肚子裏會生長小狗起來,創口好像是好了,但在那裏會生長狗毛,滿子一百二十天,好了則已,不好了,人的眼睛會像瘋狗似的變得又花又紅,不認得什麼人,亂叫亂咬,誰被他咬著,誰也便會變成瘋狗死去。她不許我去看他,我也不敢去看他,雖然我隻是記掛著他。我隻每禮拜六回家時打聽著他的消息。他的災難使我太絕望了,我總是覺得他沒有救星了似的。許久許久,我沒有心思去動一動我的胡琴。母親知道我記掛著阿成哥,因此她時常去打聽阿成哥的消息,待我回家時,就首先報告給我聽。

到了暑假,我回家後,母親告訴我,大約阿成哥不要緊了。她說,瘋狗咬也有一百天發作的,他現在已經過了一百天,他精神和身體一點沒有什麼變化。他已稍稍的走到街上來了。有一次母親還遇見過他,他問我的學校哪一天放暑假。隻是母親仍不許我去看他,她說她聽見人家講,阿成哥有幾個相好的女人,隻怕他犯了色,還有危險,因為還沒有過一百二十天。

但有一天的晚間,我終於遇見他了。

他和平時沒有什麼分別,隻微微清瘦了一點。他的體格還依然顯露著強健的樣子,臉色也還和以前一樣的紅棕色,隻微微淡了一點,大概是在屋子裏住得久了。他拿著一根釣鯉魚的竿子,在河邊逡巡著觀望鯉魚的水泡。我幾乎忘記了他的病,奔過去叫了起來。

他的眼睛裏露出了欣喜和安慰的光,他顯然是渴念著我的。他立刻收了魚竿,同我一起到我的家裏來。母親聽見他來了,立刻泡了一杯茶,關切地問他的病狀。他說他一點也沒有病,別人的憂慮是多餘的。他不相信被瘋狗咬有那樣的危險。他把他的右腳骨伸出來,揭開了膏藥給我們看,那裏沒有血也沒有膿,創口已經完全收了口。他以為連這個膏藥也不必要,但因為別人固執地要他貼著,他也就隨便貼了一個。他有點埋怨他家裏的人,他說他們太大驚小怪了。他說一個這樣強壯的人,咬破了一個小洞有什麼要緊。他說話的時候態度很自然。他很快樂,又見到了我。他對於自己被瘋狗咬的事幾乎一點也不關心。

我把我的胡琴拿出來提給他,他接在手裏,看了一會,說:

“灰很重,你也許久沒有拉了罷?”

我點了點頭。

於是母親告訴他,我怎樣的記掛著他,怎樣的一回家就想去看他,因為恐怕擾亂他的清靜,所以沒有去。

阿成哥很感動的說,他也常在記念著我,他幾次想出來都被他家裏人阻住了。他也已經許久沒有拉胡琴了,他覺得一個人獨唱獨拉是很少興趣的。

隨後他便興奮地拉起胡琴來,我感動得睜著眼睛望著他和胡琴。我覺得他的情調忽然改變了。原是和平常所拉的一個調子,今天竟在他手裏充滿了憂鬱的情緒,哭喪聲來得特別多也特別拖長了。不知怎的,我心中覺得異常的淒涼,我本是很快樂的,今天能夠見著他,而且重又同他坐在一起玩弄胡琴,但在這快樂中我又有了異樣的感覺,那是沉重而且淒涼的一種預感。我隻默然傾聽著,但我的精神似乎並沒有集中在那裏,我的眼前現出了可怕的幻影:一隻紅眼睛垂尾巴的瘋狗在追逐阿成哥,在他的腳骨上咬了一口,於是阿成哥倒下地了,滿地流著鮮紅的血,阿成哥站起來時,眼睛也變得紅了,圓睜著,張著大的嘴,露著獠牙,追逐著周圍的人,刺刺地咬著石頭和樹木,咬得滿口都是血,隨後從他的肚子裏吐出來幾隻小的瘋狗,跳躍著,追逐著一切的人……於是阿成哥自己又倒在地上,在血泊中死去了……有許多人號哭著……

“淅琴!”母親突然叫醒了我,“做什麼這樣的呆坐著呢?今天遇見了阿成哥了,應該快活了罷?跟著唱一曲不好嗎?”

