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3 / 3)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的時候,我看到斑點民警和另外的幾個民警都站在我的身邊,他們的手裏都握著槍,斑點的手裏還掂著一根皮帶。他朝我身上抽了一下說,起來!

我一個激靈坐起來,望著他們手裏的家夥,我就害怕,可是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兒。

斑點說,還不起來!

我忙掂起皮衣穿在身上,皮衣?我的皮衣仍然蓋在我的身上。那個黑臉鱉孫啥時候回來的?他又換走了他的舊大衣?

另一個民警朝我揚了揚手中的兜子說,這個兜子是你的嗎?

我說,是呀。

他又用帶著手套的手揚了揚手中的刀子說,這把刀子是你的嗎?

我說,是呀。

那好,走吧,你跟我們走。

我跟著他們走出了小閣樓,沿著樓梯往下走。那個時候太陽已經升出很高了,霧也都躲到樹枝上去了,滿街的樹上都結滿了銀色的霧淞,在陽光下那些霧淞把我的眼睛都映花了。

我站起身來,我看到現在的太陽光穿過那個小小的窗口照在仍舊躺在我身邊的那本稿紙上,我知道我無法向他們說清幾天前我的那次紅馬之行。現在我獨自一人待在這間屋子裏,我的親人沒有一個知道我現在的處境。在這間寒冷的屋子裏我暗自傷神。

這時在遠處傳來了鞭炮聲,我知道人們都在準備過年了。這時我突然想起了那座九級樓閣式的磚塔,想起了住在塔下的妻子和兒子,我不由得在心裏叫了一句,旗,我的兒,你知道爸爸現在在哪裏嗎?一想到兒子我就忍不住淚如泉湧。我兩步來到門邊,通過窗口我看到了冬日中午的陽光,那陽光照花了我的眼睛,在陽光裏,我再次看到了紅馬街頭那些掛在枝頭上的銀色的霧淞。多麼漂亮的霧淞呀,在我的有生之年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結滿枝頭的霧淞,紅馬的霧淞。紅馬,那裏有我的情人馬響,可是我卻沒有找到她,馬響,你在哪裏?你真的不在紅馬嗎?你不在紅馬你又在哪裏?馬響,我日你那先人,你害得我好苦呀!

咦,我日你那先人,紅馬,……

華容道的一種新走法

孫春平

夜已很深。我倚立在赴京臥鋪車廂的車門旁,孤寂地隔窗而望。我已經站在這裏很久,腳下的五棵煙頭,似在提醒著我要注意時刻。可我沒有睡意,一點也沒有。

其實窗外什麼也看不見,夜幕沉沉,遮沒了一切。遠方,時有幾點昏黃的燈光,似漆黑海麵上的漁火,顛簸著,搖晃著,直向大海深處飄去。偶有幾盞貼著路基的燈光,倒亮得輝煌,但畢竟隻一瞬,便擦窗而去了,比夜空中的流星還短暫。

唉,人啊,一輩子,也似那窗外的燈光嗎?

年輕的女列車員已兩次催我了,這是第三次,手裏多了一把掃帚和一隻小鐵撮。她輕輕地掃淨我腳下的煙頭,然後直起身,又一次催我:“同誌,請回您的鋪上休息吧!”

她那雙清純的眸子裏,透著關切,也透著揣疑。她可能誤會了,她怕我出什麼意外。

我隻好回到鋪上,可仍睡不著。車輪的鏗鏘,四周的奸聲,都在不屈不撓地如雷灌耳。閉上眼睛,窗外或遠或近的燈光,總在眼前飛撲,閃爍……

一年半前,我們北口市突然破獲了一起賭博大案。公安民警在一個綿綿雨夜的淩晨,奔襲位於東郊的古城百貨商場倉庫,一家夥網住了八名賭徒和數十萬元賭資。引起轟動的關鍵人物首當其衝者是古城百貨商場總經理兼黨委書記還有兩名副手,其他人物也都是市裏企業界實力派掌權人。古百是我們這個城市數一數二的大商號,由於廣告效應,總經理的名字與古百齊名,可謂家喻戶曉。第二天清晨市電台搶播出來的新聞節目中,女播音員激動地稱,這是我市近年來禁賭工作重大勝利。按照慣例,這樣的消息早晨播出後,午間和晚間新聞還會重播,報紙也會很快有所報道,但那天的午、晚兩次新聞節目中再沒提及一字,報紙和電視也保持了出人意料的沉默。至於其中的背景與內幕,不得而知。

群龍不可一日無首,何況那麼大的一家商場。我們組織部門的活兒來了。

那天,早上一上班,我們組織部的幾個人正惴惴然地關起門來小聲議論時,朱局長推開門,衝我一點頭:

“你到我這兒來一下。”

屋裏的幾個人互相對望了一眼,都閉上了嘴巴,可也都注意到了朱局長那張陰雲密布的臉和惺惺鬆鬆的眼睛。大家猜他可能半夜就被市領導電話找了去,這是剛回來。

我跟著朱局長進了他的辦公室,掩嚴了門,又隨手落下鎖吞。

朱局長重重地坐進寫字台後麵的大轉椅裏,壓得轉椅嘎吱一呻吟,接著就是一句咒罵,“他娘個渾賬王八蛋!”惡狠狠的,卻沒有確切主語,猜不準他在罵誰。朱局長平時沒有罵人的“官癖”,他定是氣極了,或者剛在哪裏受了委屈。

我不吱聲,拉把便椅在他對麵坐下。

朱局長從抽屜裏摸出一包“紅塔山”,搓了幾下竟找不到封口處的玻璃紙頭,便凶狠狠地一下撕開,叼了一支,自顧自地燃上,重重地吸了一口,又隨著肚子裏的惡濁之氣一塊長長地吐出來。這才想起把煙包甩到我跟前來。我搖搖頭,隻是靜靜地望著他。

好一陣,朱局長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怎麼辦?”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可此時此刻,又哪是我說怎麼辦的時候?他剛從市領導那兒回來,絕不會毫無怎麼辦的主導意向,我等待的將是具體辦什麼的指示。

我取出一支煙,低頭搓著玩兒,不語。

又是一陣沉默。

朱局長冷不丁又問了一句:

“我聽你說過,公安局刑警大隊裏有你個老同學,還是個頭頭,他還在那兒吧?”

我驚訝地抬起頭,迎視著他。

朱局長把大半截煙頭捺到煙灰缸裏去,說:

“給你個任務,馬上就去找找你那個同學。他們怎麼知道東郊那個庫裏有賭?是誰舉的報?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底兒給我掏出來。”

我遲疑了一下,不解地問:

“這……有必要嗎?”

“叫你去你就去。”朱局長用鼻子冷冷地哼了一聲,“這事不要跟任何人說。其他事等你有了結果再研究。就這樣吧。”

他抓起了電話,找古百眼下在家主事的李副總經理馬上到局裏來。我知道我該回避了。

我的那位老同學到底是搞刑偵的,見了我,立刻怪模怪樣地笑了。他把我拉到一間無人的屋子,掩上門,說:

“我這兒是塊是非之地,沒事無人來。我也正忙得腳打後腦勺。咱們痛快人辦痛快事,都別繞圈子。說吧,是不是為昨夜那個賭案來的?”

我額首一笑,給他點上一棵煙。

老同學審視地瞄了我一眼,說:

“誰倒黴誰該著,撞到這張網裏來了。官兒呢,肯定是沒了。你說吧,是誰?隻要不出大格,老同學我自會槍口抬高兩寸,起碼可以叫他少受點皮肉之苦。也別不好意思,這年月,誰沒個仁親倆戚?我整天碰這號事,上至市裏頭頭,下至平民百姓,塞條子的,打電話的,深更半夜摸到家裏去的,多了,連我的小患子都沒少給我攬這種破載,媽的……”

他把我當成來求情走門子的說客了,也難怪。我搖搖頭,便把此行的真實目的,托盤兒亮給了他。

老同學直直地逼視著我,搓了好一陣大巴掌,說:

“你這可是豬八戒養孩子,難我這猴兒子。你該知道,我們是有責任有義務保護舉報人的。”

我忙接話,說知道知道,不知道也不會專程跑來找你燒這灶香。可你盡管放心,咱們是關門說話,哪兒說哪兒了,我保證不會給你添麻煩。保證不對舉報人進行打擊報複。論私,咱們就不說了;論公,我現在是以市商業局組織部長的身份找你,警察打他爹,公事公辦,所以你大不必有違紀泄密之慮

這番話是我來之前,好琢磨了一陣的。就是強行攤派推銷假冒偽劣的貨色,也總得有個讓人家樂意接受的堂皇些的包裝吧?

老同學在地心轉了兩個圈子,嘟嚷了句“你們這些擺弄人的呀”,就轉身走了出去。稍息,他楚回來,拿了一隻磚頭大的錄音機,又從褲袋裏摸出一盒帶子,裝進去,按下鍵,酸酸地戲謔道:

“組織部長來了,咱不俯首稱臣,往後還進步不?”

我這同學在學校時就這德性,事情應了你,也少不了幾句三七疙瘩話。歲月悠悠幾十載,性格竟是依舊。

我不反駁他,牢牢掌握大方向,把耳朵貼到錄音機跟前去。磁帶顯然就是從錄音電話上剛撤下來的,錄的盡是些與賭案毫不相幹的對話。我抬頭望望老同學,他用手指一戳:

“就到,就到,仔細聽好。”

果然就到了。舉報人是略顯沙啞的男性口音,挺標準的普通話。對話者顯然是值班人員了:

“……喂,是公安局刑警大隊嗎?”

“對,您有事請講。”

“向你們舉報一個情況。現在有一夥賭徒正在東郊古百商場的地下倉庫辦公室聚賭,賭資最少十萬。這事你們管不管?你們要不管,我就再找別的地方。”

“我們馬上去人抓,謝謝您舉報了這麼重要的情況。請把您的工作單位和姓名留下來,以便……”

“哢”電話就在這當口掛斷了。我疑惑地望著老同學。他怪兮兮地又笑了,說:“我們所掌握的,也就這些。我可是盡我所知,徹底坦白交待完了。”

又是那亦莊亦諧半真半假,讓人難測幽深的笑模樣。

“聽口音有多大年紀?”我不甘心,問。

“這可難說。他要存心做假,能把女的變成男的。”

“那……你們一聽舉報就相信嗎?如果舉報人謊報軍情,害得你們白跑一趟怎麼辦?…

“林子大,啥鳥兒沒有?在這種事上,我們是寧信其有,不疑其無,白跑一趟總比貽誤戰機強吧。嘖,這次,該我們露臉,起碼弄個集體三等功。”

“這麼說,匿名舉報的不少了?”

“而且占多數。尤其是這次,多數是當官的,而且官還不小,誰能料到最後是怎樣收場?設身處地,將心比心吧。所以,據我分析,這位舉報者,很可能就是這幾位聚賭者的知情人,不然,他舉報的情況不會這樣準確和及時。哦,當然了,我這也是阿炳扒房子,瞎猜(拆),全無根據,隻能供你參考。”

朱局長聽了我的彙報,悶著頭一聲不吭,陰鬱的臉被嘴巴裏一團一團噴吐出的煙霧籠罩著,弄得我更加不得要領。

隔了兩天,朱局長再次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這次是直奔主題,研究古百的領導人選。

古城百貨商場屬大中型商業企業,黨政一把手需由局裏考核提名,然後報請市委組織部任命。局裏的意見是大門檻,至關重要。我問:

“古百這次出事,在市裏弄得一片哄嚷,不知上頭對新班子的主要人選,有沒有主導性意見?”

朱局長略作沉吟,說:

“先談談你的想法吧。”

我說:

“如果想動大手術,還是從市內其他商店或批發站,調過去兩位強有力的幹部好些。古百這幾年問題不少,班子內耗,管理混亂,經濟效益和服務質量都上不去。前年失竊過一次,損失十幾萬,公安局懷疑是內外勾結,可至今也沒破案;去年又連著進了幾批假冒偽劣商品,消費者意見很大,一直投告到國家商業部,可也一直連個主要責任者都確認不了。這次倒真是一次機會,該下決心了。”

朱局長長歎了一口氣,又叼上一支煙抽起來,好半天,才說:

“如果退其次呢?比如說,能不能在古百旱地拔蔥,提起一兩位。這種事情,宜小不宜大,如果動其他商店的幹部,那就不是一位兩位,多米諾骨牌,連鎖反應,弄不好,市裏整個商業係統的幹部都要人心浮動。再說―”

朱局長停住了,嘴角扯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

“您是說―”話到嘴邊,我也咽了下去。作為下級,有些事還是愚拙些好,精明太露,遭人忌啊。

朱局長用兩個手指揉捏著眉心,眯著眼睛,似漫不經心地說:

“不能再捅漏子了,案子……不是還沒結嘛……”

猜測得到了驗證,我明白了。忍了忍,還是問:

“這是上頭的意思?”

朱局長不肯定,也不否定,說:

“你抓緊帶人去古百,不要有任何傾向性,凡是中層正職以上的幹部,都要考核,一定要細致全麵,包括每個人過去的表現,業餘愛好,性格特點,家庭情況。”待我收拾好桌麵上的東西,起身欲走時,他又補上一句,“有什麼情況,咱倆先溝通,不要跟其他同誌講。”

接下來的工作就很具體,也很匆忙。我帶著組織部的全部人馬,一家夥紮到古百,一坐就是十幾天。個別談話,小型座談,翻閱檔案,關在一間小會議室裏,神神秘秘,弄得我們幾個人就是上廁所,也有人跟進來,沒話找話,察顏觀色,讓人不自在。

可我們組織部這些人是丫環拿鑰匙,跑腿不當家,連我也拿不準我們幹的是形式,還是內容。

大致歸納了考核情況後,由我單獨先向朱局長彙報。作為具體辦事和參謀部門,不管出謀劃策能否被司令官采納,意見總是要有的。我將草擬的候選人做了如下排列:

原商場黨委張副書記,年富力強,大學哲學係本科畢業,當過團委書記、宣傳部長、樓層經理。勇於堅持原則,是非觀念強,曾與原總經理兼黨委書記在經營治店方針上有過公開衝突,並直接上書商業局和市委、市政府,反映過商場存在的問題……

朱局長說,這個人才高誌大。往下說。

李副總經理,原一正三副四位“老總”中,唯有他沒有卷人賭博案件中。多年從事商店領導工作,業務能力強,生活儉樸,潔身自好,平時不參加任何帶有博彩性的遊戲,尤其注意與女店員、女秘書保持足夠的距離,不苟言笑,不怒自威,深得眾人敬畏……

朱局長說,他……唔,清正守操。接著來。

我說:“現任的正副職中,再就是工會主席和紀檢委書記了,其他人都涉及到級別問題。”

朱局長說,不拘一格,用不著考慮那麼多。

我便將各樓層經理和各業務職能部門幹部的情況,一一彙報。朱局長聽得很認真,但沒作任何記錄,隻是我每講到一個人,他才拿起筆,在麵前的稿紙上草草地記上一個名字。直到我全部彙報完了,他才突然問了句:

“這些人在賭博案發的時候,都在幹什麼?”

我一怔:“案發的時候?”

“對,案發的時候。”

我想了一想:

“那天抓賭的時間是後半夜兩點左右吧,又下著雨,當然他們都在睡覺……”

朱局長冷冷一笑:

“如果都在睡覺,那麼又是誰舉報的呢?”

我語塞了。山回水轉,竟又回到了他讓我去刑警大隊查詢的那個問題上。我說:

“這個問題,考核的時候,不好問,我們也沒問。”

朱局長的神情明顯透出些不悅,說:

“策略些嘛。起碼,案發的前後兩天,他們都在做什麼,總該掌握吧。”

我又翻翻考核記錄,說:

“除了商場辦公室主任肖吉平正在上海出差以外,其他同誌都在崗位上。”

“肖―吉―平―”朱局長整著眉,輕輕重複著,用筆在這個名字下麵劃了兩條杠杠,“他是什麼時候去上海的?”

“案發前十多天。商場有一輛汽車去上海運服裝,回來時和迎麵的汽車相撞,翻到路旁的溝渠裏,司機和業務員都受了傷,服裝也因被水浸泡,隻得在當地處理。 肖吉平去處理善後工作,因為有傷員返送上海治療,所以至今還沒回來。”

“這麼說,他和這次案件沒有任何關係了?”

“肯定的。”

朱局長沉默片刻,說:“這個肖吉平,我知道。人很聰明,能吃苦,點子也多。就是……他今年沒有四十歲吧?”

“四十整。”

“噢。”

“肖吉平前兩年卷人過一場桃色風波,事情可能您也知道一些。商場計劃科原來有一位女同誌,叫李碧華,跟丈夫要打離婚,她丈夫就鬧到商場,亮出了李碧華的日記,日記上寫了不少有關肖吉平的內容,有些話已明顯帶了男女間的感情色彩,從中可以看出兩人也確實有過非工作的單獨來往。李的丈夫以此斷定兩人搞婚外戀,肖是第三者插足破壞他人家庭,幾次到商場大吵大鬧,弄得商場幾乎無人不知,影響很不好。”

朱局長輕輕拍了拍腦門,似乎想起了這檔子事,說:

“兩個人後來不是到底離了嘛?那個李什麼華不是也調離了科室?”

我說:“是。調到文具組當了組長。商場曾跟局裏研究,想把肖吉平也換換位置,可一來沒有合適的接替人選;二來考慮到就憑一個女同誌日記裏的話,也不足以成為撤換幹部的依據,所以部裏當時就給擋下了。我記得這事跟您請示過。”

朱局長沉著臉,點點頭,好一陣,才說:“男女間的個人私事,不要過分去挑剔。現在不是過去了,屁大的事兒就鬧得滿城風雨的。你記住我這句話,凡是能讓兩口子之外的人傾心的,總有他格外著人喜歡的地方。傻瓜笨蛋窩囊廢想搞婚外戀,哼,誰希罕他!論孝,看心莫看行,看行世上無孝子;論淫,辨行莫辨心,辨心天下無完人。古人有些話,很經得起後人吧順琢磨,你說是不是?”

朱局長在機關工作多年,一貫謹言慎行,平時連玩笑也是很少開的。他的這番獨出新裁的高論,我還是頭一遭聽到,新奇而開放。是觀念更新獨悟人生呢,還是專為肖吉平而發,有意為肖吉平開脫什麼鋪墊什麼?我想了想,一時難得要領,又說:

“肖吉平雖說年齡還合適,可身體狀況並不很如人意。考核時有人反映,說近一兩年常見他氣短,有時幹著工作就捂著心口出虛汗。可他當沒事似的,從來不說什麼,也沒休過病假。這次去上海,本來想派別人的,是他自己主動要求去了。工作精神沒的說,隻是他的身體……”

朱局長打斷我:

“什麼叫身體好?三天兩夜連賭不睡的身體好,半斤八兩誇說不醉的身體好,可那是耍錢,玩邪的!帶病工作的反不如他們了?如果僅從身體條件看,焦裕祿都不能當縣委書記!我身體還不好呢,哪天不吃兩把藥片子?可我不也沒耽誤工作嗎?”

這是在研究古百領導人選時,朱局長第一次發表的最長的兩段議論,傾向鮮明而言辭激烈,頗讓我感到意外和吃驚。朱局長平時惜語如金,城府很深,許多事都是點到為止,迂回婉轉.曲徑通幽;與那肖吉平,更是非親非故,平時也沒見有特別的單獨聯係。如此說,盡管朱局長心目中的人選仍然還沒最後確定,但起碼可知他的擇將標準早有定譜。換言之,早已在心中鑄就了一個模具,一個結結實實的模具,隻待我們去按尺碼挑選,誰更適合尺寸,便是誰了。

我穩了穩情緒,試探地問:

“那我……就帶人去把肖吉平的情況再詳細考核一下?”

