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釋懷的白房子 三(3 / 3)

當一步一步走近白房子的時候,我的情緒變得暴躁、易怒,難以控製。對同行的人來說,這隻是一次旅行,普通而又普通,但是對於一位老兵來說,這是又一次地走進青春,走進歲月,走進那沉重恐怖得令人窒息的年代。

在走進白房子的前一天,我們在哈巴河縣城小憩,中午時分,在哈巴河古河道那片十幾公裏寬的白樺林中,一座蒙古包裏用餐。

中亞細亞的陽光,明亮,透徹,陽光透過白樺林灑在地麵上,灑在人身上,給人一種異樣的、夢幻般的感覺。飯還沒有熟,所有的人都被白樺林美景吸引,順著條條林間小道走向密林遠處,蒙古包裏隻有我一個人,疲憊、滄老,心事重重。蒙古包有一個卡拉OK,卡拉OK在不停地播放著一支歌。

這支歌就是樸樹的(白樺林》。

以前我聽過這首歌。那歌裏有一種異樣的東西,宿命的東西,每每聽得我為之心疼。以前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現在,在這片白樺林裏,在這離白房子九十公裏遠近的地方,尤其是在第二天就要重回白房子之前,我突然明白了這歌那魔咒般的語言,是在說什麼。

這是一個陣亡了、埋在白樺林裏的二戰士兵,夜半三更之際,從墳墓裏冉冉走出,用他褪色的嘴唇,為他的愛人歌唱。

他說:你答應過的,你會來找我的!那麼愛人呀,我在等你,在墳墓的這邊等你,在霧氣升騰的白樺林裏等你!在世界的另一端等你!歸來吧,我的永遠的愛人!

聽著這歌,我雙淚迸流,打濕了前襟。我在這一刻想起戰友老段在侯老大烤肉攤前說過的話:

“假如當年那場中蘇戰爭爆發,我們現在都在一個烈士陵園裏待著1”

老段說的當年那場有可能爆發的中蘇戰爭,是指1973年3月14日蘇聯武裝直飛機越界事件。當時雙方劍拔弩張,已經到了臨界點上。蘇方照會說,由此不可避免地引起的一切嚴重後果,由中方負責。隻是後來由於兩個國家的克製,交還飛機,戰爭才沒有爆發。

我在許多場合說過,作為一名火箭筒射手。當蘇軍的坦克成扇形向白房子逼近時,我在碉堡裏,為自己準備了十八顆火箭彈。按照教科書上的說法,當一個射手,發射到第十八顆時,心髒就會因為這十八次的劇烈震動而破裂。但是我,還是毫不猶豫地為自己準備了十八顆。

我還說,幸虧那場戰爭沒有爆發,要不,中國文壇也許會少了一個不算太鱉腳的小說家的。

四處觀光的人陸續回到蒙古包裏,他們看到淚流滿麵的我,心情也都開始變得沉重。

第二天我們啟程,這樣我又重回了一次白房子。

那塊惹事生非的爭議地區,現在已經永遠歸中國所有。這由於我們的堅守,由於自白房子第一位站長馬鐮刀開始的曆任站長曆茬士兵的堅守,它成為不再爭議的中國領土。

在1997年中俄中哈重新勘界、劃界、栽樁中,它秉承的原則是”誰現在實際占有,原則上歸誰”的精神,所以說,馬鐮刀和他的士兵們,老高和我的戰友們,我們的堅守是值得的。這個最終結局是我們堅守的結果。

那是喀拉蘇幹溝,那是阿克別克河,那是額爾齊斯河,它們都在靜靜地流淌著,一如往昔,隻是我這個老兵,已經滿臉滄桑了。漠風起了,打濕了我的眼睛。

在白房子,我們並沒有做過多地逗留。這裏於我來說,已經是很陌生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十年前重返白房子時見過的人,現在一個都沒有了,連當時誰是連長誰是指導員,現在的人都說不清楚了,更何況我是一個四十年前的人。四十年前,他們還都沒有出生。

下午,我們離開白房子,親愛的戰友,步履已經有些瞞姍的陳新才一直陪著我,送到哈巴河縣城,再送到布爾津。在布爾津歇息一夜後,第二夭,我們和他告別,前往克拉瑪依、奎屯、伊犁、庫爾勒、烏魯木齊,十天以後返回。