我覺得我的臉發燒了。我怎麼唱得出呢?這已經是最後一次了,我從此不能再見到阿成哥,阿成哥也不能再見到我了。命運安排好了一切,叫他離開了我,離開了這世界。而且迅速的,非常迅速的,就在第三天的下午。

天氣為什麼要變得和我的心一般的淒涼呢?沒有誰能夠知道。它刮著大風,雪蓋滿了天空,和我的心一般的恐怖與悲傷。

街上有幾個人聚在一起,恐怖地低聲的談著話。這顯然是出了意外的事了。我走近去聽,正是關於阿成哥的事。

“……繩子幾乎被他掙斷了……房裏的東西都被他撞翻在地上……磨著牙齒要咬他的哥哥和父親……他罵他的父親,說前生和他有仇恨……門被他撞了個窟窿,他想衝出來,終於被他的哥哥和父親綁住了……咬碎了一隻茶杯,吐了許多血……正是一百二十天,一點沒有救星……”

像冷水傾沒在我的頭上一般,我恐怖得發起抖來。在街上亂奔了一陣,我在阿成哥屋門口的一塊田裏踉蹌地走著。

屋內有女人的哭聲,此外一切都沉寂著。沒有看見誰在屋內外走動。風在屋前呼哨著,淒涼而且悲傷。

我瞥見在我的腳旁,稻田中,有一堆夾雜著柴灰的鮮血……

我驚駭地跳了起來,狂奔著回到了家裏……

我不能知道我的心是在怎樣的擊撞著,我的頭是在怎樣的燃燒著,我一倒在床上便昏了過去。

當阿成哥活著的時候,世上沒有比他更可愛的人。當阿成哥死去時,也沒有比他更可怕了。

我出世以來,附近死過許多人,但我沒有一次感覺到這樣的恐怖過。

當天晚間,風又送了一陣悲傷的哭聲和淒涼的釘棺蓋聲進了我的耳裏……

從此我失去了阿成哥,也失去了一切……

……

命運為什麼要在我的稚弱的心上砍下一個這樣深的創傷呢!我不能夠知道。它給了我歡樂,又給了我悲哀。而這悲哀是無底的,無邊的。

一切都跟著時光飛也似的溜過去了,隻有這悲哀還存留在我的心的深處。每當音樂的聲音一觸著我的耳膜,悲哀便侵襲到我的心上來,使我記起了阿成哥。

阿成哥的命運是太苦了,他死後還遭了什麼樣的蹂躪,我不忍說出來……

我呢,我從此也被幸福所擯棄了。

就在他死後第二年,我離開了故鄉,一直到現在,還是在外麵飄流著。

前兩年當我回家時,母親拿出了我自製的胡琴,對我說:

“看哪!你小時做的胡琴還代你好好的保留著呢!”

但我已不能再和我的胡琴接觸了。我曾經做過甜蜜的音樂的夢,而它現在已經消失了。甚至連這樣也不可能:就靠著拉胡琴吃飯,如母親所說的,卑劣地度過這一生罷!

最近,我和幸福愈加隔離得遠了。我的胡琴,和胡琴同時建造起來的故鄉的屋子,已一起被火燒成了灰燼。這仿佛在預告著,我將有一個更可怕的未來。

青年時代是黃金的時代,或許在別人是這樣的罷?但至少在我這裏是無從證明了。我過的艱苦和煩惱的日子太多了,我看不見幸福的一線微光。

這樣的生活下去是太苦了……

我願意……安舍

——魯彥

南國的炎夏的午後,空氣特別重濁,霧似的迷漫地凝集在眼前。安舍的屋子高大寬敞,前麵一個院子裏栽著頎長的芭蕉和相思樹,後麵又對著滿是批把和龍眼樹的花園,濃厚的空氣在這裏便比較的稀淡了些。安舍生成一副冰肌玉骨,四十五年來,不大流過汗。尤其是她的內心的冷寞和屋子的周圍的靜寂打成了一片,使她更感覺清涼。

和平日一樣,她這時仍盤著腳坐在床上,合了眼,微翕著嘴唇,順手數著念珠。雖然現在的情形改變了,她的淒涼的生活已經告了一個段落,她還是習慣地,在寂寞的時候,將自己的思念凝集在觀音菩薩的塑像上。倘不是這樣,自從二十歲過門守寡的時節起,也許她的生命早已毀滅了。這冗長的二十五年的時光,可真不易度過。四十歲以前,她不但沒有出過院子,就連前麵的廳堂,也很少到過。這一間房子,或者甚至於可以說,現在坐著的這一個床,就是她的整個的世界。德是六歲才買來的,也隻看見她這五年來的生活。再以前,曾經陪伴著她度過一部分日子的兩個丫頭,現在也早已不在了。誰是她的永久的唯一的伴侶呢?誰在她孤獨和淒涼的時候,時時安慰著她呢?怕隻有這一刻不離手的念珠了。它使她拋棄了一切的思念,告訴她把自己的精神完全集中在佛的身上,一切人間的苦痛便會全消滅。她依從著這個最好的伴侶的勸告,果真把失去了的心重複收了回來,使暴風雨中的洶湧的思潮,歸於靜止;直到今日,還保留著像二十歲姑娘那樣的健康。——而且,她現在也有了兒子,她終於做了母親了……