朱局長點點頭,說:

“也好。但一定要策略些,網撤得大一點,不要讓下邊以為我們已經有了什麼目標。”

我心中冷笑,唯唯而退。

我雖然與肖吉平沒直接打過多少交道,但對他的印象並不很好。除了那次風靡一時的桃色新聞以外,更重要的,我覺得他表麵憨樸踏實,骨子裏卻藏著極難駕馭的那種機鋒,有時甚至很讓領導尷尬難堪,卻又有苦難言。

記得那一次,省內各市大商場負責人聯誼會輪到了北口,省廳的大頭頭也來了好幾位,市局的領導便全力以赴投人了會議接待中。那天午後,會議臨時決定晚宴後增加一次舞會,因為舞伴不夠,古百的總經理便自告奮勇地去打了電話,回來後興衝衝地告訴大家說:“中了中了,我叫家裏選三十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晚八點準時送到,放心吧放心吧。”

聯誼會每年一次,輪流做東,吃好、住好、玩好,便成了會議不成文的“潛賽”條件,各市自然都要盡其所能,表現自己的實力與熱情。那天傍晚,多為男士的客人們酒足飯飽,紅光滿麵地步出西山賓館餐廳,便被直接引進了三樓舞廳。舞廳內彩燈幽微撲爍,宇宙燈滴溜溜地將光斑播射得滿堂速幻,樂隊已奏起輕曼抒情的樂曲。客人們分散四座,飲著咖啡熱茶,剔著牙齒,雍容地談笑著,靜待著舞會的開始。

八點將近,賓館院落裏有了汽車的轟鳴,接著便是高跟鞋敲擊地麵和女孩子們的嘰喳聲,一路急匆匆,直奔舞廳而來。有人極適時地打亮了舞廳內的所有燈盞,刹那間,明晃晃,亮堂堂,人們的談笑聲戛然而止,上百束目光變成了追光燈,都投向了舞廳的人口。

進來的姑娘們果然年輕,身材也都勻稱適中,隻是說不上漂亮,也說不上不漂亮,因為每個人都是黑糊糊的一張臉,挺新潮時髦的衣裙也都灰土土的失去了光彩。若將那些女孩子們比做非洲來的黑姑娘,可能也不致於那麼狠地掃了眾人的興致,畢竟多麼黑的臉蛋,也不會被汗水衝出那麼多髒兮兮的汗道道啊。姑娘們幾乎都在用手帕不住地擦著,抹著,可是越擦越抹,那些花季的臉龐反倒黑一塊白一塊,越發的慘不忍睹了。

舞廳內突然變成了空寂無人的死穀,但很快,就有人憋不住,捂著嘴已笑出聲來。古百商場的總經理鐵青著臉走過去,幾位具體搞會務的也跟過去。肯定有文章了。

“怎麼搞的! 肖吉平呢?”總經理沉著臉,低聲喝問。

姑娘們身後閃出更顯狼狽的肖吉平。他幾乎就是剛從井下出來的煤礦工人了,一張嘴顯得牙齒雪白雪白,能讓人立刻想到黑妹牙膏的商標創意來。“沒遲到吧?我們緊趕慢趕,就怕領導著急呢。” 肖吉平不住地看腕上的表,一副憨拙相。

“我問你是怎麼搞的?”總經理的臉陰沉得能擰出水來,已是抵聲在吼。

肖吉平仍是滿麵茫然:“三十個人,一個不少,現在也剛到八點啊。”

總經理隻好直點要害了:“我是問你,怎麼把人都弄成這個樣子?”

肖吉平看了眾女士一眼,似大悟,忙說“唔,是這樣,咱們商場的大客車這幾天正趴窩檢修,兩輛麵包車一輛臨時借了出去,另一輛和所有的轎車又都安排在會議上,沒辦法,我們隻好坐了大卡車,一路上沒少跟交警們說小話呢。”

旁邊有女孩子委屈地嘟嚷道:“是白天剛拉過煤的大卡車,又開的飛快,煤末子刮得滿天飛,躲又沒處躲,還眯了眼睛呢。”

肖吉平說:“卡車今天回來得晚點,一急,我也就忘了該派人先把後車廂好好打掃打掃了。都怪我考慮不周,這腦袋,缺根弦。”

總經理說:“沒車你就不會花錢租?還在乎那幾個錢!”

肖吉平說:“我是怕誤了時間,哪來得及。”

總經理恨恨他說:“行,肖吉平,你算會辦事!”

肖吉平痛心疾首地檢討:“這事是我沒辦好,一會兒我去給各位領導賠不是,行不?老總,您也別生氣了,是不是先讓小姐們找個地方,抓緊洗洗手臉……”

女孩子們立刻嘰嘰喳喳嚷起來:“就這一身還咋跳舞啊,我們又沒帶衣服換!”

那個時候,坐在舞廳邊上的朱局長臉色也很不好看,他示意我過去,低聲吩咐道:“不是已弄來了幾本內部帶子嗎,今晚就改為看片。跟各位領導和客人說好,明晚的舞會無論如何不會再讓大家失望。”

肖吉平領著一群本該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們,旋風般地來了,又海潮般地退去了。走廊裏,姑娘們的笑罵聲和責怨聲迅速遠去,還有肖吉平不住嘴地抱歉自責:“今天實在對不住各位小姐了,我有罪,我該死。現在趕快去找處浴池吧,大家先好好洗個澡。諸位要是還不解氣,那就……”

不管怎麼說,那一次我覺得肖吉平是存心的,是故意的,是有預謀地玩“測”。他把省市的領導和外地客人統統“測”了個啞巴吃黃連。一個區區的基層科級幹部,拿如此多的領導開“測”,又是在大庭廣眾麵前,他那顆膽子真是曬幹了都比窩瓜大了。此次古百總經理人選,朱局長競僅因為肖吉平與這次案件沒有牽連而看中他,怕是真被抓賭抓毛了!

因為目標已很明確,所以再進古百時,我突然生出要見一見李碧華的願望。是新奇?豔羨?鄙視?嫉妒?還是要做由彼及此的某種比較?是不是男人們的潛意識裏,都會對那種女人生出那麼一種興趣?說不明白。反正想說,又覺不太堂皇,對一位有著許多風言風語的離婚女人,莫名地感起興趣,算是怎麼回事呢?可又忍耐不住,所以在再次論及肖吉平,論及那次桃色風波時,我便閃爍其辭地問這個李碧華是怎樣一個人。商場的組織科長很善解人意地一笑,說,那我就陪你們去三樓轉轉,百聞不如一見的。說得我們幾個人都笑起來,哈哈,很那個的。

我們便去了三樓,裝作漫不經心瀏覽商品的樣子。接近玩具櫃台時,商場組織科長悄悄指給我:“正賣電子手槍的那位。”

這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人,中等身材,微胖而愈顯豐滿,白哲清秀的圓圓臉龐,上了恰到好處的淡妝,一雙黑黑亮亮的眼睛,嫻靜而溫和。這是我心目中典型的賢妻良母形象啊,怎麼就做得出拋夫撇子、一人寡居的狠心事?那肖吉平真若與她有過什麼卿卿我我的瓜葛,真也就算……我正默默地端詳著她,卻沒想她碎然抬頭,正與她掃過來的目光砰然相撞,更沒想到她還會對我點點頭,又微微一笑。這一下,倒弄得我有些尷尬,眼睛也不知該往哪兒看了,忙掩飾地走近櫃台,裝模作樣地俯身看起那些玩具來。

她走到我跟前,很職業地問:“您想買點啥?”

“隨便看看。”我仍然俯著身,一邊慢慢地往前邁動。

我知道她一直隔著櫃台,隨著我輕輕移步。待走至顧客稀落的拐角處,她突然低聲問:“您是商業局來的領導吧?”

“唔,”我應了一聲,不得不直起身,“你認識我?”

她微微一笑:“麵熟,還有我們的組織科長陪著。如果我猜的不錯,還一定與我們商場的新任領導有關吧?”

我不好再繃以官相了,便裝著不以為然的樣子,笑著反問她:“你還能猜到什麼?”

幾乎讓我大驚失色的是,李碧華竟用手指在玻璃櫃麵上寫了個“肖”字,一筆一劃的,平靜中透著自信。然後,她說:“如果您不覺得冒昧和唐突的話,我想單獨跟您談一談。”

這是我大量考核幹部的工作中,主動找上門來的極特殊的一例,而且還是這種回避唯恐不及的特殊身份。我穩穩神,壓下了再次強烈湧上來的好奇心,故作漠然地說:“我這一陣很忙看情況,再說吧。”

回到小會議室,我自然要把李碧華的請求告訴眾人。談還是不談呢?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俄口了好一陣,公婆都有理。商場組織科長說,人家既是主動請求,興許就有獨到之見,不談總是不妥。可談呢,李碧華那種身份,太鄭重其事的,讓商場人知道了,不定會胡猜亂想出些啥話來。我看不如找個什麼機會,學一學毛主席的“乒乓外交”,事情要辦,又非正式接觸,不顯山不露水的,多好。

機會果然就來了。

兩天後的星期天,商場工會組織休班的員工筆架山遊玩,我聽說李碧華也在其中,便隨車同去了。

筆架山本是渤海之濱一座不大的小山,長不過三五裏,海拔也隻有兩百米,可它位於浩瀚煙波之中,三峰列峙,中高兩低,陡峭奇絕,因形狀酷似筆架而得名,它的最神奇處在那條俗稱“天橋”的天然礫石雨道。潮漲,筆架山四麵波湧,筆峰獨插碧海;潮退,海岸與山麓間又現出一道石灘,狀似長堤,平平坦坦,可通車馬。大自然鬼斧神工,千萬年的潮汐作用,造就了這條“天橋”,不知給文人墨客們帶來多少神思遐想。

坐了大半天汽車的人們,一見大海,困倦與勞頓頓飛,歡叫著跳下車。正值潮落,那條“天橋”赫然袒現,似上天神女甩落碧藍海麵上的一條金黃綢帶,將筆架山與海岸連接起來。人們興衝衝,踏著“天橋”,直向大海深處的山峰奔去。

海天一色,白雲浮蕩。平靜的海麵上,海鷗鳴啼翻飛,幾點白帆似剪貼在畫麵上,徐徐遠去。不時有遊艇破浪飛馳,拖出一道雪白的浪跡,給這原始的神奇之域添上幾分現代文明的色彩。這個地方我本是來過的,可每次來,或踏浪嬉戲,或攀岩探險,那返璞歸真的野趣,都讓我久久難以忘懷。況且山上還有許多古代遺跡,和集僧釋道三教於一身的獨特建築呢。

可這一次,我心裏有事,僅僅隨著眾人在“天橋”上走出不遠,就發現李碧華沒有跟上來。回首遠望,尋見她孤零零坐在岩邊一塊礁石上,似在看書,又似在擺弄著掌心的一件什麼東西。哦,在喧囂的海天和如織的遊人之間,獨守一隅,寧靜淡泊,也許那也是一種情致,一種境界吧。獨身的女人嘛。

我有意放慢了腳步,待人們遠去,便返回岩邊,直向李碧華走去。

原來她在把玩一種智力遊戲玩具。玩具是一塊巴掌大小的塑料框板,裏麵平鋪著十來塊小板塊。她將那些小板塊左右上下移動,玩得很投人,聚精會神的,全然不知我已站在旁邊看了好一陣。

我終於忍不住,問:“你在玩什麼?”

李碧華抬起頭,見是我,不驚不怪的樣子,又是微微一笑,指指對麵的礁石,說:“坐坐吧,把腳放在海水裏,特別有味道呢。”

我便照她的樣子,脫掉鞋,扯掉襪,把兩隻赤腳放進水裏。退潮後的海水很淺,被陽光一照,清涼中又有一絲溫溫的暖意,兩隻指甲大的小蟹子不怕人,竟遲遲疑疑地爬到腳麵上來,癢酥酥的好不愜意舒服。

我有意想把即將開始的談話,變成似乎隨意的閑聊,便又望著她手中的玩具,說:“什麼好玩的東西,這麼叫你上癮嘛。”

她把那小玩具遞給我:“你要玩一玩,興許也有癮的,這叫‘華容道’。”

華容道?我接過玩具,看了看那或長或方的十來塊小板塊上的臉譜圖案,很快就明白了。這是根據《三國演義》中曹操度兵赤壁、敗走華容的曆史故事設計的,橫陳在最下麵的一塊是曹阿瞞,前方攔截著關張趙馬四員大將,還有代表著千軍萬馬的四個小卒。四員大將和四個小卒可以左撥右推,上移下動,留出點空隙來,讓曹孟德躲閃避讓,絕路逢生,直至最後走出框板上方的“華容道”豁口,才算是一次完整的回合。

我低著頭,笨手笨腳地擺弄著那些小板塊。李碧華坐在對麵,說:“別看玩藝兒小,可得動腦筋呢。聽說日本人用電子計算機算過,曹操要走出華容道,足有三四千種走法。”

“哦,是嗎?”我漫不經心地移動著關張趙馬,也心不在焉地應答,突然問她一句,“你怎麼不跟大夥兒上山去玩玩?”

“我以前來過。”她停了停,又說,“而且,我猜您也並不隻是來玩的,您一定會來找我。”

我一怔。抬起頭,正迎上她那雙坦坦誠誠毫不避諱的眼睛。

李碧華突然側過臉去,望著不遠處的“天橋”,問:“那條‘天橋’,您是喜歡它露出來的時候,還是隱到海底去的時候呢?”

我又一怔,不知她之所指,想了想,說:“當然是露出來的時候。露出來,形成一種景觀,才讓人們看到它的神奇。”

李碧華說:“可它露出來,就引導人們隻按這一條路上山了。而當它隱沒水下的時候,如果你想上山,就必須另想別的辦法,比如遊泳呀,劃船呀,坐遊艇呀,就絕不會隻是一條路了。不知您會不會同意我這個觀點。從某種意義上說,路常常就在沒有路的地方。”

這很有點像坐而論道。我一時還沒悟透她的這一頗具哲理性的命題,便說:“你如此說,一定會有具體指向吧?”

她點點頭。說:“是。就比如你們上級領導機關考核幹部,為什麼就隻能按那條固有的思路,找到誰誰才能談呢?我就偏不信這個勁兒,所以才主動請求跟領導上談一談。”

原來我還苦苦構想如何拐彎抹角步步貼近的話題,竟被她一指頭,就將這層窗戶紙輕輕捅破了。我汕汕一笑,說:“我這不是坐在你對麵,在聽你的意見嘛。”

李碧華不無譏嘲地說:“真難為您費了這麼多心思,找了這麼個談話條件。那好,機不可失,我就開門見山了。如果領導上正選派商場的總經理,我看肖吉平就能當得很好。他在古百工作了這麼些年,有經驗,也有幹勁,重要的是,他還有許多振興商場的大膽設想和具體措施。以他的才幹和膽識,這些年卻一直讓他為那些無能不法之徒跑腿打雜,實在是太委屈他了。”

我問:“你怎麼知道他有許多設想和措施?”

李碧華說:“他跟我談過。我在計劃科時,我們接觸比較多,也很談得來。今天回過頭想一想,我覺得肖吉平的許多想法是走在時間前麵的,時髦話叫超前意識。許多單位的改革經驗,其實在兩年前,甚至更以前,他就設想到了。”

“那他當時為什麼不找商場領導談!”

“就我所知,他找過,也談過。可您作為上級機關的組織部長,應該知道我們商場以前的那幾個頭頭,整天對什麼更感興趣。沒人願意聽,聽過了也都過眼煙雲般地忘掉了。如果再談,或者越級往上建議,就要招人煩,招人忌,更會於事無補。哼,武大郎開店,我不知道眼下當官的是不是都這德性!”

原來又是個很偏激很直率的女人!

我說:“那你能不能把肖吉平的那些想法和措施,具體談一談?”

李碧華說:“這你們應該直接找肖吉平,可以派人把他從上海換回來,或者再等些日子,也不遲。選派總經理是件大事,關係到商場的長遠發展,再急,也不在這幾天,對吧?”

我點點頭,有意換個談話角度,也想自作聰明地施放些煙霧,便問:“那天,你在櫃台上寫了個‘肖’字,你真的以為組織上會對肖吉平感興趣嗎?”

李碧華踢了踢腳下的水,冷冷一笑,說:“怎麼是我以為?如果領導上沒有特別注意到肖吉平,怎麼會突然想到曾給他帶來麻煩的那個無足輕重的女人?又怎麼會裝模做樣地到她的櫃台前走一走,看一看?!你們這些男人呀!心理有時很古怪,也忒晦暗。當我不懂?”

我窘住了。一時無話。假意彎下身子,去戲逗爬到腳麵來的小蟹。談話既已很明朗地涉及到了事先我曾大傷腦筋,不知是談好還是不談好的話題,我也就順風扯旗地問道:“有個問題,既然要全麵考核一個幹部,就不能不涉及,請您不要介意。今天咱們是隨便閑聊,哪兒說哪兒了,我可以以上級組織的名義保證,絕對為你們保守秘密,畢竟已是過去了的事情嘛。這個問題嘛,就是……就是……”我在盡力選擇一個準確的表達方式和字眼。“這個問題”極敏感,稍不慎,女人心靈裏的炸藥一觸即發,弄得不好收場的。

“我和肖吉平的私人關係,是吧?”李碧華又是譏嘲地一笑,“照說,事涉我的個人隱私,我完全可以拒絕回答,不論對誰,包括組織,甚至法庭。但是,既然我原來的丈夫已經極其粗暴殘忍地踐踏了我的隱私權,把我心裏的一些秘密已張揚得滿城風雨,我再避諱這個問題,就顯得太矯情做作了,是吧?我可以坦率地告訴您,我逐步了解了肖吉平之後,就敬慕他,喜歡他,也可以說,早在心底愛上了他。也正因為有了最具體的參照和比較,我便逐漸有些輕蔑冷落我原來的丈夫,特別是他公開了我的日記後,並動不動就以此來要挾我侮辱我時,我就徹底堅定了與他分手的決心。我可以坦率地告訴您,時至現在,我仍然真心實意地愛慕著肖吉平,絕不想否認和掩飾,或用假話來褻讀我自己的這種感情。”

聞所未聞,驚世駭俗!

“可這畢竟是我個人感情上的事。一個女人,一個已經離婚的寡居女人,單相思地愛慕某個男人,怕是不能算違法亂紀,還應該有這個自由吧?至於肖吉平,當然也包括我,若做出什麼有失道德觸犯法紀的事,黨政組織和司法部門盡可憑證據憑事實說話,無論給他或我什麼處分或判決,那都是他或我自作自受,活該。可話又說回來,既然組織上並沒有任何證據,如果僅僅憑借本不應該示之於眾的私人日記,僅僅憑借女人既已鍾情、男人必定風流的主觀猜測和簡單推理,就把一個幹練之才長久地懸掛起來,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一涉及提拔和使用,就以此做為否決的論據,怕是也有失公允,違背實事求是、任人唯賢的幹部路線吧?”

我麵對的又是一位思維慎密、談鋒敏銳的不凡女性,從她伶牙俐齒中奔瀉而出的是早已經過深思熟慮的雄辯之辭。那一刻,我無言以對,就那般似有所思實則茫然無措地遠望著海麵上翻飛的海鳥,心裏卻想,這樣的女性,距離賢妻良母型,究竟是很遠很遠,還是很近很近呢?

漲潮了,“天橋“變得越來越狹窄,從兩側推湧而來的潮水,在“天橋”上碰撞出一線翻滾的白浪,在浩瀚大海上創造出稍縱即逝的另一種壯闊景觀。有許多遊人歡叫著,奔跑著,爭分奪秒地踏著那白色的浪花往岸上趕。

“天橋”隱沒了,山上的人再想回到岸上來,的確隻好另擇他路了……

肖吉平果然當上了古城百貨商場的總經理,不過,任命書上多了個“代”字。這個點子是我在黨委會上提出來的。朱局長眼睛一亮,說好,這個“代”字好!會後,朱局長又誇獎我說,你很注意在研究幹部問題時發揮獨特的調節作用,畢竟是組織部長啊!