此行中,在阿勒泰,在烏魯木齊,我見到了幾位當代最好的哈薩克族作家,他們希望我為哈薩克民族寫一部史詩,就像我寫過的(最後一個匈奴》一樣。“哈薩克”是遷徙者、避難者的意思,這個偉大的遊牧民族曆史上經曆過許多次遷徙,許多的磨難,他們還是第一個“胡漢和親”的民族,好象是細腰公主或者解憂公主嫁給了烏孫王。他們在兩千年前的歐亞古族大飄移時代,民族的名字叫做“烏孫”。

我對這些朋友說,你們自己寫吧。你們更接近腳下的大地,我已經有些老了,寫不動了!我還真誠地說,一個民族,要讓它的心靈變得更加強大,需要有經典作品來支撐,需要有二百個自己的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來支撐,這樣心靈會變得更加廣闊而強大,更能經得起風風雨雨。

當一家出版社要將《白房子》重出,約我寫一篇“後記”的時候,我想不到自己拉拉雜雜,竟說了這麼多。

我是這樣考慮的。上麵這些話,今天我不說,大約以後就很難再回到這個思路上去了。而再最後,隨著我的消失,它們也就都消失了。所以我盡量地把我想說的話說出來。

本來,在這篇文字中,我還想談一談《遙遠的白房子》發表以後,它所經曆過的許多的事情,但是現在,不想說了。

最後我還想將兩首歌,獻給親愛的讀者,這是我為編劇家老韓提供的,要他用到電視劇《白房子》中去。

一首歌是一支遊牧民族的古歌。俄羅斯作家普希金在他的小說《上尉的女兒》中曾經引用過這首歌。

歌詞如下:

我的地方,

小小的地方!

並不是我自己要來,

也不是馬兒載了我來,

是那,

可沮咒的命運,

它把我帶來的。

——我建議老韓,將來的電視劇中,每當女主人公出現時,這支歌的旋律跟著出現,彌漫全劇。

另一首歌,是一首著名的哈薩克族民歌,名叫《燕子歌》。這首歌,是我們在烏市時,尊敬的哈薩克族女作家、自治區文聯副主席伊爾克西為我們即席唱出的。她唱得真好,深情,動人,且有一絲淡淡的哀傷。她本人也給人一種高貴的感覺。

歌詞如下:

燕子啊,

聽我唱個我心愛的燕子歌,

親愛的聽我對你說一說燕子啊!

燕子啊,

你的性情愉快親切又活潑,

你的微笑好象星星在閃爍。

啊——

眉毛彎彎眼睛亮,

脖子勻勻頭發長,

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燕子啊,

不要忘了你的諾言變了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燕子啊。

燕子啊,

聽我唱個我公愛的燕子歌,

親愛的聽我對你說一說燕子呀。

燕子啊,

你的性情親切愉快又活潑,

你的微笑好象星星在閃爍。

啊——

眉毛彎彎眼睛亮,

脖子勻勻頭發長,

是我的姑娘啊。

燕子啊,

不要忘了你的諾言變了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燕子啊!

除了歌曲以外,我還請導演在三十集電視連續劇《白房子》結尾時這樣處理。我說這是巴爾紮克式的敘事方法,即把前麵所有鋪張開來的線頭,到結束時挽個疙瘩,將所有的藝術打擊力量,放在最後,“啪”的一聲結束。

結尾時是二十個戰死在白房子的士兵的墓碑,一身素白的女主人公從戈壁采來火紅的紅柳花穗,黑梭梭花穗放在方尖碑前。劫後的北灣卡倫廢墟上,士兵們在打土塊,一座白房子悲壯地又站立起來了。殘陽如血,古爾班通古特大沙漠一片死寂。

化外音:那個死亡的早晨以後,血腥的氣味令所有人驚駭。這塊土地自此成為爭議地區。但是,它一直由中方實際控製,由死者和生者共同守衛。自馬鐮刀之後,一百年來,北灣卡倫又先後有過多任站長,他們每一任都可敬地履行著職責,直到一百年後的1997年,在中俄、中哈重新勘界、劃界、栽樁中,根據誰實際控製,原則上歸誰的原則,它成為不再爭議的永久中國領土!

二0一四年三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