“畢清……”

安舍突然被這喊聲驚醒過來,一時辨別不出是誰的聲音,隻覺得這聲音尖銳而且拖長,尾音在空氣裏顫揚著,周圍的靜寂全被它攪動了。她懼怯地輕輕推醒了伏在床沿打盹的德,低聲的說:

“誰來了,德,去看一看,不要做聲。”

德勉強地睜著一對紅眼,呆了一會,不快活地躡著腳走到前麵的廳堂。

廳堂的門虛掩著。德從門隙裏窺視出去。

院子裏,在相思樹下,站著一個年青的學生。他左手挾著一包書,右手急促地揮動著潔白的草帽,一臉通紅,淌著汗,朝著廳堂望著,但沒有注意到露在門隙裏的德的眼睛。

“畢清……畢清在家嗎?……”

他等了一會,焦急地皺著眉頭,格外提高著喉嚨,又喊了。

但是德不做聲,躡著腳走了。她認識這一個學生。他是常來看畢清的。

“媽,姓陳的學生。”德低聲的回複安舍說,噘著嘴。

“快把門拴上,說我也不在。”安舍彎下頭來,低聲的說。她的心又如往常似的跳了起來,臉也紅了。她怕年青的客人。

德很高興,又躡著腳走到廳堂。她和安舍一樣,也最怕年青的客人,尤其是這一個學生。剛才她才將睡熟,這不識相的客人把她噪醒了,她可沒有忘記。

“沒有凳子給你坐!不許你進來!”德得意地想著,點了幾次頭,撅著嘴。

隨後她走到門邊,先故意咳嗽了兩聲,在門隙裏望著。她看見那學生正蹲在樹下,把書本放在膝上,用鉛筆寫著字。他似乎聽見了德的咳嗽聲,抬起頭來,望著,不自信地又問了一聲:

“裏麵有人嗎?”

“看誰呀?”德的聲音細而且響。

“看畢清!”那學生說著站了起來。

“出去了!”

“什麼時候回來?”

“誰曉得!”

“你媽呢?”那學生向著廳堂走近來了。他顯然想進來休息一會。

“也不在!”德的語氣轉硬了。她用力推著門,砰的一聲響了起來,隨後便把它拴上。

學生立刻停住在簷下,驚訝地呆了一會,起了不快的感覺。

“明天來!”德的聲音裏含著嫌惡,眼睛仍在門隙裏注視著簷下的學生,仿佛怕他會衝開門,走進來。

“媽的!這小鬼!”客人生了氣,在低低的罵著。他知道這丫頭是在故意奚落他。他可記得,屢次當他來的時候,畢清叫她倒茶,總是懶洋洋的站著不動,還背著畢清惡狠狠地瞪他一眼。現在沒有一個主人在家,她愈加凶了。他本想留一張字條給畢清,給她這一氣,便順手撕成粉碎,噓著氣走了。

德仍在門隙裏張望,貓兒似的屏息地傾聽著,像怕那學生再走回來。許久許久,她才放了心,笑著走到後房。

“媽!學生走了,門不關得快,他一定闖進來了!”德得意的說。“真討厭!還咕嚕咕嚕罵我呢!”

“你說話像罵人,他一定生了氣!對你說過多少次,老是不改!”安舍閉著眼,埋怨說。但她的上唇和兩頰上卻露出了安靜的微笑的神色。她的懼怯已經消失了。

“媽!你又怪我了!這種人,不對他凶,怎麼辦?來了老是不走!香煙一支一支抽不完,茶喝了又喝!吃了點心還要吃飯!人家要睡了,他還坐著!畢清不見得喜歡他!媽!你可也討厭!”

“他可是畢清的同學,不能不招待。我倒並不討厭。”

“媽叫我關的門!還說不討厭!”