一個“代”字,可給其他許多人留些希望與撫慰,對肖吉平本人也是一種鞭策,又符合幹部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往上上的原則。我為此很得意。

宣布任命那天,我陪朱局長去了古百。 肖吉平剛從上海趕回來,人顯得有些疲憊,神情卻很鎮靜自若,不卑不亢,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

漁利了總經理的肖吉平一上任便迅速進人角色,又編又導又演,在不長的時間內,將古百那個不大不小的社會舞台操練得火火爆爆生機勃勃。他以嚴治店,整頓場風;精簡科室,削減冗員;租賃承包,實行效益工資;還與生產廠家聯姻,走出國門去開設分號……一係列的舉措,大刀闊斧,緊鑼密鼓,頻頻出台。不到一年時間,古百的聲譽鵲起,銷售總額與經濟效益直線陡漲,形勢的確喜人。

肖吉平與其他新提拔起來的基層幹部的不同之處,便是極少再到局裏來。除了必他出席的會議,或必他親自請示研究的工作外,他都是安排主管副職或業務職能部門的負責人來。即便偶爾來局裏一趟,也是有啥事辦啥事,麻溜痛快,完事即走人。這一點,在局機關曾頗引起一些議論。有說他是烏紗一頂,就端了架子,想當初他當辦公室主任時還不是三天兩頭往局裏跑,哪次來不是無喜三分笑,又是敬煙又是獻茶,人啊,說變也真快;可也不乏有人很讚賞肖吉平,說他還真有股子拚命三郎的孤傲勁兒,這年月,莫說政績如何,偏是這不為烏紗燕翅折腰媚上的骨氣就難得。說法多了。

不管怎麼說,古百今非昔比,卻是誰也否認不了的事實。朱局長開始大會小會表揚古百商場,還在省商業係統的一次經驗交流會議上發言,在善於發現和大膽使用人才的大題目下,用的就是肖吉平的這個例子。有人私下跟我開玩笑,說古百有此一步,你這位組織部長功不可沒。我嘻嘻哈哈半推半就,心裏竊笑,什麼和什麼呀,歪打正著罷了。

隻是,冥冥上帝怎麼這般捉弄人? 肖吉平在總經理的位置上不過隻幹了一年零幾個月的時間,那個“代”字還沒去掉,古百這顆商業新星也還剛剛升起三杆,怎麼就偏讓他病倒了?這事!

一根弦繃得太緊,就要斷的。 肖吉平活活是累倒的,他太要強了,如果他稍肯悠著點兒,也斷不會年輕輕的,就碎然倒下去。這麼說,埋怨上帝也是不公平了。

北京有電話來,說赴京就醫的肖吉平的藥物保守療法已很難奏效,他的右心室極度衰竭,必須趕快進行一種俗稱為“搭橋”的心髒手術。而這種手術成功的概率又很低,醫院的態度極謹慎,隻說會盡一切力量往最好的方向努力。任何人都懂得這句話的潛台詞。我這次的北京之行,就是代表局領導,專程去看望他的。

第二天,我下了火車,又倒了幾路公共汽車,急急匆匆,直奔首都的那家醫院。就在醫院大門已遙遙在望的時候,我驀然發現人行道前方不遠處有一個熟悉的女人背影,也正向醫院走去。

李碧華?她怎麼也在這兒?我心一怔,不由放慢了腳步,身子也下意識地隱在了熙熙攘攘的行人中。

卻沒想李碧華並沒走進醫院大門,她經過門口不遠,竟又突然車轉身來。我碎不及防,隻好慌亂中急作鎮靜,迎麵向她走去。

李碧華見了我,也先是一窘,但立刻就平靜從容了。與一年多以前的那次談話時比,她顯得疲憊而憔悴,眼圈黑黑的,皺紋細密明顯,頭發也很淩亂,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十來歲。

“您……剛來?”她問。嗓音竟也是沙沙啞啞的,全沒了昔日的脆快與流暢。

我點點頭,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老肖病在這裏的第二天。”

“是商場……派你來的?”

“怎麼可能?”她淒苦一笑,“我請了事假。”

“老肖怎麼樣了?”我望了望院落裏高聳的大樓,樓頂正中的紅十字在陽光下鮮亮得耀眼。

“聽說……一直很危險。”她的眼圈紅了,“我打聽了大夫

我驚訝了:“你沒進去看看他?”

她使勁地咬著嘴唇,扭頭去望那白色大樓中的某個窗口,眼裏有淚水旋動,隨即就湧出眼窩,劈哩啪啦淋落下來。她硬咽著低聲說:“我怎麼進去?他的妻子和孩子都陪護在身邊,還有商場領導……我倒不在乎別人怎樣說我……可他……在養病啊……他的那種病……”

我還能說什麼呢?一個癡情的女人!她千裏迢迢,隻身跑到京都來,心上人近在咫尺,卻不能走上前去送一聲問候,那是一種怎樣的哀苦、淒楚與無奈!於是她便每日這般茶飯不思地獨自在醫院大門外徘徊,來來去去,往往複複,想方設法從醫護人員口中打探點心上人的病情……

想到這些,我心裏也有一股酸酸的東西湧上來,真想安慰她幾句什麼,又覺與我的身份不合適,好一陣,才說:“我該進去了,你……還有什麼……事情嗎?”

李碧華掏出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對我說了聲“您等一等”,轉身疾步向街對麵的一家副食店跑去。稍頃,她提了滿滿一大袋食品出來,送到我手上,低聲說:“拜托了,找個機會替我……問候他……”說罷,就雙手捂著臉,低聲哭著,,m步閃進如織的人流中,遠去了。

我心情沉鬱地坐在病床旁,撫握著肖吉平枯瘦而溫熱的手掌,強顏作笑地搜羅著言不由衷的寬慰話。 肖吉平蒼白虛弱,臉的楞角益顯突出,神情卻很是安詳寧和,淡笑著對我說:“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的病,我早有準備……”

我一時啞了,再說不出什麼,隻是把他的手握得更緊,好一陣,才說:“帶了這麼重的病,你怎麼不早點檢查治療?還一直挺著工作………”

肖吉平又很超然地笑了:“唉,沒病別染病,有病別怕病。人的壽數,其實老天爺早就安排好了的,咱白跟著瞎操心……不瞞你說,我早知道自己的心髒有毛病,而且毛病不小,早晚得鬧騰這麼一回……足有兩三年了,那一次我去廣州出差,老天爺就警示給我一回,當然那次要比這次輕得多。醫生做過一次全麵檢查後,當時就明確告訴我,說病灶已成,務必格外小心……”

我大吃一驚,責怪他:“你怎麼不早說?拖到現在!”

肖吉平指了指淚流滿麵的妻子,說:“我連她都沒告訴。”他又示意陪在旁邊的其他人,“你們先到外麵去休息一會兒,我有幾句話……想單獨跟領導上談一談……”

人們離去了,病房裏隻剩了我們兩人。說了這一陣話,肖吉平顯得更加虛弱,微眯上眼睛靜靜喘息。我猜想定是關於商場工作、人事安排或其他身後之事,此情此景,頗有些臨終遺囑的味道,便也不催他。屋子裏很靜,窗外遠遠地傳來時下正流行的歌曲《瀟灑走一回》,“天地悠悠,過客匆匆……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這是一種怎樣的人生感歎?

靜待了足有一支煙的功夫,肖吉平才睜開眼睛,有些傷感地對我說:“屬於我的日子……也許不會很多了,可是,有件事情不知該不該說出來……”

看他欲言又止的神態,我的心不由坪然一動,莫不是與一年前的那個賭案有關?朱局長久懸心頭耿耿於懷的,一直是舉報人沒有查出來。我到公安局的同學那裏又跑了兩趟,都一無所獲。朱局長麵上不說什麼,我知他心裏很不高興,甚至以為我在有意包庇什麼人呢。

人之將死,其言亦善。當了總經理的肖吉平為報答或感謝朱局長的知遇提拔之恩,了卻朱局長的一塊心病,或許真能把他知道的什麼深層次隱秘說出來吧。

我更緊地握住肖吉平的手說:“你就放心地跟我說吧。我來之前,朱局長跟我指示得很清楚,這些年,尤其是近一二年,你兢兢業業,工作很有成績,如果你個人有什麼要求,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組織上一定盡量滿足。朱局長講,手術後,等你身體康複一些,就回市裏去療養,照顧得會周到一些,同誌們也好常去看望你。這些日子,有好幾個合資項目正在洽談,朱局長實在太忙,脫不開身……”

肖吉平輕輕地搖搖頭:“我個人什麼要求都沒有……我很感謝組織,感謝朱局長,還有你,給了我這一年多的機會,讓我……”說到這裏,他眼裏汪起兩亂清淚,久久地旋動著:“……古百前幾年,搞的不好,很亂,我心裏恨啊,急啊,可我畢竟不過是個應差跑腿的小角色……不瞞領導說,我有點雄心,說是野心也行,我覺得,要是叫我主持古百的工作,我有能力,也有魄力……可那幾年也隻是這樣想想而已,雖然跟商場領導提出幾次建議,可是……現實中的幹部製度,盡管天天講改革,講觀念更新,鼓勵‘毛遂自薦’,可那隻是……我真要跳出來拍胸脯子,說自個兒能把總經理當得比別人好,怕是就連個辦公室主任也當不成了……中國人當官,得老老實實地等伯樂,還得是個有權力的伯樂………”

我說:“朱局長還是很了解你的,不然,也不會……”

肖吉平苦笑一下,堅持按自己的思路說下去:“……那次,在廣州,我得知自己有心髒病,而且還很嚴重之後,我就覺得我這輩子,可能要徹底完了,機會再不會屬於我了……尤其是我這種年齡,四十上下,上得去,還算‘年輕化’;擠不上,最後一班車擦身而過,後半輩子就隻能空懷誌向,噓歎此生了……可我又不甘心,覺得這輩子鞍前馬後鸚鵡學舌的,活得實在窩囊。我能把古百的事管理好,可我為什麼不能證明一下自己?”

我說:“你已經證明了自己。領導上給了你機會,為此也很欣慰。“

肖吉平意味深長地淒苦一笑:“領導?”

“……”我不解地望著他。

“如果一年半前,沒有發生那次舉報抓賭事情,機會還會屬於我嗎?”

他果然觸及了這根最敏感的神經。我希望他繼續說下去,但事情涉及幹部安排的機密,我還是習慣性地掩飾說:“老肖,你不要想那麼多,那件事隻是個起因,跟你的提拔並沒有……直接聯係。”

他笑了:“怎麼隻能是‘因’?在某種特殊情況下,因就是果,手段就是目的……這,你相信嗎?”

一年半前的謎案,碎然間,變得一目了然。當時,我還有深謀遠慮的朱局長,怎麼就沒想到舉報者就是他? 肖吉平身為辦公室主任,所謂貼身近臣,完全有可能早就掌握了那幾個人聚賭的規律。事發前,他主動要求遠去上海,或許就是為了避人耳目,以退為進。然後,·按他掌握的時間和地點,從上海打回來一個長途電話舉報……

預謀。一次費盡心機的周密預謀;一次遙控牽動決策者鼻子的成功預謀。

肖吉平側過臉去,目光幽幽地投向高遠的藍天,喃喃地說:“有人用青春賭明天,有人用真情換此生……可我呢?什麼都將錯過,我還有什麼可賭可換?……現在看,那也可算生命的一次賭注了……你是組織部長,你說,一個幹部,處心積慮地去利用別人的過錯或罪過,揣摸上級領導的心理……是不是很卑鄙?很讓人瞧不起?……”

我一時難以作答。手段的隱晦詭巧真的就是目的的不純嗎?那麼,肖吉平的所思所謀所做所為,是鄙劣還是高尚呢?

那一刻,我又怕他繼續說下去了,急急攔阻道:“老肖,已經過去了的事情,就不要想的太多了。”這種事情,模糊些,朦朧些,對他,對我,可能都有好處。

趁病房裏暫時還隻有我們兩個人,我把那袋食品放在了肖吉平的枕邊,告訴他:“剛才在醫院門口,我遇到了你們商場的……一位同誌,她已經來了幾天了……”

肖吉平定定地望著我,眸子裏有兩點亮亮的東西倏忽一閃,便一切都明白了。他把那些東西放在胸口前,輕輕地,一下一下撫摸著,似在愛撫著什麼心愛的東西,似在回憶著什麼甜蜜的往事。他眼中的淚水越積越多,終於一溢,順著眼角成串地潸潸滾落,很快泅濕了很大一塊枕巾。

我忍了又忍,還是說:“老肖,你有什麼話,我可以捎給她。”

肖吉平的眼睛閉上了,眼瞼和腮上的肌肉在輕輕地抖顫,好一陣,才又睜開,對我說:“叫她……就回去吧。告訴她,我感謝她……真的、非常非常……感謝她……”

兩亂清淚,泊泊地流淌在一起,就是天涯也咫尺啊!

肖吉平抖顫著手,伸到枕下去,摸出一隻方方正正的小扁塑料盒子,遞給我:“麻煩你,請把這個……捎給她……”

哦,“華容道”!

那個時候,我想,他和她,無論以前曾經發生過什麼,無論彼此間需要傳遞什麼樣的信物和言語,我這個組織部長都會心甘情願地充當那個角色的。

“我……和李碧華,都很感謝你,真的。” 肖吉平的情緒平靜了些,他又握住我的手,很動感情地對我說:“遇到你這樣通情達理的組織部長,很不容易。我不是個喜歡恭維人的人……你想知道關於這個‘華容道’的故事嗎?”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次,我去廣州出差,臨行前,去了李碧華的櫃台,跟她告別……那種場合,你能想象,我們並不能多談什麼。正巧玩具組剛進了這種小玩具,她就買下一隻,對我說,你把這個帶上吧,無事時擺弄擺弄,也少些在外的寂寞……這個小東西,還真不簡單,玩著玩著,我就玩出味道了。人生一世,來去匆匆,其實誰不想闖出四麵受阻的‘華容道’,走出一條自己的路子呢?有一天,哦,就是我得知自己有了心髒病那一天,我在賓館裏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就突然產生了那個主意……我們商場的那幾個頭頭賭博成癮成性,我何不通過舉報,把他們拉下馬來……從那以後,我就開始暗中留心,掌握他們聚賭的時間和地點……”

魔巾還是抖開了。我想起了在刑警大隊聽的那個錄音,便急切地問:“可舉報人的聲音並不是你呀!”

肖吉平笑了一下:“當然不是我。”

“是誰?”

“你該猜得到了··,…”

“是李碧……哦,不,不,我聽過,舉報人是個男性。”

肖吉平看著我,好一陣,才說:“我把想法……和那些人聚賭的規律都告訴了李碧華,她很支持我,還和我做了很仔細很周密的研究……那天夜裏,是她在一個街旁的公共電話亭,花錢請動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路人,打了舉報電話……”

一個《天方夜譚》式的真實神話!

西斜的太陽已在沉墜,一束桔紅的霞光從窗口映進病房,輝煌得有些迷離,而且是那麼短暫。我仍握著肖吉平溫熱的手掌,不由打了一個冷戰。

肖吉平沒能再回到我們這座城市來。

參加完追悼會那天,我心裏悶悶的,坐在辦公桌前,麵對著還沒有轉送給李碧華的那隻“華容道”發呆,連朱局長走進屋子都沒有發覺。直到朱局長連喚了兩聲,我才說:“這是肖吉平留下來的……”朱局長拿起那隻小玩具,輕輕地撫摸著,好久好久,沒說一句話……

城市的背景

李驚濤

我接到一份電報,讓我接車。這時候我正在聽我們經理訓話。他說我擬的廣告詞越來越臭了,沒有吸引力了。冬天裏的一把火,能這樣推銷蜂窩煤嗎?他兩眼瞪著我,越說越來氣。咱煤炭公司一千多口子人,看來是沒法指望你這筆杆子了!

說罷,隨手將我擬的草稿往老板桌上猛一攝。草稿扇起一股寒氣,在桌麵上摔了個嘴啃泥。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我說,我也有同感,經理。

同感個屁!經理說,這裏有你份電報,接花傘。你做著花傘生意,還有心思擬廣告?

花傘不是花傘,我說。我也感到我的話有些混亂。我又說,花傘是個人,是我朋友。

經理不以為然地撤撇嘴,什麼都沒說。

我問,可以走了嗎,經理?

我們經理依舊閉著厚嘴唇。我知趣地退出經理辦公室,卻聽到他在背後“喊”了一聲。傻x,不走還等我請你客!

我習慣性地閉了下眼睛。然後,我邊走邊看電報。路燈雖然昏暗,但還照得清電報上的字。“999次車抵金魚花傘”。金魚是我們這座北方城市的名字。你在市中心廣場可以看到一座金魚的城雕。金魚的大眼睛是兩隻大玻璃球。一隻已經破了,被人用汽槍打的。城建部門打算換成不鏽鋼金魚眼;不過,方案引起很大爭議。花傘,是我朋友,京城的一位女記者。而我,是個已婚男人。但這並不妨礙花傘來找我。我知道999次車到達我們金魚市,是夜裏十二點鍾。我得去接她。我不是傻x。我們經理說得不對。

我騎著自行車,慢慢遇著。我雖然已婚,有個家,可是我不想回家。我不想看老婆的愁眉苦臉。她們針織廠已經一年多沒發工資了,隻發襪子,汗衫,春秋內衣。你賣出去了,那就是你的工資。現在我們家已經堆了十幾箱了,差不多已經成了廠裏的小倉庫。許多工人都不想領這種“工資”了。我老婆也是其中一個。我很支持她這種想法。沒想到上個月她又領回了兩箱。她說她們廠長在大會說,我日你奶奶的x!別給臉不要臉!領回去,賣掉就是錢!當時我也是閉了下眼睛。然後我問,你們廠長這是罵誰呢?罵誰?老婆翻眼看看我,你不能幫我賣內衣,就是罵你。我還能跟老婆說什麼?我就離開了家,出去賣內衣。我扛著箱子走街串巷叫賣。好心人啊,買我一件內衣吧。質量都是最好的,棉的,穿著軟和著呢。我扛著箱子,心裏想,我奶奶被日本鬼子刺刀挑死五十多年了。她九泉有知,知道現在孫子不能把孫媳婦廠裏的內衣賣出去,她就要被針織廠的廠長日了,會作何感想?我的運氣有時好,十天半個月也能賣掉一箱子。但是後來,我沒法完成任務了。一是因為我沿街叫賣時,時常會碰到我老婆的同事,生意很難做;二是後來針織廠又將任務加重了:工人不僅要賣內衣頂工資,每個月還要多為廠裏推銷兩箱褲頭。我胸口一下子堵得厲害。我得承認我不行了。我是沒法讓奶奶安息九泉了。我愧對奶奶。我真是她的不肖子孫啊。我老婆三班倒,每天累得七死八活,眉裏眼裏,更加愁苦。我有時也泛出豪氣,慷慨激昂地問老婆,既然產品積壓,賣不動,為什麼還要生產?可以轉項嘛?我老婆鄙夷地笑了,說,轉項,誰給錢添設備?廠裏債台高築,誰敢給錢?不生產,工人回家等天上掉包子?站著說話不腰疼啊!我不懂經濟。我不過是煤炭公司一個小秘書,兼著司秤員。我們煤炭公司,也恰恰到了發煤球頂工資的地步了。當然,我沒有直接回家,還不完全因為老婆臉色不好看。

我在火車站小吃攤上吃了碗麵條兒。我不需要經理請客。吃完我一摸兜兒,手馬上縮了回來,我把手表持下來對擺攤的女老板說,我來得急,忘記帶零錢了。這塊表給你押著,我回家去取錢。女老板看看我,說,算了吧。你不是扛著箱子賣襪子的嗎?手表我不要,你改天送雙襪子來吧。我心裏一熱。我一邊將手表戴上一邊說,一定一定。我在說著這話的時候心裏想,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啊。

離開小吃攤,我將車子騎得飛快。這倒不是怕女老板反悔了又追我,而是想起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花傘就要來了,可是我身上一文不名。我得想想辦法。我將車子騎到一個朋友家門前,聽到裏麵嘩啦嘩啦正在洗麻將牌。我推門進去,朋友見了,起身說,旭生,來來來,替我摸兩把,換換手氣。我坐下,心虛地間,多大“刺激,’?什麼規矩?

五麼,二五八將,包莊。朋友說。

這意思我懂。五麼,就是一張牌五元,莊家翻番。二五八將是隻能以萬餅條的二五八做頭。包莊是誰放和誰掏腰包,自摸除外。這樣的“刺激”,背了運一把也能掏出去八九十元。從前煤炭公司生意好的時候,我出手也很大方。我旭生仗義疏財的美名,主要是那時候創下的。現在我們金魚市,液化氣、管道煤氣硬將煤球擠得沒了市場。這些公司的生意,好得就像十八九的姑娘,八九點鍾的太陽。而我們煤炭公司,日頭可就落了山,成了人老珠黃的棄婦。我碼好牌一看,已經不想再看第二眼。牌花亂糟糟的,沒個氣象。連摸幾張牌,都是風頭,剛剔出一張九條一扔,對麵將牌一推說,和了,四個花,青一色。掏錢吧,五八四十,三四一百二。加衝,一百四十塊。

我感到腹部有些吃緊。我說,壞了壞了,尿被砸出來了。借口上了廁所。在廁所裏,我看見貼了白瓷磚的牆壁向我壓下來,知道風濕性關節炎又在作怪,腿又麻又疼又軟,站不住,趕緊扶牆立穩了。我一邊撒尿一邊想,這就是生活。

出了廁所,我將朋友拉到一邊,跟他說了窘境,並告訴他京城有個朋友。夜裏十二點就要到了。朋友從皮夾子裏拽出一匝票子,數了數,遞給我,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你家裏很亂啊,旭生。朋友說,還嫌亂得不夠?

我苦笑笑,離開他,走到麻將桌旁數出一百四十元扔給和牌的人。我往外數票子的時候,手指可不像我的朋友那般麻利。我有一種抽血的感覺,手指遲遲疑疑的,都有點要虛脫了。可我嘴上說,我還有事,沒法陪了;不然,非狠狠煞你們兩把不可。

我又到了車站。這時候初冬的風在車站小廣場上打著旋兒,將紙屑、草芥、灰塵吹得四處飛舞。我的腿受了寒氣,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我隻好不停地來回碟跳。廣場晦暗的燈影裏,一簇簇麵容模糊的男女,就跟無人疏理、畸型生長的灌木叢似的,隨風蠕動。我們這個火車站是個老站,還是三十年代荷蘭人建的,在這座城市的背麵。遠遠望去,城區夜色就像透明的一樣,嫵媚光明。車站灰不溜秋,縮在城市的背影裏。這些影影憧憧的男女們,天天在這裏轉悠。他們謀生的方法和手段,不是一般人敢嚐試的。這些人是水蛙,是陰鶯的蛇,是深水章魚;但卻不缺頭腦,四肢發達,器官齊全,仍然是人,和我沒什麼兩樣。我在廣場邊的小店裏買了一盒好煙,走到一個披著皮大塔的男人跟前,跟他隨意聊著。就在這時,火車準點到了。

要見花傘,我立即讓自己換了個人。

旅客們從剪票口陸續往外湧時,我就在猜想花傘這次來金魚市,會是什麼樣子。她和我同在京郊一所中專學校讀過書,紮著馬尾巴,清純得就像雨中的楊樹苗兒。畢業後我分回故鄉,她卻進了京城,到煤炭部招待所做了資料員。煤炭吃緊時,我隨我們經理到京城煤炭部去爭取指標。我們坐著轎車跑一天,正好在晚飯前進人京城。因為花傘的關係,我總是不顯山不露水地建議我們經理住進部裏的招待所。我們每日將事先準備好的土特產,伺機給一些管事的送去。經理不帶我辦事時,我就到資料室跟花傘聊天。打同學時起,花傘就高看我一眼。有一次她在手裏寫了個“恧”字,到處考人,問是什麼意思,怎麼念。竟考倒了一片師生。問到我時,我看了一眼,說慚愧。沒想到她竟叫了起來,說還是旭生有學問,了不起。我紅著臉嗯嗯著,後來翻字典才知道,那字念“女”字的去聲,正是“慚愧”的意思。看罷字典,我臉更紅了,真正“慚愧”起來。老同學見一麵,我們公司帶的禮物,我有時也送她一份。在花傘心目中,我成了既有財又有才的人物,很快由同學發展成朋友關係。她還帶我到她家去過一次。住房雖然狹窄,可是收拾得很雅潔。在她家裏,我見到一位寬臉膛的男人,和花傘一起做這做那;陪我喝酒時,酒量大得驚人。我問花傘他是什麼人。花傘揚起白白的脖頸一笑,說,老鐵呀,是我堂哥;他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我不知花傘是不是在開玩笑。因為當時花傘家的收錄機裏正放著劉文正的歌曲《蘭花草》。後來我在京城,又會過花傘的這位堂哥幾次,喝得談得都很投機。再後來,我們公司生意日漸衰落,經理脾氣越來越壞,我也開始失寵了。京城去得自然少起來,花傘也極少見到。有時候接到她的信,知道她托人找關係,調到報社去了。有時候又接到她的電話,告訴說她的文章在哪天的報上登了;找來一看,果然是花傘的名字。我將報紙小心收好,無人的時候,展開來,一字一句品味,猜想她寫文章時的神情,呼吸的輕重。我承認,花傘在我心目中,是美麗的。這種美麗不是因為她長得出色,而是因為她給人的自自然然的女性的感覺。她眉宇間的一擎一整,說話時富有樂感的聲調,頑長身段的轉折仰俯,都流溢著襲人的青春魅力。我還記得,我們同學時,早晨到操場出操。我時常看見花傘穿著T恤衫和短褲,脖子上繞著一件淡藍色球衣,像矯健的羚羊一樣活躍在操場上。她的大腿是那樣修長白哲,那樣柔韌有力,富有彈性,在我心目中留下了畢生難忘的印象。

我理理衣衫,打起精神,在人流中尋找花傘。我站的位置很顯眼。我知道花傘會一眼將我抓住的。

就在我全神貫注盯住出站口的時候,剛才與我閑聊的穿皮大堪的人又過來與我對火。他抽了口煙問我,接人?是妞嗎?

我嚴肅地看著他。我說,我接我妹妹,京城的記者。

記者咱見過。穿皮大髦的男人滿不在乎地說,好多個記者跟咱都有一腿。

我知道我碰上社會上傳說的那種老槍了。

我說,我妹妹在公安部門的報紙工作,掛一級警司的銜。佩槍的。

那人不再抽煙,將半截煙卷往地上擲,用腳踩了,說,這麼說是個雷子記者。他吹著哨悠悠地走開了。我繼續盯著越來越稀少的旅客,直到最後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瞞珊出來,值班人員關上了柵欄門,也沒有見到花傘的影子。我惆悵地走向小廣場,見幾個不三不四的男人正糾纏著幾個外地旅客,有男有女,要將他們領到“最合適”的旅館去;引路費每人兩元。我放眼巡視一番,還是沒有見到花傘,心忽悠一下懸了起來。我安慰自己,也許時間長了不見麵,彼此忘了模樣?也許她根本沒來,隻是打算來的時候拍的電報?也許這會兒她正躲在暗處觀察我焦急可笑的傻樣?在這種胡思亂想之中,我開始在小廣場尋尋覓覓,往每個女子臉前湊和,打量她們,然後在她們的慎怒聲中尷尬地走開。這時候,穿皮大髦的男人又盯上了我。他尾隨了幾步,猛地在我肩上擊了一掌,說,兄弟,別裝人熊了!然後他打了個響概,立即過來個穿寬鬆下擺上衣和緊身褲的女子。這可是冬天啊。

陪陪這位兄弟。穿皮大髦的男人說。

那女子立即往我身上搭。我像被蠍子螢了一般跳開來,說,我在找人,京城來的記者。

那個雷子記者?穿皮大髦的男人哈哈大笑。你那“妹妹”,八成是個名妓吧?

不要胡說。我掙脫又糾纏上來的女子,趕緊推著自行車離開了小廣場。

我回到家門口,將自行車停穩,掏出鑰匙開門。我感到今天晚上有些晦氣,對花傘無端地生出了怨尤。我將鑰匙在鎖孔裏一轉,哢嗒,門開了。這是我與阮玉約定的方式。夜裏,不管我回來多遲,她都將門撞上暗鎖,裏麵不加栓。這樣我回來後就可以悄悄進門,洗測一下爬到床上去了。我進了門,臥室的燈就亮了。阮玉說,都一點多了。她的語調裏有一種無名的怨氣。

我沒敢吱聲,脫了鞋襪衣服,就往阮玉的被窩裏鑽。阮玉將被子撩開,下了床,往小便盆上一坐。浙浙瀝瀝的聲音便響了起來。我心中湧上柔情,跟阮玉道歉。老婆,我說,實在對不起啊。

誰是你老婆。阮玉爬到床上,關了燈說,我看我沒那個福份。我說,行了玩玉。我伸出手去摟她,她將我的手一下撥開。把爪子拿掉,她說,冷得像冰棍,還到處亂伸!

我汕汕地縮回手。凝神細聽,客廳裏麵並沒有什麼動靜,才放下心來。

客廳裏麵的沙發上,住著一個人。

我急切地要見花傘,大半也是為了沙發上的這個人。這人便是花傘的堂哥,老鐵。

三個月前,老鐵來到金魚市。那時候夏天剛剛過去,秋天已經來臨,時常有雁陣從我們金魚市上空掠過。我扛著紙箱,走街串巷,為老婆賣襪子和內衣。我每天下了班,都要扛著紙箱沿街叫賣。一天傍晚,我見前麵不遠處的路燈底下,有個過路人在向玩耍的少年問路。我覺得那人的背影很熟悉,就扛著紙箱走過去,剛好聽到過路人在與少年討價還價。五塊錢還賺少呐?過路人說,我從火車站打“的”過來,也才要了五塊錢。

沒看見我們正玩溜溜彈嗎?為首的少年說,不給十塊錢哪成;他家可難找了。又一個少年說,我們不帶你去,你會迷路的。

得得,十塊就十塊吧。過路人說。

但是少年們見我過去,忽然一哄而散。這時,過路人回過頭來,我就看見了老鐵。

是你嗎老鐵?我將信將疑。來找我的?

是我,來找你的。老鐵朝我笑著,表情很肯定。是啊,一個大活人站在眼前,這有什麼可以懷疑的呢。其實我當時真實的意思是,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這種情況下,遇見花傘的堂哥老鐵?紙箱在我肩上扛著,裏麵全是需要推銷的內衣和襪子,第二天的零用錢就要從這些內衣和襪子裏生出來。天氣已經涼了,我還穿著夏天的涼鞋,腳趾被秋風和塵土蝕得發白。眼前的老鐵,西裝或者革履,牌子我都叫不上來。他手裏提著一隻黑色密碼箱,深幽的目光中透出友情和喜悅。

唉,換個場合該多好,我當時想,這過路人要不是老鐵該多好。老鐵見我有些駭呆,就說,這些年,你還好吧?

還好,還好。我說,一起回家吧。

走在回家的路上,幾個想訛老鐵錢的少年跟我做鬼臉。我流露出歉意說,現在的社會風氣,實在不怎麼樣,讓孩子引個路,也好意思要錢。老鐵說,這有什麼新鮮的?現在是商品社會,孩子也都出息了,知道勞動不能白白付出。

到了家門口,我見阮玉正在細心地刮土豆皮。那些土豆是我以一塊錢五斤的價格買來的,個兒是小了點,鶴鶉蛋似的,因此刮起皮來必須得小心。阮玉有天中午刮得煩了,便醃攢我。怎麼混的,連像樣的土豆也吃不起了。我沒好氣地數叨她。營養價值不是一樣的?大土豆應該先盡著有錢人吃,這點風格都不能發揚?

現在一轉眼看我又扛著箱子回來了,阮玉說,沒離窩又往回掉腚。看來以後連“鵪鶉蛋”也要吃不上了。

什麼話!我說,貴客臨了門,哪能再賣褲頭襪子。來,老鐵,這是我的愛人阮玉。

老鐵便從背後閃出來,向阮玉問好。常聽旭生誇你。老鐵上下打量著阮玉說,今兒見了,果然漂亮賢慧。

阮玉的臉一下子飛紅。她不好意思地在碎花圍裙上揩手,將客人往屋裏讓。我將紙箱在屋裏其它紙箱上碼好,拿起茶葉筒搖了搖,又放下了。阮玉,我招呼老婆,你去買點鹵菜和燒酒順便帶點茶葉來。

阮玉應著。我將站在客廳四下打量的老鐵往沙發上讓。老鐵屁股一沽沙發,便歪向一邊。我連說對不起對不起。這沙發的萬向輪壞了一個,一直用紙箱擠著坐的。今兒怎麼挪開箱子了。

老鐵說沒關係,身子側一點不就穩當了?我心頭一熱。難得他這麼理解我這樣的家庭。他坐好後,左右前後巡視我屋裏的家俱、陳設。 自打進屋以後,他就一直默默地察看。這時候我忽然想起兜裏還有半盒“翡翠”煙,便掏出來請他抽。他微笑著用手擋了,說,不介意吧?我抽慣了這個。

他抽的是“萬寶路”。

我見阮玉還在磨磨蹭蹭不動身,一會兒用抹布擦擦桌凳,一會兒又將牆壁掛鉤上的衣服從一邊拎到另一邊。我實在看不出她這樣做的必要性在哪裏,便使眼色給她。她裝著沒看見。我將聲音提高了,叫,阮玉,時間不早了。晚去燒雞就買不到了。

阮玉隻好走出門去。剛到門外,又叫我的名字。我對老鐵說,女人就是這樣,每走一步都得指導。我出了門,阮玉將手向我一伸。錢呢?

我咽了一口氣。我說這點小事也要麻煩我?先跟鄰居借點,明天我賣掉那半箱子襪子不就還上了?

小公母倆在這兒嘀咕什麼呐,老鐵突然出現在我和阮玉背後。有多少悄悄話說個沒完沒了?

這兩句問話,還真叫我不知怎麼回答。老鐵說,忘了跟你們講了,我來之前在“小觀園美食廳”訂了一桌飯,現在該動身了。就咱仁。

我暗暗慶幸我保住了麵子。但阮玉又生出新問題:出門沒有像樣的衣服。我在老鐵沒在意的時候,惡狠狠地瞪了她幾眼。我想,就別在這節骨眼上不給我台階啦。我努力和顏悅色地提醒她,五年前我們結婚時那身灰色西服,不是挺好的嘛,又沒破。阮玉卻用更加惱怒的眼神回敬了我,你見大街上誰還穿那樣的?那樣的怎麼啦?我借裏借懂地問。沒怎麼,阮玉說,要穿那樣的我寧可呆在家裏。這時候在一旁等候的老鐵提建議了。他,咱都別繃著勁。旭生,你把夾克脫了,換上牆上那件毛背心;弟妹,你就身上這件黃毛衣,蠻好;我呢,西服也不穿了。我還就不習慣穿著打扮整整齊齊的,不自然。

阮玉低頭一看,先笑。就這樣,我和阮玉陪著老鐵,以一身休閑打扮,進了“小觀園美食廳”。

進門時,老鐵對吧台上的小姐說,我訂的單間還在吧?小姐問幾號房間。老鐵說記不得了,您給安排吧,要雅淨,最好帶卡拉OK。我見狀已經明白了八九分。我對老鐵的細心和不露聲色很是佩服。“小觀園美食廳”離火車站不遠,差不多在我家和車站之間。在金魚市,這酒店檔次不算低了。進門以後人均消費至少也在八十元以上。阮玉自從嫁了我,還從來沒到這樣氣派的酒店來過。她眼睛顯得有些不夠用。服務小姐引著我們往裝瑛雅致的小房間裏走時,她一路還打量著美食廳裏的裝飾。幾處現代人體畫框和仿非洲根雕,卻又將她的目光給逼了回來。以前我們煤炭公司效益好的時候,我陪我們公司經理也來過幾次。媽的,我們經理說,這不是賣大腿嘛,“掃黃辦”的怎麼不來?我那時受寵,就跟經理說,經理,這是藝術,很高雅的。還是我們旭生學問高,經理說,不過“掃黃辦”的還是應該來看看;他們說沒問題,才是真沒問題。“掃黃辦”的來沒有來我不知道。我們經理那以後可是常帶我來。現在,阮玉垂下視線,可見美食廳的裝飾確實有讓見少識寡的女子害躁的地方。

在房間裏坐定,服務員小姐躬身問道,是包菜還是點菜?老鐵說點菜。小姐將菜單遞給他,他隨手傳給阮玉。弟妹,喜歡吃什麼,點!

阮玉將菜單看了一遍,什麼也沒點。太貴了,她說,這裏一道菜,夠我們家吃一個星期的。

我接了阮玉的話,說這怎麼能跟居家過日子比?出門在外,可不就講究個派頭嘛。

阮玉就不吱聲了。

最後是老鐵點了幾樣時令海鮮,幾道“綠色食品”,特別叮囑,鮑魚和毛蟹要上。我當時不知道,為什麼這兩道菜一定要上。

席間,我與老鐵開始敘舊。我聽花傘說過,他正在籌備一家休閑中心。我問老鐵,生意還不錯吧?

老鐵說,生意,是不錯;但這回到金魚市來,主要是看朋友,不談生意。

老鐵酒量很大。我們金魚市形容大酒量,會說誰準是一瓶不倒,兩瓶正好;再不就海闊天空地吹,說張三是酒缸,李四是酒桶。而我在認識花傘和老鐵時,他們周圍的人說老鐵是“輸酒管道”,意思是沒有底兒。而且他好喝,喝酒時很少夾菜。他認為,喝酒時吃菜,那不是喝酒。酒的美妙之處,神奇的魔力,都被菜淹沒了。吃菜下酒,是溫飽尚未解決的時代遺留下來的習慣。酒後若是覺得餓,不拘冷熱,隨意填填肚子也就可以了。但是在“小觀園美食廳”,他卻不停地推薦菜肴,讓我為阮玉夾菜,說這個有利於女人美容,那個可以幫助減肥,最後幹脆自己為阮玉動起筷子。

吃啊。老鐵說,美食是為美人烹製的,好酒是為男人釀造的。

阮玉從來沒有吃過如此精美的菜肴。她從鹽場來到金魚市,隻是讓市容開了開眼;至於林立的樓廈裏麵是怎麼回事,她是無法知道的。有些菜肴雕刻出花卉龍鳳的圖案,使她不忍下著;而有些常見的蔬菜經過廚師烹調,又呈現出新奇誘人的色香味。阮玉已經吃了不少,而老鐵愈加殷勤。當最後鮑魚和毛蟹上來時,老鐵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這兩道菜,是我專門為旭生點的。老鐵說,有些菜肴,從形狀到味道,天生就是為男人準備的。

我望了鮑魚和毛蟹一眼。我的思維轉了幾個彎,也沒悟出這兩道菜究意為什麼要專門為我點。我看了看阮玉,我想從女人的直覺中去找答案。但是阮玉卻臉色緋紅,低著頭不吭聲。我弄不清這女人是怎麼回事,兩道菜肴就讓她害了羞。我說,老鐵,這些海鮮太貴,幹嘛這麼破費。

要吃就得吃出點意境。老鐵說,以前你在京城請我,也沒少花錢。

那可都是公司的錢。我說,現在不是你私人掏腰包嘛。

誰掏腰包,這並不重要,老鐵說,人對這個世界的饋送,可不能推辭。

我是在稀裏糊塗之中,享受了鮑魚和毛蟹。吃的時候,想到它們的價格,我有一種暴珍天珍的犯罪感。我想,這些東西應該先盡著大人物,外賓,有錢人享受;平民百姓,可不能不自覺啊。我一邊吃一邊品味。老實說,我沒品出它們的價格所標出的味道。這是我的悲哀。我想,對於平民百姓來說,這也許是必然的?

我在品嚐美味珍俊時,老鐵正在與阮玉閑聊。他問阮玉會不會唱歌。阮玉小聲說會一點,隻是唱不好。我知道阮玉喜歡毛阿敏的歌,對那首《思念》尤其癡迷。我家裏那台破收錄機,傳出的歌聲百分之九十是毛阿敏的;還有百分之十,是我聽的音樂。鋼琴,排簫曲什麼的。我說,阮玉,為大哥唱《思念》吧。

阮玉扭泥了一會兒,就讓小姐點了。她的歌聲是本色和天然的。但如果仔細諦聽,便會發現這女人是用心而不是用嗓子在唱——

你從哪裏來我的朋友,

好像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

一曲唱罷,老鐵連聲說好。事實上我早注意到,在阮玉唱歌時,老鐵聽得很專注。他既不飲酒,也不抽煙,兩眼直直地盯著阮玉的嘴巴看,連煙頭燒到手指處,也未留意。這麼虔誠的聽眾,我還是初見。我不知道阮玉的歌聲是否值得這樣虔誠地去聽;也許,我對我老婆特別的動人之處,還缺少感知?