“你還隻九歲,到了十七八歲才會懂得!去吧,後園裏的雞該喂一點東西了。”安舍打發德走了,重又合上兩眼,靜坐著。她的嘴唇,在微微的翕動,兩手數著念珠。她的臉上發著安靜的,凝集的光輝。她的精神又集中在佛的身上了。

但是過了不久,院子裏又起了腳步聲。有人在故意的咳嗽。那是一種洪亮的,帶痰的,老人的聲音。

安舍突然睜開眼睛,急促地站了起來。她已認識咳嗽的聲音。

“有人嗎?”門外緩慢的詢問。

“康伯嗎?——來了。——德!德!康伯來了!快開門!”

她一麵叫著,一麵走到鏡架邊,用手帕揩著眼角和兩頰。她的兩頰很紅潤,額上也還沒有皺紋。雖然已經有了四十五歲,可仍像年青的女人。她用梳整理著本來已經很光滑的黑發,像怕一走動,便會鬆散下來似的。隨後又非常注意地整理著自己的衣服;加了一條裙,把纖嫩潔白的手,又用肥皂水洗了又洗,才走到廳堂去。

“康伯長久不來了。”她說著,麵上起了紅暈。“德,泡茶來!”

“這一晌很忙呢。”康伯含著煙管搖著蒲扇,回答說。他已在廳堂坐了一會了。

“府上可好?”

“托福托福。”康伯說著,在滿是皺紋的兩頰和稀疏的胡須裏露出笑容來。

“畢清近來可聽話?肯用功嗎?”康伯又緩慢的問,眼光注視著她。

她感到這個,臉上又起了一陣紅暈,連忙低下頭來,扯著自己的衣角,像怕風把它掀起來似的。隨後她想了一想,回答說:

“都還可以。”

“這孩子,”康伯抽了一口煙,說,“從小頑皮慣了。雖然上了二十四歲,脾氣還沒有改哩。有什麼不是,打打他罵罵他,要多多教訓呢。”

“謝謝康伯。我很滿意哩。”

“那裏的話。你承繼了我這個兒子,我和他的娘應該謝謝你。我們每天受氣的真夠了。——這時還沒有回來嗎?”

“大概還在上課。”

“三點多了,早該下了課!一定又到哪裏去玩了!第二個實在比他好得多,可惜年紀太大了。你苦了一生,應該有一個比這個更好的過繼兒子!老實說,天下有幾個守節的女人,像你這樣過門守寡,愈加不用說了!”康伯說著,仰著頭,噴著煙,搖著扇,非常得意的神情。

安舍聽著這讚揚,雖然高興,但過去的苦惱卻被康伯無意中提醒了。她淒愴地低頭回憶起來。

過去是一團黑。她幾乎不曾見到太陽。四十一歲那一年,她已開始爬上老年的階段,算是結束了禁居的生活,可以自由地進出了。那時候,當她第一次走到前麵的院子裏,二十年來第一次見到明亮的天空和光明的太陽的時候,她那習慣了黑暗的眼睛刺痛得睜不開,頭暈眩得像沒落在波濤中的小舟,兩腿戰栗著,仿佛地要塌下去,翻轉來的一般。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

她這樣想著的時候,突然覺察出自己的眼睛裏已經充滿了淚水,並且正是坐在康伯的對麵,又不覺紅了臉,急忙用手帕去拭眼睛。康伯雖然是自己的沒見過麵的丈夫的親兄弟,她在四十歲以前可並不曾和他在一個房子裏坐談過一次。像現在這樣對麵的坐著,也隻這半年來,自從他把畢清過繼給她以後,才有了這樣的勇氣。可是康伯到底是男人,她依然時刻懷著懼怯。就在當她伸手拭著眼睛的時候,她又立刻覺察出自己的嫩白的手腕在袖口露出太多了,又羞澀地立刻縮了回來,去扯裙子和衣角,像怕風會把它們掀起來似的。

康伯抽著煙,喝著茶,也許久沒有說話。他雖然喜歡談話,但在安舍的麵前,卻也開不開話盒子來。他知道安舍向來不喜歡和人談話,而且在她的麵前也不容易說話,一點不留心,便會觸動她的感傷。於是他坐了一會,隨便寒暄幾句,算是來看過她,便不久辭去了。