宴席臨近尾聲時,老鐵去結賬。我與阮玉略帶愧疚地聽任老鐵出去。我對阮玉說,咱還是得想想辦法,在家裏請請老鐵。

出了“小觀園美食廳”,我們在初秋的夜晚朝家裏慢慢走。我們金魚市這幾年發展速度不是很快,但酒店、歌舞廳、時裝城卻如雨後林間的蘑菇似的,一冒一片。路過“康平時裝總彙”,老鐵提議進去轉轉。我和阮玉不知他想進去做什麼。我們對有錢人的想法,有些吃不透。在我看來,在“小觀園美食廳”,三個人用餐,老鐵起碼扔進去四五百元。這是我和阮玉不吃不喝要攢一個月的數目。而那些時裝城裏的時裝,無不冠以精品和名牌,價格令工薪階層望而卻步。一件普通的棉襯衫,在市麵上不過二三十元;進了時裝城,將綴滿洋文的名字往上一掛,就能開價三四百塊了。我有個朋友,是一家皮包公司的頭兒,每次見了麵,總不忘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告訴我說他身上的衣服是什麼什麼牌,在巴黎或者費城怎麼走紅;說起價格,也總在千元至幾千元不等。我橫看豎看,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之處。朋友便露出一臉的不屑,不滿足地告辭。但以後碰到了,他總是複習舊課。現在老鐵帶我和阮玉走進的這家“時裝總彙”,即總彙了我的朋友身上經常出現的那些名牌服裝。營業廳裏有許多高挑別致的硬塑模特兒,畫得金發碧眼,穿著款式不同的時裝,在或透明或朦朧的燈光映襯下,顯得非常高雅和摩登。輕音樂像涓涓細流,像徐徐的微風,在購物者的耳畔流動。服務員小姐笑容可掬,前後應酬。我知道,她們至少肩負著推銷衣飾和防止盜竊兩項使命。所以對於她們的笑容,不同的人給出的解釋也不同。像老鐵這樣的人物,也許覺得她們的微笑令人如坐春風;而對於那些凱敘老鐵錢包的人來說,這些小姐就變成了笑裏藏刀的人物了。唯獨對於我和阮玉,服務員小姐們的微笑不構成任何意義。老鐵簡單地瀏覽了一下,轉身對阮玉說,弟妹,挑一身你喜歡的。

我和阮玉同時吃驚了。阮玉的驚詫裏還有些意外的喜悅。所以她的反應準確來說應該叫做“驚喜”。現在我們弄清了老鐵進“時裝總彙”的用意,很是不安。已經讓來訪的朋友破費了,怎麼好再接受禮物。我連連說不行。阮玉也不再往那些時裝模特身上打量。老鐵見我阻攔,拉過阮玉說,弟妹,這是咱兄妹倆的事,與旭生無關。挑吧。

阮玉依舊不動。

我知道,阮玉不是不想治一身好衣裳。問題在於眼前的時裝太貴,而出資的又不是丈夫而是丈夫的朋友。怎麼好意思接受人家那麼昂貴的饋贈呢。但是,阮玉的遲疑並沒有難住老鐵。他招了招手叫過一位服務小姐,讓她為阮玉挑一身衣服。服務小姐笑盈盈地挑了一套價格一千元左右的西裝,說,這套最合適。

阮玉連連搖頭擺手。老鐵問,不喜歡?阮玉又連連搖頭擺手。老鐵說,打包,結賬!精致的盒很快包紮停當。老鐵往阮玉胸前一送,說,一點小意思。

阮玉和我還想推辭,老鐵已經走出“時裝總彙”,來到了大街上。抱著禮品盒的阮玉和我快步追上去,再三說不能收這麼貴重的禮品,老鐵不耐煩了。

你們要不認我這個朋友,老鐵說,就把衣服扔在這兒好了。

我和阮玉同時懾懦著,太貴了,太貴了……

關鍵是弟妹穿著合適,老鐵說,懂嗎?

回到家裏,阮玉又興奮又羞叔,在大衣櫥前試穿了幾次,連聲間好不好看。 自然好看。事實上我還從未見過阮玉居然也這麼出眾。她也是高挑身材,皮膚雖說不那麼白哲,但卻是健康膚色。配上這身時裝,儼然一個摩登女子了。老鐵像是完成了一項重大任務,此刻斜坐在沙發上抽著煙,默默地欣賞著我和阮玉的喜悅。美是屬於女人的,老鐵說,至於我們倆大老爺們,就別摻和了。

這以後的日子,老鐵就在我們家客廳的沙發上住了下來。好在是秋天,不那麼熱,蚊子也漸漸少起來。我將紙箱子調整了一番,仔細碼好,總算為老鐵騰出了地方。住下來的頭幾天,我不好意思再出動賣褲頭和襪子,晚上在老婆上夜班時,便陪著老鐵在家裏喝酒聊天。由於老鐵對菜不是很講究,所以每天也花費不了多少,隻是比平時多幾個葷素搭配的菜也就可以了。炒土豆絲,炒雞蛋西紅柿,煮毛豆,這些都是老鐵要求的。但時間長了,不出去賣紙箱裏的貨,借的錢很快就花光了。我堅持不下去,隻好對老鐵說,大哥,今晚我不能陪你喝了。這些內衣和襪子,是阮玉廠裏派下來的任務,我得替她推銷去了。

老鐵很理解。他說,你忙你的。現在除了上班,做點生意是正常的。

我歎了口氣。我說,要真是我們自己做生意,倒好了,這些東西,賣出去才算工資;賣不出去,就得紮脖子了。

是這樣,老鐵說,這也沒什麼新鮮的,是很多企業的特色。隻是,你們的日子,要比我想象的困難。難道,一點積蓄也沒有?

都存“死期”了,我說。說完後我一臉苦笑。

五年前,阮玉嫁給我。調進城後,她的工作成了大問題。她是鹽場的推鹽工。離開鹽場,就像魚上了沙灘一樣。聯係工作,人家往往要問,會什麼專長?有會計師職稱嗎?英語? 日語?國際舞?隨著問話,阮玉便不斷往我身後縮。可憐這個女人什麼都不會。這一點,介紹人介紹對象時,我倒沒注意到。當時我隻注意了她那細長的眼睛、嘴巴和高挑的身材了。那時候工作暫時落實不下來,我倒也並不特別在意。因為當時煤炭公司效益好,我每個月領回家的錢,足以夠吃夠喝。後來煤炭公司開始滑坡,我才真正著急起來。先是聯係了一家正在興建中的商廈,說要交前期培訓費三千元。我當時剛好攢到了這個數目,便交納了。不料半年之後,商廈停工,打起了官司。原定的商廈從業人員一律作廢了。我四處托人,找關係,已經作為被告的商廈建設者才答應還款。隻是數目已經從三千元降到兩千三,七百元已經作為風險費抵銷掉了。接下來是我帶著阮玉四處應聘,最後終於在一家房地產公司落了腳。上班第二天,這家公司的胖經理便要帶阮玉出遠差。阮玉很興奮,回家收拾衣物,行李,要跟經理走。我問去哪裏,多長時間。阮玉說,經理講要一個月左右,主要是要到外地招商和吸引購房大戶,地點不定,都是大城市。我問,有誰與你同去?阮玉說就她一個人,這是經理對她的考驗。我聽完騎著自行車就出去了。

到了一個社交很廣的朋友家裏,我跟他說了有關情況。這個朋友暖昧地笑了幾聲,說,莫怪我話粗。你是不是生不出孩子,想借種了?

我生了氣。我說,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朋友說,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跟他出遠差的女職員,回來以後沒有幾個不打胎的!

我知道朋友的話有些誇張。但至少我的擔心被證實了。我間朋友倒底是怎麼回事。朋友說,你看他招聘啟事的年齡限定,男30歲到40歲,女20歲到30歲。事實上男人應聘,從來沒有一個合格的;女人應聘,隻有長得出眾,才不至於落選。應聘之後,他的條件隻有一個,對經理的旨意,必須絕對服從。而這種服從,要跟他一起出趟遠差考察一下。

我沒有聽完就告辭了朋友。回到家裏,我將阮玉的衣物行李從包裏抖落出來,說,這差咱不出了。

怎麼了?阮玉問。

怎麼了,我夾風帶火地說,我還不至於大方到把老婆送給別人消遣一個月!

阮玉一聽,就愣住了。待她明白過來,走過來攏住我的脖子,說,旭生,其實我也不是沒有預感。但是長時間沒有工作,我們收人這麼低,怎麼過日子?我跟了出去,留神點就是了。一個月,他答應,連工資帶差旅費,要給我六百多塊呢。

六百多塊,我火氣攻心,話都快說不完整了。六百多塊,一天二十四小時跟著他,才出20多塊錢。這就是我老婆在他眼裏的價!

你怎麼這麼小肚雞腸!阮玉開始跟我急了。這個對真象一無所知的女人,以為我要毀掉她新找的一份好職業。她也大聲叫起來。一天20塊錢怎麼了?我跟你,一天不是一文錢也沒有嗎?

我一下噎住。但我旋即朝她怒吼起來了。對,是一文錢也沒有。因為你在我心目中是無價的!我是沒給你多少錢,但我把我整個的人都給了你!這一點,你懂嗎?

我走過去,撫摸著她的肩膀,不再說一句話。我知道,她已經放棄了“出遠差”的念頭。

接下去,又是求親告幫,期待,焦灼。像一條失去風帆的船,我和阮玉無助地在希望和失望的波穀浪峰間起伏。這種情況又持續了一年多,直到那家金魚與台灣的針織廠登出招工廣告之前。

針織廠的招工廣告是誘人的。隻要交納五千元保證金,金魚市適齡的待業男女,均可以成為針織廠這家合資企業的正式工人。我帶著阮玉,又湊齊了款項,像流星趕月一般去報了名。很快,阮玉開始上班了,是三班倒的擋車工。我感到自己鬆了一口氣。但這口氣尚未鬆完,不幸的消息一天比一天多起來。原來答應與金魚市合資的台商,以出設備的名目,向金魚市傾銷了一批淘汰的舊機器之後,單方麵廢棄了合同。現在連影子也找不到了。據台灣警方告知,那幾個人不過是台北的騙子而已,毫無資信可言。苦的是金魚市針織廠,集資招募的工人交納的資金,換回來一堆廢鐵,其設備性能還不如廠裏原有的好。這樣,非但工人集資的錢還不上,廠裏還額外增加了一批技術不熟練的工人。廠長氣急敗壞,整日扯著嗓子喊,我日你奶奶的x!先前還在罵台灣奸商,後來不問青紅皂白,連工人也罵上了。大家還能說什麼?

隻是這一來,我拚湊的五千塊錢,永遠地存在了針織廠,不能不變成“死期”存款了。這一切,我怎麼能跟老鐵一一細說?說了他不會認為我在哭窮,趕他離開我旭生的家嗎?

我扛著箱子又走上了街頭。我的叫賣聲像秋風一樣蒼涼。我的生意像秋野一樣蕭條。箱子在我肩頭,似乎越來越沉重。我知道,這就是生活的擔子,看起來沒什麼份量,初試也並不覺重。可是日久天長壓在肩上,你卸不掉它,天天扛著,必然越來越沉。有時我會在叫賣時,碰上阮玉。她也在扛著箱子走街串巷推銷。兩人見了麵,隻是淒然一笑,並不答話,瑟瑟的秋風中,我的關節炎也一天比一天重。我感到,這種扛著箱子沿街叫賣的日子,我堅持不了多久了。我的腿時常哆嗦,有時不得不在路邊隨便哪塊石頭上歇一會兒,才能走一小段距離。因此我的銷售量並不比阮玉好。

有一天,中午吃飯,我說起關節炎的疼痛。老鐵說,旭生,這麼些日子,我沒少看,也沒少聽。這兒疼那兒癢的,跟我沒關係。這個家,我該說句話了。

我說,你說呀,你是大哥。

老鐵說,從今天起,阮玉不要再去上班了。在廠裏幹多幹少白幹,回頭再賣褲頭襪子頂工資,有這個道理嗎?想賣衣服,哪個批發部批不來?旭生這箱子,也不要再扛下去了,沿街叫賣,比小攤小販還不如!一個大老爺們,哪裏不能找點“外塊”?你們瞧瞧這個家,像什麼話!

順著老鐵的手勢,我和阮玉將自己的家掃視了一番。我們看見沙發是歪著的;牆壁上灰塵遍布,塗料脫落;桌上的收錄機一隻帶倉咧著嘴,正用硬紙塞著;電視機是黑白的,時常出毛病;倒是那十幾紙箱襪子、內衣和褲頭,堆積在我們麵積不大的客廳裏,遮蔽著日光和燈光,十分氣派,看著就像堆積貨物的儲藏室或是小倉庫。

我喃喃地問,依你看,該怎麼辦?

怎麼辦,那跟我沒關係。老鐵說,辦法你自己去想。但是你不再賣褲頭襪子,阮玉不再去三班倒,情況不會比現在更差!

我和阮玉一合計,確實是這麼回事。阮玉可以請病假在家。就算請事假,拿不到工資,想賣衣服那還不容易嗎?起碼還可以賺點時間,把家操持一下吧。

從那時起,情況發生了大的變化。老鐵成了我和阮玉的主宰。他說什麼話,我們都聽,都覺得有理。對生活,對社會,對國家大事,他都看得十分深刻。他的口頭禪是,這有什麼新鮮的?那並不重要。這與我無關。我感覺,這一句話反映了老鐵見慣不驚,把一切看得很輕和冷淡世事的心態。心裏對他,更加佩服了。

阮玉回了家,家裏因此變得比較潔淨了。老鐵指揮阮玉幹這幹那,阮玉都很樂意。她有時累得熱汗津津的,騰不出手,也讓老鐵用毛巾替她擦一把。由於老鐵的存在,我們家竟然一度出現了些新的氣象。

中秋節的晚上,阮玉主動在酒席間為老鐵唱起她喜歡的《思念》——

不知能作幾日停留

我們已經分別得太久太久

老鐵也很高興,舉起酒杯祝我和阮玉花好月圓。那一瞬間,我甚至覺得是上帝將老鐵派到我和阮玉身邊來,幫助我們度過難關的。

但是,漸漸地,我發現我天真了些。

老鐵抽煙的牌子發生了變化,從“萬寶路”變成了“希爾頓”。接下來,又變成了我常抽的“翡翠”。夜裏他睡在沙發上,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是把牙咬得格格響,聽了令人心悸。起初我和阮玉以為他有睡覺磨牙的習慣,心想也許是小時肚子裏有蛔蟲養成的。但是有一天他牙咬得實在太響,我忍不住開燈來到客廳,發現老鐵蜷縮在沙發上,大汗淋漓,雙目圓睜,咬緊牙關,兩手扒著沙發扶手,雙腳蹬在牆上,拚命用力。我吃了一驚,連喊老鐵幾聲,竟不應。走過去晃了他幾下,他竟抓住我的手塞進嘴裏,沒命地齧咬起來。我用力掰著他的下額,才沒讓他咬斷指頭;但是,青青的牙印還是留在了我的指上。我說,老鐵!你怎麼啦?

老鐵半晌才恢複了神誌。他有些虛脫地看著我,問,旭生?還沒睡呐。

我說,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沒事兒。他說,你有煙嗎?

我找出一盒“翡翠”給他。他劃火點著了,吸了一口,兀自在冒虛汗。你去睡吧。他說。

自那以後,阮玉每晚睡覺都拱到我懷裏,說怕。我問她怕什麼?有我呐。她還說她怕,我大聲安慰她,有什麼好怕的!

我說這句話時,阮玉連忙用手堵住我的嘴。側耳聽聽外麵客廳,並沒有什麼動靜,這才屏住呼吸說,我怕老鐵。

阮玉的話讓我費了猜度。白天我上班在公司,難道老鐵會有什麼非禮行為?這麼一想,我又覺得我考慮問題的思路有點下作。朋友妻,不可欺。這古訓明明白白,老鐵不至於連這點起碼的做人準則都沒有吧?我笑著安慰阮玉。我說,你別疑神疑鬼了。老鐵是好開玩笑的人;真幹,他不會的。

這個老鐵,阮玉小聲問我,他還要住多久?是來幹嘛的?

阮玉這麼一問,我才驀然回首,開始想這些最初就應該想的問題。他不是經營著一家休閑中心嗎?離開京城兩個多月,誰替他管理的?作為一家集飲食、娛樂於一身的實體負責人,他怎麼可以長時間離開自己的單位呢?他到底打算在我們的沙發上住多久?為什麼在茫茫人海中,單單選中了我旭生的家?……這些問題像肥皂泡一樣,從我意識深處冒出來,很快便膨脹成一大團,充塞在我腦海裏。我失眠了。

夜裏睡不好,白天在單位集中不起精神頭。寫總結,造計劃,總是出錯;開秤售煤,時常在刻度上看走了眼,險些給公司帶來損失。經理訓我時,我腦子裏卻在想著家裏,我的老婆阮玉一人在家,屋裏還有個夜裏咬牙的老鐵,她夜裏一直跟我說她怕他。

要不想幹明說?我們經理的聲音忽然高起來。別占著茅坑不拉屎!

拉屎拉屎,我趕緊說。說完我又覺得我的說法欠妥,又急忙改口。我的意思是想幹,經理,我一定好好幹,把工作做好。

但是,我還是無法全身心地投人工作。我的心裏老是在想著老鐵的事。我有時下了班不直接回家,到朋友家裏,請他幫我找個懂醫學的,我想谘詢一些問題。很快,朋友替我聯係好了。我又利用下班時間,由朋友引著見了醫學方麵的專家。我將老鐵夜裏咬牙的情況向醫學專家說了,並且將我的見聞描述了一遍。

醫學專家說,這很難說。在眾多的可能性裏有一種可以考慮,這是吸毒之後戒毒的症狀。

我心裏咯噔一聲,手和腳都在往上抽涼氣。吸毒?老鐵吸毒?跑到我這裏戒毒來了?他為什麼要吸毒?……有了心事,再看老鐵,我發現他的神色,舉止,也都發生了很多變化。他變得少言寡語,臉色終日陰著,也不再妙語連珠,縱論時弊。有時吃飯,我故意說起賭博、賣淫嫖娼和吸毒這些世界性的頑疾,老鐵臉色更加難看。他說這不是一般人玩得起的把戲,因此也不要從一般化的角度去看待和理解。人類禁了它們幾千年而沒有禁絕,為什麼?老鐵像是在問自己,又像在問別人。

我說不出為什麼。我隻是在想人類禁了幾千年沒有奏效,卻仍然沒有放棄禁絕的努力,又是為什麼。但終於沒有說。因為知道同樣不會有答案。

日子一天天過下來。我的家庭氣氛也越來越微妙,甚至尷尬。阮玉對老鐵心存恐懼,我對老鐵疑竇叢生,又不好細問。想暗示老鐵離開金魚市,又覺得失禮;畢竟老鐵來時以及此後的日子,沒有什麼對不起我們的地方。但持續留下去,經濟越來越困難。每天的餐桌上,已經無法保持幾葷幾素了,隻能是青菜豆腐,少油缺鹽。酒是免不了每日必喝的。一般化的白酒,也在五元左右一瓶。有老鐵在,我們家每天至少消耗兩瓶。近三個月下來,光是酒瓶子就賣了一百多個。收酒瓶的小商販熟了,每日清晨走到我的家門口,都要探身問,那倆空酒瓶呢?騰出來了。總是阮玉在廚房裏接話,就在牆角,自己拿吧。後來瓶裝的酒也喝不起了。我騎著自行車,到處尋找賣散裝白酒的小商店。很難找。但我還是在城郊找到了這樣的小店。我每天來回騎二十裏地,去為老鐵打散裝酒。

阮玉對我說,實在不行,由她去動員他走,讓我裝著不知道好了。我聽後很生氣。我覺得女人真是讓人說不清楚。穿上人家的高檔西裝時,就唱“不知道能作幾日停留,我們已經分別得太久太久”,現在人家不過是夜裏睡覺咬咬牙,抽的煙牌子差一點,眼見得是錢花得差不多了,就要動員人家走了。我說,這種惡劣的事,你決不可以做。

那你要我怎麼辦?阮玉委屈地問我。

我說,忍著!

季節轉眼就到了深秋。我見老鐵還穿著單薄的衣裳,便將自己的毛衣找了一件給他。此時他已經沒錢抽“翡翠”了,而我能提供給他的,隻能是“雪峰”,或者是“天壇”,幾毛錢一包。但是我心裏也清楚,這種局麵也維持不了多久了。因為我已經債台高築。有時候我在他情緒比較好的時候,閑聊起戒煙的事兒,順便提起戒毒。我說,人這種東西就是怪。明知是有害的玩意兒,偏偏要試試,上了癮又受不了,再戒。蠢不蠢啊。

旭生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膚淺了。老鐵說,人是很複雜的。你大概沒聽過這首歌吧?我給你唱唱。他用低沉的男中音唱道——

不要對我說生命中無聊的事

不要對我說勝敗是兵家常事

對於我經曆的事你又了解多少

在每一個沙場上

勝利總不屬於我

我隻有低頭前進,低頭前進

老鐵的智商超出一般人幾倍。我知道我不必再多說什麼了。他用低沉的嗓子唱出的這支歌,無疑已經告訴了我他知道我心裏是怎麼想的,並且也說明了他對我這種猜測所持的態度。我有時也帶著他到我的朋友圈裏轉一轉,希望他能散散心,或者發現其中可以合作的幫手,對於他的生意能夠有所增益。因為我的朋友中,也有幾個下“海”經商,情況還不錯。

但是,我的努力和希望都落了空。每次見麵回來,老鐵對我的朋友,評價都不高。而朋友談起老鐵,也都說受不了他那股冷冰冰、陰沉沉的勁兒。我們可不欠他什麼,我的朋友說。我聽不下去,反唇相譏,那老鐵又欠你們什麼?也不。朋友們說,但是旭生,你們家遲早會出亂子,亂子還就出在這人身上。

這你就甭費心。我說,同時心裏打定主意,不再與這低毀老鐵的朋友來往。

正是在我手頭拮據,幾乎山窮水盡的時間,我接到了花傘要來金魚市的電報。當天夜裏,我沒有接到花傘。我失望的心情,難以言說。我是多麼想見到花傘,從她那裏了解一些老鐵的情況啊。

我躺在床上,眨巴著眼睛。冬夜的風,在窗外嘯叫。窗玻璃被風吹打得呼呼響,好像要掉下來一樣。我一邊眯著眼睛想人睡,一邊想,明天得給窗玻璃加幾根釘子,不然真掉下來摔碎了。

第二天,我上班不久,經理就在辦公室喊我。我琢磨著又有什麼材料不合適了,經理卻說,電話,姓花的找你。

我沒接經理的話。我聽見花傘在電話裏狠狠譴責著我,說我太不負責任了,怎麼接了電報也不接車。我什麼都沒解釋,忙問她住在哪裏,她回答就住市政府招待所,並報了房間號碼,讓我立即過去。我放下電話,跟經理說我頭疼,請兩天病假。經理說,姓花的一來,你就頭疼了。去吧,算事假。

經理開恩,我道了謝就離開了公司。雖然我知道事假要扣掉兩天工資,病假不扣;但準我假總比不準好。

進了市政府招待所,找到花傘下榻的房間,我聽見裏麵有好多人在說話。推門一看,見市裏新聞宣傳部門的一些人,正與花傘聊得很熱烈。花傘見了我,上來握手,又將我向市裏有關人士介紹了。這是我同學裏的大才子。花傘說,昨夜就是他把我晾在火車站的。我啊啊著,不自然地朝四周點頭。花傘讓我坐在她身邊。我覺得不合適,整到房間的角落裏坐了,聽他們繼續談一個重要人物引咎辭職的事。

現在的花傘,淡淡地施過眼影粉,目光深沉,穿著暗格短呢大衣,領口係著一條黑絲巾,透出一股成熟女性的美。與先前比,那時候的她隻能算是個青蘋果。當然誰也不能說青蘋果就不美。但青蘋果還不具備蘋果的全部內涵。眼前的花傘,青春魅力並沒有消褪,而是悄悄隱去了形跡,就像水消失在水中。體現出來的,是一個幹練記者的資質和秉賦。看見花傘和周圍的人從容談吐,我猛然生出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這位京城大報的記者,還能和在企業做小秘書的我聊到一起來嗎?此刻我覺得,我昨夜的激動是不是有些不著邊際,有些多餘。我又安慰自己,就算和花傘聊不到一起來,也得聽她談談她的堂哥呀。我又堅持坐著。

旭生,花傘過意不去,轉臉對我說,我得先跟你們金魚市碰碰情況噢。昨兒夜裏,要不是我到電話亭跟他們值班的聯係上,安頓下來,咱倆還不定能不能見麵呢。

她又提起接車的事。我猜想也許就是那穿皮大擎的男人與我借火抽煙時,花傘與我失之交臂了。花傘拉著我,起身問,活動你們是怎麼安排的?

在座的一個人立即掏出筆記本,說由於花記者還要趕回京城發稿,隻在金魚市逗留兩天,所以隻安排參觀一片開發區,看一處原始岩畫,登一座海拔千米的高山,看一座漁港……

多謝多謝。花傘說,別安排那麼多了。你給我和旭生留半天時間吧。那也隻能留臨行前的那天下午。那人說,這個旭生,可以全程陪你嘛。

花傘是我的朋友,來找我的。可是現在已經沒有我什麼事了。兩天時間,市裏專程派了陪同人員、導遊、專車,帶著花傘看大中型企業,看鄉作坊,看名勝古跡,品嚐海鮮。我像個隨從,跟在人群後頭,看著人們簇擁著風姿綽約的花傘,談笑風生,心裏越來越黯淡。這兩天我跟阮玉說,不在家裏吃飯,公司有接待任務,讓她把家操持好,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她聽著,就像沒聽見一樣。我也無法再囑托得更細,更無法逆料會發生什麼事情,一切隻好聽其自然了。在那座海拔近千米的峰頂,市裏人陪花傘遊覽一座名叫青蛇庵的寺廟。進了禪房,花傘對熱情的隨行人員說,你們自便吧,我要旭生陪我。

陪同的人離開以後,花傘立即抓過我的手,說,旭生,這次我來,事先沒打招呼。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搖著頭。我覺得花傘的手濕潤溫暖,甚至有點熱得燙人。花傘不接下去說她為什麼來,又說起那天夜裏沒見到我的感受。來看看你真不容易,她說,就像探監一樣。

這話讓我感動。我說,你要是個女先知,你就一語成徽了。

我敢說花傘在聽我說這話時,並不知道我心態是多麼複雜,也不了解我當時的真實處境。

花傘說,你說你為啥不接我的?嚇死我呀你要!

我說,膽小的女人才是好女人。

花傘笑了。她說,旭生,我要在這裏求個簽。

求那個幹嘛。我不屑地說。

不要你管,就求。她拉著我,走到閉目打坐的尼姑跟前說,求簽了。

尼姑將盛簽的竹筒遞給花傘,讓她跪在蒲團上,晃竹筒。花傘跪在那裏,閉著眼睛,晃了十幾下,一支簽子掉了出來。尼姑撿起簽子問,求什麼簽?財運?官運?婚姻?

花傘嚓了我一眼,聲音很小,說求婚姻。

尼姑從供案上拿起一本書,對著簽上的數字翻起頁碼來了,看了幾行字,尼姑說,下下簽呀姑娘。這書上的字我也就不念了,我看你們倆是有情無緣。說完,尼姑又閉上眼睛,打坐誦經了。花傘臉色不太好看。她從蒲團上站起來,理理衣服,問我有沒有收到她夏天的來信。我說沒有。我確實沒有接到她什麼夏天的來信。整個夏季,我們煤炭公司處在一種癱瘓狀態,連收發室的鎖都生了鏽,哪裏會有人關心什麼來信。我一邊陪著花傘往禪房外走,一邊用眼睛狠狠刻那不會講話的尼姑。尼姑閉著眼睛,卻像感受到我的目光一樣,忽然開口說,出家人不打謳語。

我心裏想,這是哪碼跟哪碼。我問花傘,信重要嗎?我還可以查一查。

都半年了,還往哪兒查。花傘失望地說,跟你說吧,我離了婚。

我吃了一驚。好呀花傘,我說,什麼時候結的婚我都不知道,怎麼說離就離了?

算了不說了。主要是告訴你有這麼個事。花傘幽幽地問,老鐵在不在你這裏?

我沉吟了一下,說,這麼說你這次來,是為了找老鐵?

花傘定定地看著我,不說話。

我吞了口氣。我說,老鐵不在我這裏。他好長時間沒和我聯係了。出什麼事了?

真不在?花傘像是不放心。見我點頭,卻又像鬆了口氣。不在就好。現在很多人,找他都找瘋了。

為什麼?我張著嘴巴問。我的模樣看上去就像那種癡呆兒,就差流口水了。

這你就不用問了。花傘說,本來我以為能在你這裏見到他的。事實上,他不可以留在你這裏。為你為他,他都不該留。

可是他不在這裏。我將大張著的嘴攏好。我真不明白,我說,我覺得老鐵挺好的。我一直想跟他在一起喝一杯呢。他酒量挺大的。

行了旭生。花傘將我的話打斷說,該下山了。

我之所以向花傘隱瞞了老鐵的近況,是因為在見花傘之前,事情出現了一個枝權。

我接到了經理轉給我的電話,知道花傘已經到了金魚市,住在市政府招待所。我在去招待所時順路拐回家見了老鐵一麵。我告訴他,他的堂妹花傘來了,我現在就去接她回家,中午四個人好好聚聚。我想這樣的消息老鐵會驚喜的。不料老鐵非常冷漠和堅定的口吻回絕了我。

我不見她!老鐵說,我來金魚市,就是不想見任何人。如果你覺得我妨害了你,你可以結束我們的朋友關係,趕我走好了。這對我來說,沒什麼新鮮的。反正我早已不在乎。

我沒有想到他們堂兄妹關係是如此惡劣。我當然犯不著在他們兄妹之間製造溝壑。我說,老鐵,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你不想見她,就不見好了。我就不把她朝家裏帶。

老鐵這才緩和下態度。大概他也覺得剛才的反應有點過火,便說,其實我隻是心情不好,不想見人罷了。花傘對你印象很好。你們是老同學,又是朋友,前幾年她還崇拜過你。這兩天,你好好待她,別跟她提我的事兒。

我答應了老鐵。說話間,阮玉從市場上買菜回來。我說,阮玉,最近公司來客,要我陪兩天。家裏你好好操持著。

你就不管了?阮玉問。

不是不管了,我說,而是我信任你。該怎樣你就怎樣吧。

阮玉聽著,就像沒聽見一樣,失神地站著。

這時候,老鐵說,弟妹,旭生在單位裏有接待任務,你就準了他的假吧。家裏不是還有我嗎?

我聽了老鐵的話,心裏更加七上八下。我真想說,你知不知道呀老鐵,阮玉擔心的,正是因為家裏有你。但是,當時我沒說。

出了禪房門,花傘情緒就有些懨懨的。陪同人員站在青蛇庵院子裏,見我們出來,花傘鬱鬱寡歡,紛紛用狐疑的目光審視著我,好像我在禪房做了不該做的事兒一樣。其實花傘就是這樣,當她興高采烈時,就像一柄打開的花傘一樣,五彩繽紛,很有情調;當她愷鬱不樂時,又像是收攏了的花傘,給人看的隻是一把傘棍兒,滿園春色緊緊關閉著。我不便解釋求簽的事,隻好低頭陪著走路。一時,青石階上留下的,竟隻有哢哢的腳步聲。

兩天時間,倏忽而過,花傘就要離開金魚市了。市裏在招待所舉行了豐盛的餞行宴會。花傘破例喝了很多酒,並且在招待所就把市裏送行的人辭了,單留住我。在客房裏,她臉色絆紅,鼻尖冒汗,忽然歪著腦袋問我,沒想到我會忽然來金魚市吧,嗯?

這樣的話題又被提起來,我想這都是由於飲了酒的緣故。我也一樣,說話重複,顛三倒四,嘴也不由自主地說,怎麼會想不到?咱倆之間,到現在還什麼奇跡沒發生呢。說完之後,我又在心裏痛罵了自己一番。

你想發生點什麼?花傘說,再過個把小時,我可就要離開貴方一塊寶地了。

房間裏台燈的光暈,將花傘的輪廓襯托得如夢如幻。這時候的花傘,斜倚在她收拾好的旅行袋上,兩條細長的腿隨意地疊在一起,長發很柔順地披散在胸前,兩眼迷離,呼吸局促。這時候我覺得心怦怦直跳,便在意識深處,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子。我知道我這個人,差不多已經廢了,連自己也看不起自己。我說,就是啊,什麼還沒有發生呢?說走你就走了。

你想讓奇跡發生嗎?花傘小聲問我。

我開始出汗。我無法向她描述我當時那種置身深淵一般的感覺。我掩飾地站起身來擦汗,說,天剛剛冷,暖氣就燒得這麼熱,都是因為咱公司推銷的煤。

花傘本來十分複雜的眼神,一下子變得簡單和漠然起來。妙拎起隨身攜帶的一隻坤包,轉身就朝門口走去。我趕緊幫她拎起旅行袋,相跟著她。到了服務總台,我用從朋友那裏借來的錢,替她把賬結了。將發票遞給花傘時,她也沒客氣。路過珠寶首飾行,我又用最後幾張票子,為她買了一條水晶項鏈。你這麼遠來看我,也沒啥送你。我有些傷感地說,這條項鏈,是本地土產,作個紀念吧。

我知道我的傷感一半是因為花傘離去,一半是因為我沒有力量送她更貴重的東西。按我的意願,我應該送她鑽戒,就像電視廣告裏說的那樣,鑽石恒久遠,一顆永留傳,而後再聽她跟我說,鑽石―我永遠的朋友。

但是此刻,我隻能送她常見的水晶。

花傘還是不說話,默默接受了,放進坤包。我知道她並不在乎實物是否貴重,她隻是不想再跟我說話。這時候列車在火車站內鳴響了汽笛。寒星點點的夜空升上一股白煙。也許是霧,我不知道。

花傘望望陸續進站的人們,回過臉來說,旭生,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讓市裏再送我,隻留下你,你是知道的。

花傘的嗓音有點暗啞,帶著疲倦。我內心十分痛苦。但我還是說,我不知道。

花傘異樣地看了我一眼,抓過我手裏的旅行袋。她走了幾步,又停下來,掂掂行李,大概覺得分量不輕,俯身抽出幾本書,告訴我都是本地情況介紹,還有個詩人送的詩集,死沉死沉,先放在我這裏;改天方便時,用我們公司的紙包裹,再給她寄過去。

我隻好接了。事實上我們公司寄個平信都要送給經理捏捏,看有無夾帶,超不超重;這些沉甸甸的書,怎麼寄法?

汽笛又響起來。白煙又升上一股,很快便彌散在清冷的夜空。花傘提著旅行袋,拎著坤包,注視著我說,這次來,我對你,很失望。

我說,我對自己也是。

花傘不再說什麼。她轉過身,加人了進站的人流,不一會兒,便消失在剪票口。我木立在原地,沒有進站上月台送她。站台票從我手裏滑落到地上,被風吹著滾向遠處,像一片枯葉。

我回到家裏,時針已經指向八點。客廳裏的圓桌上,隻擺著一盤花生米和一般醃黃瓜。我的老婆阮玉,正在陪老鐵喝酒。

見我停穩自行車,老鐵問我,送走了?

送走了。我說。她來到第二天,就跟我打聽你。說完這幾句話,我心底湧起了深深的悲哀。花傘是我的同學和朋友,一直信任我。但是此刻,我覺得我已經成了老鐵的同謀。

喝點酒吧。老鐵說,阮玉,給旭生拿個杯子。

阮玉立即起身,邊找杯盞邊說,本來以為你晚飯又不回來吃了,就沒等你。

看到老鐵和阮玉這麼默契和無間,我心裏感到很欣慰,同時又有點酸溜溜的。倒好像客人不是老鐵,而是我旭生一樣。

老鐵坐在主人的位置上,為我斟酒。我隻得坐在客人通常的位置上,對老鐵舉舉杯,喝了半口。在招待所為花傘送行時,我已經喝了不少。現在又喝,酒便衝上來。我有點口齒不清地說,老鐵,三個月前,你可不是坐在現在這個位置上。現在咱倆,好像有點,顛倒了。

坐什麼位置,這並不重要。老鐵說,以咱哥倆的身份,換個位置又有什麼新鮮的?

阮玉聽我們說出這樣的話,立即起身離了席。我不知她是不是聽出了我話中泛出的醋意,也不知她是否明白老鐵在以和我是朋友的身份開一些擦邊的玩笑。我還記得,老鐵剛來不久的時候,席間喝酒,我為盡東道之誼,讓老婆起身敬老鐵酒。阮玉端著杯子,說,敬大哥啊。老鐵樂嗬嗬的,一飲而盡;然後自斟一杯說,敬美人一杯,喝個成雙成對。阮玉不好意思不喝,可老鐵的話又讓她不好意思喝,便猶豫地看我。喝哇阮玉,我醉眼朦朧地說,大哥看上了你,證明早先我眼光就不差啊。阮玉無奈,隻得紅著臉喝下去,喝得老鐵眉開眼笑。老鐵當時說,阮玉肯賞臉,說明與咱有緣啊。我和阮玉聽了,都不說什麼。金魚市是北方城市,傳統的習俗還是蠻重的。出席宴會講究座次,居家待客必得誠心。寧可自己多些尷尬,也得讓客人愉快。多少年來,都是這樣。

現在,老鐵將換位置的話,借酒夾帶出來,我既認真不得,又不得不認真。我默默獨自呷了一口酒,說,老鐵,這樣的玩笑,阮玉可是擔當不起嗬。

老鐵哈哈大笑。老鐵說,一個女人,擔當得起擔當不起,那並不重要。你擔當得起就成。

這樣的話,透出老鐵與我不外,對我是信任的。我心裏平複了一些。我知道,老鐵走向南北,見多識廣,和我們這樣的平民開個玩笑,也確實沒有什麼了不起。

老鐵又舉起酒杯,對我說,旭生,在我老鐵心裏,什麼都可以扔,唯有友情不能扔。

動情的話語,我聽起來比喝下一杯燒酒還要溫暖。我也朝老鐵舉起了酒杯,喝!

實際上,這兩天我時時惦記著家裏。在花傘眼裏,我肯定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她是帶著對我的失望離開金魚市的。而我,也沒有從她那裏打聽到老鐵的任何情況。現在回到家中,見老鐵與阮玉之間,好像並沒有發生什麼不愉快,這使我很放心。但是他們之間新的融洽與默契,又讓我心中生出隱隱的醋意。我知道正像我趕走花傘對我的誘惑一樣,我也必須趕走我對老鐵的猜測。我不知道我陪同花傘這兩天裏,老鐵對阮玉說了些什麼。我更不知道老鐵現在的真實情況怎樣,花傘為什麼一再強調他不可以留在金魚市。當老鐵坐在主人的位置上向我敬酒時,我腦子一片混沌,都有點把持不住了。我聽見老鐵又跟我強調起友情的重要。我端起酒杯迎上去。叮當一聲,兩隻酒杯碰在一起。喝!我說。我一飲而盡。忽然,我覺得天旋地轉,屋裏的紙箱子和一些陳設都傾斜著,向我壓下來。呼隆一聲,我倒在了桌子底下。

接下來,有人抓住我的領子,將手仰進我的胳肢窩,把我架起來。我聽見一個男的聲音問,扶到床上去吧?