安舍像完成了一件最大最艱難的工作似的,叫德把廳堂門掩上,重又回到自己的房裏,仔細地照著鏡子,整理著頭發和衣服,隨後又在床上盤著腳,默坐起來。

現在她的思念不自主的集中在畢清的身上了。

康伯剛才說過,已經有了三點多,現在應該過了四點。學校三點下課,華清早該回來了。然而還一點沒有聲息。做什麼去了呢?倘有事情,也該先回來一趟,把書本放在家裏。學校離家並不遠。康伯說他雖然有了二十四歲,仍像小的時候一樣頑皮,是不錯的。他常常在後園裏爬樹,從很高的地方跳下來。安舍好幾次給他嚇得透不出氣。在外麵,又誰曉得他在怎樣的頑皮。這時不回家,難保不間下了什麼禍。

安舍這樣想著,禁不住心跳起來,眼睛也潤濕了。她隻有這一個兒子。雖然是別人生的,她的生命可全在他的身上。艱苦的二十五年,已經度過了。她現在才開始做人,才享受到一點人間的生趣。沒有畢清,雖然已經過了禁居的時期,她可仍不願走出大門外去。現在她可有了勇氣了。在萬目注視的人叢間,畢情可以保護著她。因為他是她的兒子。在喊娘喊兒的人家門口,她敢於昂然走過去。因為她也有一個兒子。這一切,還隻是一個開始。在最近的將來,她還想帶著華清,一道到遙遠的普陀去進香,經過鬧熱的上海,杭州,觀光幾天。隨後造一所大屋,和畢清一道,舒適地住在那裏。最後她還需要一個像自己親生似的小孩,從出胎起,一直撫養到像現在的畢清那麼大。不用說,才生出的小孩,拉屎拉尿,可怕的厲害,但畢清生的,也就怕不了這許多。

她想到這裏,又不禁微笑起來。她現在是這個世上最幸福最光榮的主人了……

她突然從床上走下來了。她已經聽到大門外的腳步聲和噓噓的口哨聲。這便是畢清的聲音,絲毫不錯的。她不再推醒伏在床沿打噸的德,急忙跑到廳堂裏。

“清呀!”還沒有看見畢清,她便高興得叫了起來。

“啊呀!天氣真熱!”畢清推開門,跳進了門限。

他的被日光曬炙得棕色的麵上,流著大顆的汗,柔薄的富綢襯衫,前後全濕透了,黏貼在身上。他把手中的書本丟在桌上,便往睡榻上倒了下去。

“走路老是那麼快,”安舍埋怨似的柔和的說。她本想責備他幾句,回得那麼遲,一見他流著一身的汗,疲乏得可憐,便說了這一句話。

“德!倒臉水來!畢清回來了!德!”她現在不能不把德喊醒了。

德在後房裏含糊地答應著,慢慢地走到廚房去。

安舍一麵端了一杯茶給華清,一麵用扇子扇著他,她想和他說話,但他像沒有一點氣力似的,閉上了眼睛。扇了一會,安舍走到畢清的房裏,給他取來一套換洗的衣服。德已經捧了一盆水來。安舍在睡榻邊坐下,給他脫去了球鞋和襪子,又用手輕輕敲著,撫摩著他的腿子。她相信他的腿子已經走得很疲乏。

“起來呀,清換衣服,洗臉呢!”

“我要睡了。”

“一定餓了——德!你去把鍋裏的飯煮起來吧。可是,清呀!先換衣服吧!一身的汗,會生病的呢。”她說著,便去扯他的手。

但是畢清仍然懶洋洋的躺著,不肯起來,安舍有點急了。她摸摸他的頭,又摸摸他的手心,怕他真的生了病。隨後又像對一個幾歲小孩似的,絞了一把麵巾,給他揩去臉上和頸上的汗。她又動手去解他的襯衣的扣子。但是畢清立刻翻身起來了,紅著麵孔。

“我自己來!”他說著,緊緊地撚住了自己的衣襟。

“你沒有氣力,就讓我給你換吧!”

畢清搖一搖頭,臉色愈加紅了,轉過背來。安舍知道他的意思,微笑著,說:

“怕什麼,男子漢!我可是你的母親!”

畢清又搖了一搖頭,轉過臉來,故意頑皮的說:

“你是我的嬸母!”

安舍立刻縮回手來,臉色沉下了。

但是畢清早已用手攀住了她的紅嫩的頭頸,親蜜地叫著說:

“媽!你是我最好的媽!”他又把他的臉貼著她的臉。

安舍感覺到全身發了熱,怒氣和不快全消失了。

“你真頑皮!”她埋怨似的說,便重又伸出手去,給他脫下襯衣,輕緩地用麵巾在他的上身抹去汗,給他穿上一件潔白的襯衣。

“老是不早點回來!全不管我在這裏想念著。”這回可真的埋怨了。

“開會去了。”

“難道姓陳的學生今天沒有到學校裏去?他三點多就來看過你。”

“陳洪範嗎?”