不。女的說,今天晚上,讓他睡沙發。

天氣真正寒冷起來,到了滴水成冰的時候。高樓開始布下長長的陰影,大片大片地將普通的居民送進見不到陽光的冬天。往年的這個季節,我們煤炭公司生意會進人火爆的高峰期。但是今年卻意外地沒有複蘇的跡象。與此同時,農民騎著三輪車,像往城裏送新鮮蔬菜那樣,開始向城市居民推銷他們的小煤窯出產的劣質煤做成的煤球。大街小巷終日響著他們熱情的叫賣聲。要蜂窩煤嗎?價錢忒便宜啦!——

他們煤球的價格確實便宜。因為成本低廉,又是手工操作。我們煤炭公司是用火車長途調運,價錢居高不下,想用冬季取暖使公司中興的希望基本破滅了。美式裝備是沒法打得過小米加步槍啦!我們經理在全公司大會上悲憤地說,我們也要向農民二哥學習。從現在起,不管科室還是車間,一律半天公司上班,半天出去推銷蜂窩煤!

這時候我已經不在科室做秘書,被經理下放到生產煤球的車間去了。原因是我造的一份表格沒有體現經理意圖,致使公司失去了晉升雙“A',級企業的機會。這次經理毫不客氣地將表格摔到了我臉上。但是這一次我臉上絲毫沒有感覺。經理氣唯唯地辱罵了我。我漠然地站在那裏,像聽不懂他的話一樣,沒有任何反應。最後經理讓人把生產車間主任叫進辦公室,對他說,這個旭生,從今天開始不是秘書啦。他歸你了。

生產車間主任不滿地說,盡給我塞些廢物。科室坐久了,細皮嫩肉的能幹什麼?

我木然地跟隨生產車間主任走著。到了加工煤球的車間,我看見光線陰暗,聽見噪聲枯耳;幾個抹得像鬼一樣的工人師傅朝我盼魷牙,親切地招呼我。他們念我初來乍到,隻讓我幹往煤鬥裏鏟煤這些非技術性的體力活。我機械地幹了起來。我聽見工友們大聲地在哢嚓作響的機器運轉聲中這樣評價我―

你們看旭生,像不像個700型機器人?

下班之後,我還要騎著三輪車,推銷公司分配的蜂窩煤。但大街小巷此起彼伏的叫賣聲裏,已經聽不到我旭生的聲音。我隻是將三輪車騎著,在每一戶門口停下來說,蜂窩煤送到了。若戶主說,我們沒訂煤球呀。我就將車子踏到下一家門口,說,蜂窩煤送到了。碰上確實需要煤球的,也就留下來。但我也時常遇到這種情況,戶主將我向外一推。什麼他媽蜂窩煤送到了,我們家已經五年不燒煤啦。神經病!

我這模樣看上去確實不太正常。

阮玉有時見到我失魂落魄的樣子,便對老鐵說,這旭生現在怎麼這樣啦?從那天晚上醉倒在桌子底下,我看他就很反常。

隻有我自己對自己有數。我很正常。我沒有神經病。醉酒的第二天,我醒來發現自己歪倒在沙發上,身上蓋著一件舊大衣。我頭痛欲裂,爬起來看見阮玉正在洗碗洗碟,老鐵正在拖地板。我遲遲疑疑地問,我是不是喝醉了?就睡在沙發上?

阮玉將碗碟碰得嘩嘩響,說,喝醉了,倒在桌子底下。

老鐵邊拖地邊說,沒錯,你就睡在沙發上。

他們倆活兒幹得熟悉而又和諧,絲毫沒有住手的意思。我站起來,搖晃了一下,走到老鐵跟前。我問老鐵,那你呢?睡在哪裏?

老鐵望著阮玉笑笑,對我說,這就與你無關了。

阮玉依舊嘩嘩洗側,不言不語。

我用手抨了一把頭發,揉揉太陽穴。我說,你總不至於睡到我老婆的床上去吧。

就睡上去,老鐵咧著嘴對我說,又有什麼新鮮的?

阮玉能同意?我仍用玩笑的方式,說出自己的擔心。

阮玉同不同意,這並不重要。老鐵將拖布拖到我腳下,說,讓讓,站這裏礙事。

我走進臥室裏,將沾了酒汙的衣報換下,又走到客廳裏。我希望這隻是一場玩笑。我對阮玉說,老婆,昨天對不起嗬。酒倒不多,主要是疲勞。

阮玉冷淡地說,提這個幹什麼?

我想想也是。這些雞毛蒜皮,確實不值一提。但是,隨著日子一天天流逝,我發現阮玉對我的冷漠就像水中的石頭一樣,越來越清晰可辨,能夠觸摸了。想想那天夜裏,我斜躺在沙發上,老鐵在哪裏度過的?在桌邊坐了一夜?和我共臥沙發?還是真地睡進了臥室?這些無聊而又煩擾人的疑問像冤絲一樣纏繞在我腦海裏,向四下蔓延生長。漸漸地,我在公司被貶到生產車間的消息,也傳到阮玉耳朵裏。在阮玉眼中,我開始變得像貶值的殘次品一樣。夜裏我想貼近她,她便一把將我推開。去去去,她的聲音中含有一種真正的鄙夷和不耐煩。怎麼混得,跟煤黑子似的;弄一次,得尿三天黑水!

我繼續糾纏,她就拉著被子坐在床上,說,再不睡覺,我可要喊了!

我隻好自覺。在我的家裏,我卻受製於睡在沙發上的一個客人,這不能不說是很滑稽的事情。我上午在班上鏟煤,下午挨家挨戶推銷蜂窩煤,一天下來也真精疲力竭。夫妻生活少些,倒也相安無事。

我的關節炎情況越來越糟糕。長時間地在車間鏟煤,下午在寒風中四處推銷煤球,使我得不到充分的休息和治療。我想跟公司請假,又擔心斷了唯一的家庭經濟來源,猶豫不決,愁眉不展。有時我真希望老鐵能看到我們夫妻之間裂痕的擴大,離開這個家,給我們一個縫合傷口的時間和場合。但這麼想過之後,我又覺得自己不夠味。怎麼可以將夫妻不和的責任推誘給來訪的朋友呢?我陷在經濟拮據與感情危機的峽穀中,拚命向上攀援,卻又時常感到心力衰竭。而老鐵,眼見我要垮下來,卻依舊默不作聲,十分冷靜和沉著。雖然我不知他究竟為什麼在我這裏住下來和不願見人,但憑直覺也可以感覺到,他碰上了不小的麻煩。花傘不是說許多人都在找他嗎?為什麼,戒毒的症狀怎麼會出現在他身上?我有時會從根上想,住在我家裏的這個老鐵,究竟是什麼人?

但是在阮玉的眼裏,老鐵硬如磐石般的冷靜和沉著,與我的焦灼和優慮,恰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就像一頭雄獅和一頭垂死的糜鹿那樣。在我彈精竭慮難保顏麵萬念俱灰的情況下,我曾經暗示阮玉,能否由她出麵,提議老鐵離開這個家。我甚至討好阮玉,對她說,你原先想叫他離開我們家的想法,是對的。沒想到,阮玉聽了我的話以後,幾乎是用一種蔑視的目光看著我。

和老鐵相比,阮玉說,你連他腳跟上的皮都不如,你等著吧。

當天晚上,阮玉又加菜又置酒,對老鐵說,大哥,你喝杯酒,我再為你唱《思念》——

難道你又要匆匆離去

又把聚會當作再一次分手

我注意看了看阮玉的左手。這隻手正在隨著歌聲自然起伏著,但無名指上的那枚結婚戒指已經不見了。那戒指並不值錢,是包金的,但畢竟是我們結婚的紀念啊。它到哪裏去了?我對阮玉指指她的左手無名指,她則用嘴撅撅眼前的酒菜。這個可惡的娘們,她把它典當了換了酒菜了!我悶著頭不吭聲。

老鐵卻聽得很受感動。老鐵說,阮玉,別唱得這麼傷感好不好?我可沒說要走。

就是不讓你走。阮玉說,讓旭生看看,人碰到難處時,該是個什麼精神頭。

老鐵聽了阮玉的話,又反過來開導我。老鐵說,旭生我不說,你也有數。這年把,我陷進低穀裏了。到你這裏來,我有我的想法。

阮玉說,大哥,把你跟我說過的想法,打算,也給旭生說說,讓他長長見識。

老鐵說,沒那個必要。那隻是我的計劃。旭生,我再給你唱首歌吧——

不要對我說生命中輝煌的事

不要對我說失敗是命運的事

那些在經驗裏我隻相信一次

因為我和你一樣

要這樣走過一生

我隻有低頭前進 低頭前進

我默默地為老鐵斟了一杯酒。我覺得在這一瞬間,兩個男人又溝通了。事實上我也不是非要老鐵走不可。我難以忍受的,是自從我下車間當了鏟煤工以後阮玉對我的不尊重。我身上脫下來的衣服,她從臥室扔出來,踢到牆角;我洗臉用的毛巾,她從盆架上取下來,掛到門後放擦腳布的尼龍繩上。她做這些事時,嘴裏還念叨著,我們家快成了小煤窯的家屬房了,又髒又臭;算我倒了八輩子黴,找了個窯工。

遇上我騎著三輪車推銷煤球不走運時,回到家裏,我是多麼想見到阮玉的一絲體貼和安慰的微笑啊。我記得電視廣告裏有這麼一句調兒:其實男人更需要關懷。但是,我見不到她的笑臉。晚飯端上桌子,老鐵照例要喝一杯。我為老鐵斟滿酒杯後,也想陪老鐵喝點,讓自己也舒筋活血,消除疲勞。阮玉在這種時候,會出乎意料地一把奪過我的酒杯。

你還有臉喝酒?有口飯吃就不錯了。阮玉說,內衣和襪子也銷不了,蜂窩煤也賣不動。你說說,你還有什麼用?

我仙汕地縮回手,自嘲地望望老鐵。唉,現在賣煤的比買煤的還多。難哪。

老鐵說,阮玉,給旭生喝一杯酒吧。

不給!阮玉斬釘截鐵地說,你看他那副熊樣,別給我喝了到處吐!

我實在聽不下去。我說,阮玉,我也不容易呀。

誰容易?你說說誰容易?阮玉挺著肚子問我,鼻子尖差點碰到我臉上。

老鐵喝著酒,默默地不作聲。

不知怎麼回事,我忽然覺得阮玉變得像個潑婦,特別可惡,令人討厭。我伸手將她一把從跟前推開。也許是用力猛了一些,阮玉仰麵朝天跌在地上。隨即她大哭起來,撲上來要抓我。我站起來躲閃著。阮玉哭叫著,你敢打我,我懷著五六個月身孕,你敢打我。她隨手抓起桌子上的一隻菜盤,朝我砍過來。我頭一低,那隻菜盤擊中了電視機。一聲爆響,伴隨我十幾年的這件最值錢的電器,報廢了。阮玉大概看見自己惹了禍,索性將錯就錯,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大哭起來。

老鐵依舊不動聲色地呷著酒。看見我手足無措地站著,他半是勸慰半是開導地對阮玉說,阮玉,別哭了。旭生他這個人,並不壞。說話辦事,就是不太成熟,浮一點。這也是他能力有限。你這麼跟他較真兒,不是虧著自個嘛。

我聽著老鐵開導和勸慰阮玉的這些話,覺得這好像是老鐵借機向阮玉表達他對我的基本看法。阮玉聽了老鐵的勸慰,止住了哭,嗚嗚咽咽地說,我要是跟他較真兒,早死了幾個死了。

然後她抽抽答答地進了臥室,蒙頭便睡。

我悵然苦笑。看著那台17英寸的黑白電視機,無辜蒙難,熒光屏上被砸出一個黑黝黝的大洞,模樣痛苦地臥在桌子上。我走過來撫摸了它一下。我感到就像撫摸在自己的腦袋上一樣。

我和阮玉結婚,已經過了五年。前四年,她一直不顯山不露水,肚皮平塌塌的,沒個跡象。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麼搞的。就拉著我走馬燈一般,輪番上醫院。醫生翻來覆去地看,摸,每次都說,沒事,挺好。那時候我們的心情也挺好。我說,怎麼回事阮玉,你是不是少個零件?你才少個零件呢!阮玉會隨口綽話堵我。如果是在屋裏,我便會關上門,展示我的零部件。我說,你看你看,我少什麼?不是設備齊全嗎?設備齊全管嘛用?阮玉會迅速嗦一眼,低了頭說,種不好。被認為種的我,隻好收藏起設備,半晌,才想起怎樣回答她。再好的種,我說,種到你那鹽堿地裏,也是白搭。阮玉聽了,翻翻白眼,最後隻能以守為攻。我那裏鹹淡,也就你知道歎。

那時候就是這樣。那時候就是拌嘴吵架,也是有滋有味的。唉,那樣的日子,已經隨時光走得很遠很遠。

阮玉怕別人說她鹽堿地。她是鹽場的推鹽工,認識了我後,才調出鹽場的。冷菜熱菜,她總是做得很鹹。敢情鹽場吃鹽不花錢,我說,鹹死人。阮玉就像被揭了短處一樣,紅了臉,有時候還會掉淚。得得,我說,又開始掉鹽鹵了。到底是鹽堿地出來的。

阮玉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

瞧你那樣,我接著說,就給鹽醃板了似的。你就不會笑一笑?

阮玉忽然地說,我發現,你挺壞的,旭生。她一扭身,就離開飯桌,去了臥室,飯也不吃了。我心裏就覺得自己有些無恥,下作,玩笑開得過火了。

阮玉,是那種要強的女人。因此半年前,她忽然停了例假,高興得眉飛色舞的。這幾年來,她還從來沒有像告訴我她懷孕的消息那樣興高采烈。她一邊跟我說話,一邊撩起她的一步裙,讓我看她的小腹。當時我正在搗鼓家裏那台破收錄機。多雨的夏季,把四處都弄得濕漉漉的,發了黴,長了毛。收錄機也像害了肺病,裏麵傳出的歌聲沉悶而又沙啞。你看你看你看呀,阮玉在我身後說,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樣了?你還說我不會生養了呢。

我瞥了一眼。她的小腹依舊平滑光潔,沒有什麼色素沉著。我說,去去去,添什麼亂。

是真的旭生,阮玉急得要哭,我沒騙你。

我不再搗鼓收錄機了。看來真是禍不單行啊,我別過臉來說,哪有力量再養個害蟲呢?

怎麼這麼說話。阮玉放下裙子,不高興了。

說話怎麼了?我說,這話是實話。飯都快吃不上了,還要孩子。

說明你有本事呀。阮玉撇著嘴說,瞧瞧咱們旭生多了不起,就巴望老婆不懷孕再把嘴紮起來。

我聲音低下來,咕濃說,反正現在我不想添害蟲。我這麼說,以前阮玉聽了,會覺得我幽默;現在,不同了。前幾年電視裏放來福靈廣告。我和阮玉坐在我們家那台17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前,看得很投入。害蟲們胖乎乎的,頂盔披甲,高聲唱著: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我邊看邊說,現在的小皇帝,小太陽,都這模樣。阮玉說,我還就想個這樣的,有嗎?

在她如願以償“有了”之後,頭一個月,她不想三班倒了。跟廠裏說,廠長不同意。廠長說,女人,就是事多!開了口子,還有完沒完?阮玉隻好私下和處得好的幾個姊妹調了幾個班。晚上對我的欲求,拒絕得多,配合得少。這主要是為了保護未來的小寶寶,她說。

自從被我推了一掌之後,阮玉在夜裏就和我分成兩個被窩睡了。白天見了麵,也視我如同路人。我心裏有話,也無法與她敘說。有時她和老鐵有說有笑,一見到下班歸來的我,立刻將臉沉下來,拿雞毛撣子用力在屋裏拍拍打打。我呆在家裏,自覺無趣,便到街上閑遇。要不就到朋友家為人作“相眼”,看人家一圈一圈打撲克。看到幾張皇後牌一次次出現在牌陣裏,我總要想到花傘。想到花傘,我就回憶起那次她來金魚市,若是我再主動那麼一點,說不定兩人之間真會發生點什麼。我不知道,是發生了好,還是沒發生好。我看著撲克一張一張變幻著在眼前飛舞,每一次的組合都不同,結局也不相同。我不明白這一切兆示著什麼?

第一場大雪降落在金魚市的時候,我接到了花傘走後的首次來信。當時我恰好在車間鏟煤,傳達室的大爺見我渾身沾滿煤屑,鼻子上抹了幾道黑,便打趣我。瞧瞧旭生這模樣,他說,還真像咱工人階級。

什麼真像,我說,本來就是。

我接過來信,見到花傘那秀媚的筆跡,內心湧上柔情。在這個風雪彌漫的日子裏,花傘給我帶來了一絲溫暖。這是我很長時間沒有感受到的情慷了。在信中,花傘說,她到京城,多方打聽,分析,覺得老鐵很可能還在金魚市。因為他可能去的所有地方,都被查詢過了。花傘懇切地要求我,如果老鐵在金魚市,讓他務必回京城看花傘;如果他執意不回,她很可能要抽時間,再到金魚市來一趟。

我看著來信,思付著怎樣跟老鐵說這信裏的事。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門口,忽然看見幾個護士從屋裏走出來。老鐵相送到門口,連聲道謝。我三步並作兩步趕到屋裏,才知道阮玉剛剛從醫院做過流產手術回來。我問老鐵這是怎麼回事,老鐵說他也鬧不清楚。我問阮玉為什麼將近六個月的孩子會流掉了,她依舊不言不語,隻是睡在被窩裏,用脊背對著我。我說,就是不想要孩子,做手術起碼也要告訴我一聲呀。有個三長兩短,誰負責?

別說得那麼好聽了,阮玉終於開了口。三長兩短,你還不是巴不得我有個三長兩短。

怎麼這麼說話,我說,孩子是我的骨血,你是我的老婆。

一邊去,阮玉說,我累了。

我知道我在阮玉心目中,已經沒有多大位置了。可我不知道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我悶悶地退出臥室,走到客廳,見老鐵神色倡鬱,在默默抽煙。我說花傘來信了,催你回去。

我不回去。老鐵說,這個女人越來越愛管閑事了。

我不知道老鐵為什麼忽然改口花傘“這個女人”。我說,你妹妹說了,你要不走,過些日子她還要來。

她來不來與我無關。老鐵說,討厭。

養病期間,阮玉依舊對我不冷不熱,像家裏沒有我這個人一樣。倒是對老鐵,話語裏頗多熱情。端茶進水,都招呼他去。想吃什麼,也要打發老鐵去買。老鐵對我,態度也慚慚起了變化。見我回家,便支使我幹這幹那。起先我還將這種現象理解為朋友對我的家庭的關心。我將該幹的幾乎都幹了。但當我進了臥室,要盡盡丈夫的責任,服侍阮玉起居和方便時,老鐵仍然站在臥室裏,使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想這人怎麼這樣,一點眼色也沒有。就在我要發話讓老鐵離開時,阮玉卻開了口。

旭生,阮玉說,你別在這裏礙事了。

我頭腦轟一地響。我無法理解阮玉這句話的真實含義。我感到心跳加速,血脈貴漲。看看老鐵,他若無其事。這時候,阮玉又說,老鐵,你也出去。

我這才平靜了一些。我把阮玉趕我出去理解為要老鐵留下來,看來是走上了岔道。但是,真是這樣嗎?為什麼阮玉趕我出去時,老鐵竟然心安理得地站在我旭生的臥室裏,絲毫沒有不自然或者要回避一下的表示?在我長時間在班上鏟煤和推銷蜂窩煤的過程中,在這個冷得非常可疑的季節裏,我的家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夜裏,我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當然,做鏟煤工的好處在於,無論怎樣失眠,都不至於出什麼大錯兒。我想來想去,隻有一條途徑能夠清除我心中的疑慮。

阮玉痊愈之後,對我更加冷淡。但我不管這些。阮玉是我的老婆。我們的關係是夫妻關係。我想要求過夫妻生活,這沒有什麼過分之處。一天夜裏,我將阮玉的被子掀開,要往她被窩裏鑽。她的反應是警覺,是恐懼的躲避。長時間的同室分居,在我心中撩起了無名的怒火。我猛地攬腰抱住她攬倒在床上。但當我褪下阮玉的睡衣時,我卻像被蛇咬了一般往後退了幾步。我發現阮玉染有暗疾!