“就是他。還有你的爹。”

“為什麼不叫陳洪範等我回來呢?我有話和他說。”

“叫我女人家怎樣招待男客!”

“和我一樣年紀,也要怕!難道又把門關上了不成?”

“自然。”

畢清從床上跳了起來。他有點生氣了。

“大熱天,也不叫人家息一息,喝一杯茶!我的朋友都給你趕走了!”

安舍又沉下臉,起了不快的感覺。但看見畢清生了氣,也就掩飾住了自己的情感。她勉強地微笑著說:

“你的朋友真多,老是來了不走,怎怪得我。我是一個女人。”

“這樣下去,我也不必出門了!沒有一個朋友!”畢清說著,氣悶地走到隔壁自己的房裏,倒在床上。

安舍隻得跟了去,坐在他的床邊,說:

“好了,好了,就算我錯了,別生氣吧,身體要緊!”

但是畢清索性滾到床的裏麵去了,背朝著外麵,一聲也不響。

安舍盤著腳,坐到床的中央去,扯著他。過了一會,畢清仍不理她,她也生氣了。

“你叫我對你下跪嗎?”她咬著牙齒說狠狠地伸出手打去,但將落到他的大腿上,她的手立刻鬆了,隻發出輕輕的拍聲。

“你要打就打吧!”畢清轉過臉來,挑撥著說。

“打你不來嗎?你的爹剛才還叫我打你的!”

“打吧,打吧!”

“你敢強扯開你的嘴巴!”她仍咬著牙齒,狠狠的說。

“扯呀!嘴巴就在這裏!”

“扯就扯!”安舍的兩手同時撚住了他的兩頰。但她的力隻停止在臂上,沒有通到腕上。她的手輕輕地撚著,如同撫摩著一樣,雖然她緊咬著牙齒,搖著頭,像用盡了氣力一樣。

“並不痛!再狠些!”畢清又挑撥了。

“咬下你這塊肉!”

“咬吧!”

“就咬!”她凶狠地張開嘴,當真咬住了他的左頰,還狠狠地搖著頭。然而也並沒有用牙齒,隻是用嘴唇夾住了麵頰的肉,像是一個熱烈的吻。

“好了,好了!媽!”畢清攀住她的頭頸,低聲叫著說。

安舍突然從他的手彎裏縮了出來,走下床。她的麵色顯得非常蒼白,眼眶裏全潤濕了。

“我是你的媽!”她的聲音顫動著。像站不穩腳似的,她踉蹌地走回自己的房裏。

畢清也下了床,摸不著頭腦一樣的呆了一會,跟了去。

安舍已經在自己的床上盤著腳默坐著。從她的合著的兩眼裏流出來兩行傷心的淚。

“媽!我錯了!以後聽你的話!”畢清吃了驚,扯著她的手。

“我沒有生你的氣,你去安心的休息吧。不要擾我,讓我靜坐一會。”她仍閉著眼,推開了畢清的手。

畢清又摸不著頭腦的走了出去,獨自在院子裏站了許久。他覺得他的這位繼母的心,真奇異得不可思議。她怕一切的男人,隻不怕他。她對他比自己的親娘還親熱。然而當他也用親熱回報她的時候,她卻哭著把他推開了。剛才的一場頑皮,他可並沒有使她真正生氣的必要。他也知道,她的確沒有生氣。可是又為的什麼哭呢?他猜測不出,愈想愈模糊。院子裏的光線也愈加暗淡了。摸出時表一看,原來已經六點半了。他覺得肚子饑餓起來,便再轉到安舍的房裏去。

安舍沒有在房裏。他找到她在廚房裏煮菜。

“你餓了吧,立刻好吃了。”她並不像剛才有過什麼不快活的樣子。

她正在鍋上煎一條魚。煮菜的方法,她在近五年來才學會。以前她並不走到廚房裏來。她的飯菜是由一個女工煮好了送到她的房裏去的。但是這葷菜,尤其是煮魚的方法,她也隻在畢清來了以後才學會。她不但不吃這種葷菜,她甚至遠遠地一聞到它的氣息,就要作嘔。現在為了畢清,她卻把自己的嗅覺也勉強改過來了。她每餐總要給畢清煮一碗肉或者一碗魚的。因為畢清很喜歡吃葷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