阮玉慢慢地穿好睡衣,一言不發,無畏也可以說無恥地斜院著我,一副豁出去而又滿不在乎的樣子。我走上前去,狠狠抽了這個臭婆娘一記耳光。說,我問,這樣的病,你是怎麼染上的?!

阮玉用手捂著臉,依舊一言不發。

我揪著她的頭發,用力一摔。她隨即滾落在地,就勢坐在床下,依然像泥塑一樣,無所謂地望著我。

我抬腿又給了她一腳。

這一腳踢得她真疼了,哎喲一聲叫出來,隨即喊道:老鐵!老鐵!

臥室的門被撞開了。老鐵出現在門口。這時大約是深夜十一點鍾的樣子。老鐵居然穿得整整齊齊,像是剛從電影院或是酒店回來。你們倆在這兒演什麼皮影戲呐,三更半夜的。老鐵說,什麼大不了的事,非得動手動腳?也不怕著了涼!

這個阮玉……,我一時還真說不出口。我想這畢竟是我和阮玉夫妻之間的事,驚動外人是不合適的。我對老鐵擺擺手說,沒事了。我們這是捉耗子呐。

老鐵退出臥室。我又低頭看看阮玉,忽然感覺這個女人,這間臥室,十分肮髒。我迅速穿好衣服,拉開房門走了出去。老鐵在我身後叫道,旭生,旭生?

我裝作沒有聽見。冬天的夜晚,寒風凜冽。街上行人稀少。路燈昏黃。我漫無邊際地走著。我看見一輛蒙著帆布篷的卡車,呼嘯著從馬路上開過去;幾個騎單車的青年,一路高聲談笑,消失在大街盡頭;一個手拿竹竿的瞎子,貼著馬路牙子,用探索的方式行走著;一對懷裏抱著孩子的年青夫婦,匆匆趕路,走一程,那男的還停下來,試試孩子的額頭……我用手擦了擦眼睛,但我的淚水無法息止。在這個冬天的夜晚,我浪跡在金魚市街頭,卻不知歸宿在哪裏。直到後半夜,我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煤炭公司傳達室門口。我敲開了值班老大爺睡覺的門,說,我得在這裏借宿了。

傳達室的老大爺看看我,說,年輕人,什麼事情都得悠著點。

我躺在傳達室老大爺的床上,兩手枕在腦後,遲遲不能人睡。漸漸地,我看見自己又下了床,開了門,走回家去。進了家門,我最擔心的一幕終於被我撞見了。我看見了做愛中的老鐵與阮玉。但是我奇怪自己見了這一幕不是熱血上湧,上去無情地懲罰老鐵這個朋友妻照樣欺的衣冠禽獸,下意識的反應卻是心慌意亂奪路而逃。我聽見阮玉在我背後說,窩囊,真窩囊。我以前怎麼嫁了這麼個東西。老鐵,你幹吧,幹死我吧!

接下來傳出的,是阮玉嗚嗚的哭聲。哭聲讓我心碎。我拚命地奔逃起來,直到發現自己躺在公司傳達室老大爺的床上。我知道我夢魔了。這時,看門的老大爺對我說,旭生,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聽你大爺的沒錯,趁上班時間還不到,回去給阮玉買早點去。

我下了床,默默地走到街上。我無法忘記夢境中的情景。我茫茫然行在街頭。早晨,晨霧正濃,清潔工已經開始清掃街道。擺攤賣小吃的已經開始支起長板桌,放好條凳。他們雖然還有些睡眼惺鬆,但卻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和為什麼要幹。我想起傳達室老大爺的話。我想也許一切都是夢,一切都是虛幻的,都是我胡思亂想的產物。太陽升起來。橘紅色的,看上去很柔軟。晨霧漸漸消散。也許我真地該帶上油條豆漿回去。我有家,有老婆。我帶著早點回去,這是理所應當的。我就買了早點。我一步步往家裏走。我想這時候阮玉該起床了吧。她往常總是起得比我早。她喜歡穿那件紫緞子小棉襖,站在門口刷牙。她總是滿口白沫地與鄰居打招呼。早啊。早。然後她就該喊我了。旭生!旭生!懶蟲哎,太陽曬著屁股了。可是,她不知道,旭生在這裏呢。旭生早已起床了,並且買好早點了。旭生買好早點回來啦。

我拎著豆漿油條,推門不動,便掏出鑰匙打開門。門開之後,我看見沙發上沒人。往臥室一看,我心往下一沉。我看見一個男人睡在床上。我想那人會不會是我,現在是不是又在做夢。正恍惚間,那男人翻身下了床。我辨認出那是老鐵。老鐵穿著我以前穿的睡衣,我一時還真不敢確認那就是老鐵。可他的寬臉膛明確地告訴我,他就是老鐵。

從我床上起身的老鐵走過來,說,旭生?客廳裏坐吧。阮玉上廁所去了。

我放下豆漿和油條。我說,老鐵,你好啊。

馬馬虎虎。老鐵說,這個家,你以後有時間還可以常來坐坐。現在這關係是這麼回事,名份上你和阮玉是夫妻;實際上,我把阮玉看成我的女人。我勸你以後對她放尊重些,不要舉手就打抬腳就踢。這很不好。

我駿呆地站在原地,注視著老鐵。我看見老鐵的嘴唇嚼動著,就像是我們經理的厚嘴唇;他替換掉我的戶主身份,就像我們經理宣布我不再是秘書而去鏟煤一樣。他們都覺得有這份權力。我知道從現在開始,我在這屋裏也許已經是外人了。我打量著屋裏的家俱陳設,我所用過的物品。它們都本本份份地待在原來的地方,看上去乖乖的,等待我去使喚它們。但是,這些物品,陳設,這所我住了六七年的房子,甚至包括老鐵穿在身上的我的睡衣,現在看來已經有了新主人了。

我鼻子一酸,說,也好。趁阮玉沒還回來,我們談一談吧。

談什麼?老鐵坐在沙發上,把腿一翹。

我說,你們什麼時候辦手續?

老鐵說,辦不辦手續,這並不重要。如果我想辦,就會通知你。這種事,也沒有什麼新鮮的。但起碼現在,還沒必要辦。

我說,我有點不明白……

老鐵說,這並不奇怪。看你是個男爺們,跟你說句透心話吧。女人就是自行車,你騎我騎是一樣的。可不管誰騎,都得愛護車子。阮玉這輛車,還不算太壞;閑置著也是浪費。我打算先騎些日子,你不生氣吧?

我說,你穿著我的睡衣……

老鐵說,主要是方便。不過,你什麼時候回來,睡衣還歸你;阮玉也還是你的。磨損,可能都有一點,但不會太大。

聽著老鐵的話,我腦袋嗡嗡作響,就像一隻老式音箱,時而還會出現一兩聲尖的嘯叫,和麥克風被交流電鼓噪起來的聲音一樣。這個男人的一席話,使我心裏冒出了一個念頭。念頭冒出之後,我的臉都白了,趕緊轉身離開家。

剛出門,迎麵碰上阮玉。阮玉看見我,便用手捂著臉。那是我頭天夜裏用手抽打的地方。阮玉說,你來幹什麼?

我買了油條豆漿,我說。

你還把這裏當成家?阮玉說,你走吧,越遠越好!

阮玉,別對旭生這樣。老鐵站在門口說,現在他還是這裏的戶主不是?你們的婚姻關係還沒有解除不是?大家都客氣點。斬盡殺絕的做法,我老鐵一向不喜歡。總得給人留條後路嘛。

我不知道這是老鐵對阮玉的批評,還是在向我表明他人主這個家之後的大度。但我不想再參與這對男女的一唱一和。我繼續往外走。背後卻明晰地傳來老鐵的聲音。咱們吃早點,旭生送來了豆漿和油條。老鐵說,旭生這爛忠厚,也確實窩囊……

我想再一次習慣性地閉一下眼睛,就像我聽到阮玉的廠長要日我奶奶,聽見我們經理罵我傻x時那樣。但這次我做不到。我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念頭開始在心裏生了根。

我來到公司,認真地上班。我一絲不苟地往煤鬥裏鏟煤,工友們都誇我有幹勁。我們經理路過車間,看都沒看我一眼。我望著我們經理的背影。背影看上去酷似老鐵。這一點我以前倒真沒注意。中午下了班,我到一個朋友家吃了一頓蹭飯。下午,我照例領了滿滿一車煤球,騎著三輪車挨家挨戶送。蜂窩煤送到了,蜂窩煤送到了。我挨家挨戶地說。有幾家態度不友好的,我也沒在意。晚上七點不到,三輪車裏的蜂窩煤就賣完了。這時候我倒希望不這麼順利地賣了蜂窩煤,或者再有一車可賣。我真想就這麼一直蹬著這一車煤賣下去。隻可惜我分到的配額這麼快就賣完了。我無法再繼續賣下去。晚飯我照例又到朋友家去蹭。蹭過晚飯,我賴在朋友家不走,要打牌。可是朋友新近查出腎炎,醫生要他注意休息。他歉意地將我送出家門。我隻好拐進一家錄相廳看錄相。看到十一點時,錄相廳也關了燈。我隻得走到大街上。我發現金魚市的夜景真是挺美的。我就一路逛著,看金魚市的夜景。看著看著,明媚的夜色漸漸消失,我發現我已經走到這座城市的邊緣,走進它的背影裏去了。一列火車噴著白汽,隆隆地開過來。我麵前就是火車站。聽著火車進站鳴笛的聲音,我知道現在已經接近十二點鍾。花傘就是坐這次火車來的。我是來接花傘的吧,我想。我得站在一個顯眼的地方,讓她一眼就將我抓住。我立在出站口附近,看著人流湧出。我恍惚覺得這個情景十分熟悉,好像已經發生過一樣。就在這時,一個穿皮大堪的男人過來借火。我給了他。這人我好像也似曾相識。他抽了一口煙,問我,來接人?是妞嗎?

我嚴肅地看著他。我說,我來接我妹妹,京城的記者。

記者,穿皮大整的男人滿不在乎地說,是“名妓”嗎?他打了個響概,立即過來個濃裝豔抹的女子。比得上這個小姐?

那女子隨即往我身上一搭。我像被蠍子蓄了一般跳開來。那女子格格一笑。穿皮大擎的男人說,躲什麼?女人真是老虎?

我聽了這樣的話,猛一激淩。我知道自己進人了澹妄狀態。我並不是來接花傘的。我怎麼會在夜裏十二點多,到這座快要廢棄的老車站來了。我快步離開車站。我又看見了城區璀璨的夜色。我走過了錄相廳,又走過我蹭飯的朋友的家。都關門閉戶。都人睡了。我也該人睡了。在這個寒冷的冬季,我又一次浪跡街頭,形影相吊。我想起頭天夜裏借宿的地方。我再次來到公司傳達室。我邊敲門邊說,大爺,大爺,開開門。我是旭生啊。

傳達室沒有像頭天夜裏那樣,燈光瞬時便亮起來。黑暗中卻傳來了老人惱火和厭惡的聲音。遠點吧你!有家不歸,有媳婦不攏著,算什麼x人呐!

我感到自己就像被人揪住衣領拎起來,劈麵碎了一口痰。我木立在原地。驀然間,我看見道路兩旁的樹木和房屋疾速後退,我看見自己的家門向我迎麵撲來。我腰間的鑰匙跳到我手裏,接著插向鎖孔。哢嗒,門開了。這是我與阮玉約定的方式。夜裏,不管我回來多遲,她都將門撞上暗鎖,裏麵不加栓。這樣我回來以後就可以悄悄進門,洗測一下爬到床上去了。

但是這次我沒有洗測。我走進廚房,從牆上拿下掛著的菜刀。握著刀柄,我感覺我的腿軟了一下。但我還是走向臥室。我推開了臥室的門。燈亮著。我看見一男一女撕打成一團。我愣了一下。辨認之後,才知是老鐵和阮玉。老鐵正喘著粗氣,而阮玉的眼睛像死魚一樣,渙散著一種絕望的光。他們手腳糾結,如同蒙古式摔跤,拚命角力。這就是我的家。這就是我的朋友和老婆。

我走上前去。我看見他們倆的眼神中掠過一絲慌亂。很好。我想。接著我看見老鐵身上裂開幾道口子。有血濺出來。我聽見他嘴裏咕嚕著,旭生,你拿著菜刀……亂比什麼呀。阮玉也撲上來,奪我的菜刀。旭生你瘋了!阮玉喊著,你們兩個男人,當我是什麼人?都看錯了我了!許多手都在抓我的手腕。不知為什麼都沒有抓住。菜刀像饑餓而又靈活的鷹華在飛舞。老鐵身上又裂開幾道口子。阮玉哭起來。旭生呀,你殺了人了。你看你在砍誰呀!被砍的男人趴在我身上,身體在漸漸發軟變沉。我知道這是老鐵。我看著他,卻覺得他既像房地產公司的胖經理,又像是針織廠的廠長,還有點像我們煤炭公司的厚嘴唇經理。我感到我很難回答阮玉。這個麵容模糊難辨的男人,從我身上慢慢向地板上滑去,最後,像一堆敗絮,癱在了地板上。蜷縮在地板上的男人,兩眼死死瞪著我,繼續咕嚕著。旭生……你總算開始……有種了,你做了……好事……。這是老鐵的聲音。他沒有能夠繼續咕嚕下去。他開始了抽搐。

阮玉表情駭然,牙齒冷戰,在床頭抖縮成一團。你成了殺人犯。她說,就算為我,也不該殺人哪。

你錯了,這不是情殺。我說,我不是為你殺他。我也不是為人殺人。

阮玉還在顫抖,表情裏又多了惶惑。我大一吼一聲,還不快去報案?!

她驚恐地尖叫一聲,披頭散發地逃出門去。

我將菜刀往地板上一扔。我覺得我很累。我踩著臥室滑膩膩的地板,走到客廳裏,坐到沙發上。現在家裏很安靜。像死一樣安靜。但現在是旭生坐在沙發上,坐在自己家的沙發上。我用手觸摸著沙發的扶手。我感到疲勞至極,便在沙發上躺下了。大半年來,這沙發上躺著另一個男人。現在這個男人躺在臥室裏。這才是真正的換位置呢,我想,隻是方式沒有這個人說得那麼輕鬆,而是有人倒在血泊中。現在我知道,打我早晨冒出那個念頭開始,這一刻就在向我逼近。我從下午到現在,賣煤球,看錄相,逛夜色,到火車站,甚至再次借宿,原來都是想延遲和抗拒這個時刻的來臨。但最終還是降臨了。幾年以來,這一時刻就在今晚等候著我。我就像一塊磁鐵一樣,被這個帶有磁性的時刻吸引過來。我筋疲力蠍地抵禦著,仍然無濟於事。阮玉無法理解這一點。女人的腦袋瓜就是那麼大,裝進去的事情,能夠想明白的事情,是多麼有限啊。

我躺在沙發上,漸漸睡著了。在人睡前的瞬間,我還想著,這沙發的萬向輪壞了一個。略帶傾斜的角度,是非常適合人人睡的。

第二天早晨起來,我發現警察並沒有上門。我想起阮玉,搖了搖頭。然後,我將門撞上暗鎖,就走了出去。沿路的人看見我,都滿臉驚詫,戳戳點點,議論紛紛。離得近的,還迅速躲開去。也有一個沒躲我,是前天夜裏我在大街上碰到的那個瞎子。我將他領過了馬路。我看見這個瞎子的表情非常平靜。我想人隻有在閉上眼睛以後,表情才能平靜下來。又走了一會兒,我看見派出所字樣的門庭,就抬腿跨進門去。一個滿臉稚氣的警察,一看見我,就猛地撲過來,將我撼倒在地上。

在監獄裏,花傘來探望過我。她按照信裏說的,又一次來到金魚市。這次卻是真的探監來了。她一看見我,就隔著鐵柵欄抓著我的手,淚流滿麵,連聲說她來遲了,來晚了。我很平靜,就像那過路的瞎子。我告訴她,沒有什麼遲啊晚的。該在什麼時候就在什麼時候。我說,抱歉啊,你交我的那幾本書,我還沒能寄給你。書現在我家書櫥最上麵一層,用紙包著的,她聽了,隻是嗚嗚咽咽地哭。她告訴我,老鐵不是堂哥,是她離異的丈夫。這我已經料到。她又說,老鐵這人,與她在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她總是摸不透。她無法理解他。好多事情發生了,卻說不清為什麼,憑什麼,從何談起。他開著休閑中心,好好的,卻與京城黑道混在一起,賭博,吸毒,最後休閑中心也陪了進去。賭資、毒資還欠著五十多萬。他主動與她離了婚。離婚時他說,他與她不是一樣的人,生活在一起覺得壓抑。他四處躲債。她四處尋找,試圖再幫幫他,但是他拒絕她的幫助。上次她來,與其說是來找老鐵,不如說是來探視我。她說,和老鐵生活在一起的日子裏。她偶爾就會想起我。她真怕老鐵就在我這裏。她還說,她不該那麼疏忽的;那一次,她要是到我家看看就好了,就不會鬧出血案了。鬧出血案來,老鐵倒是解脫了,她擦著眼睛,硬咽著說,她無法接受的事實是,我旭生卻鋃鐺人獄了。

我聽著,說,你說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很遙遠了,也沒有什麼新鮮的。

你還惦記你的妻子阮玉吧,花傘又說,我找過她。她現在在她娘家,什麼都跟我聊了。她對我說,她跟老鐵,確實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但我憑女人的直覺,卻覺得未必可信。

發不發生吧,我說,也與我無關了。

我打算把老鐵的惡行,跟公安機關反映一下。花傘抓住我的手,說,看對這案子,能不能有點幫助。

反映不反映,我說,那並不重要。你走吧,別在這裏哭了。哭也是沒有意義的。

我住在監獄裏,隨時聽審,又度過了一些日子。夥食是粗茶淡飯。隻是土豆絲什麼的,沒有家裏炒得那麼有鹽味。我吃著土豆絲,就會想起阮玉,想起她刮那些“鶴鶉蛋”土豆時的樣子。她做菜總是那麼鹹。她舍得放鹽。我想,這個來自鹽場的女人即使厭棄我走向老鐵,也並不見得有什麼錯。我不知道在我提著菜刀走進臥室時,她是否正對老鐵守著女人的最後防線。我本來以為席夢思會像波浪一樣起伏,有節奏的彈簧聲會為做愛中的她與老鐵伴奏。但是我現在已經沒有興趣去關注這類問題了。因為它們確實並不重要。阮玉不是為我守身。她隻是為她自己守身。她能不能或者會不會來探視我,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和這女人一場,究竟是怎麼回事,我自己又是怎麼回事,生活啊,人啊,都是怎麼回事。

臨刑前,法警問我還有什麼後事,什麼要求。我說,後事有兩件。一是如果得便請到我家紙箱裏取雙襪子,送給火車站擺麵條攤的女老板。那是我答應過的;二是我家的東西如果阮玉不要,可以代我折價賣掉,幫我還上欠朋友的錢。我說著用鉛筆頭寫下了錢數和朋友的名字。要求隻有一個。我的眼睛很好,兩隻都是1.5,腎也很健康。我想把這些器官捐出去,說不定醫院能用得著。

我的後事和要求都被答應下來。穿白大褂的醫生很快為我檢驗了身體。檢查完畢,他們都交換著滿意的眼色。我對他們說,我說得沒錯吧?我身體很好。他們並沒有回過頭來看我。

我被押赴刑場,看見四周站了很多人。有圍觀的老百姓,有刑警,有守候在一旁拎著手術箱穿著白大褂的醫生。

我被反剪雙手押到一塊土坡上。我望望遠處的山水,城廓,人煙。我知道我是熱愛和留戀生活的。所以,我必須死。想到這裏,我流了淚。透過模糊的淚水,我在圍觀的人群中看到一個女子,拚命往前擠。很像阮玉。不知是不是阮玉。我喊了一聲“阮—”但我沒能喊下去。因為站在我身後的刑警,用冰涼的槍管在我的後腦勺上戳了一下。見我要回頭,他突然在我的膝彎猛踢了一腳。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蓋痛得鑽心。我艱難地別過頭來,對持槍的刑警說,你輕一點不行嗎?我有關節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