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2 / 3)

山村永遠像死水般平靜。

那個小孩永遠在寂靜的黃土大山裏孑然一身地遊蕩,誰也不知道他心裏想的是啥,誰也不知道到底在尋找什麼。

又過了許多日子,凶手並沒有出現。盡管如此,他一點兒也沒有放鬆他的警惕。每天,不管是擠公共汽車的時候,還是走在人群裏的時候,他的目光總是像雷達似的來來回回地掃描,從無數人當中捕捉可疑的目標。

有一回,在商店裏,有個人把他狠狠地撞了一下。他回頭一看撞他的那人,怎麼看怎麼都像是那個凶手。他當時就渾身酥溜地一陣電麻了的感覺。那人卻連看也沒有看他。他心裏想:他一定是認出我了,他不過是故意裝成沒看見我的樣子罷了!

他就悄悄地從那商店裏溜出來,在店門口亂轉一陣之後,決定立即給公安局打電話叫他們馬上抓了這個家夥。公安局的警察說完話就來了,警車上的紅燈閃得非常耀眼,嗚兒嗚兒的警笛聲使他激動不已。

警察問他:是這個人嗎?

就是他!

他從嗓子眼兒裏擠出的聲音連他自己也感到古怪。

當幾個警察不由分說將那個男人用手銬喀地一聲銬上的時候,那個男人還高聲叫罵,並且是罵得很難聽,結果吃了幾下家夥才算是老實了。

頭上戴著特製帽子的他這回算是開了一回洋葷,坐在警車裏跟上警察一道兒到公安局去了。在路上,他就把自己特製的那頂帽子裏的硬硬的塑料殼子當著警察的麵取出來,並且當著他們的麵將那玩意兒從車窗裏扔了出去。

警察說他:你搞什麼鬼?

他說:再也用不著了。

然而,他高興得太早了。經過幾天的折騰之後,警察才明明白白地確認他們抓住的那個人並非是凶手。警察回頭把他訓了一頓,叫他以後不要胡亂指證,因為這件事的確不是小事。要是弄出冤案來,對誰都不好。

他非常疑惑地望著警察,他真不明白究竟是他認錯了凶手呢,還是他們故意將那凶手給放了呢?眼下這社會複雜極了,執法機構的某些人貪贓枉法,替罪犯開脫的事情也不是絕對沒有。

時隔不久,他在大街上匆匆行走時,覺得他前麵有個男人接連好幾次回頭,用一種十分怪異的目光打量他,目光裏那種陰森的意味,使他由不得打了寒嗦―一點也沒錯,正是這家夥!這回可是沒跑啦!他就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悄悄地從那人的身邊溜到了一邊,然後飛快地跑到治安崗亭裏報了案。

這一次,警察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訓,並沒有立即將他指證的那人喀嚓一聲銬了;這次,他們隻是上前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請跟我們走一趟。那人愣住了好大一會兒,但最終也沒有說什麼,就乖乖地跟了警察走了。但他這一次又認錯人了!

警察生氣地問他:你是在捉弄我們對不對?

他心想:我還不知道到底是誰在捉弄誰呢。

警察說:明明不是這個人,你為啥硬說是這個人。

他說:明明就是這個人,可你們硬說不是這個人,你們居然就把他放了,你們這叫什麼事情?我,實在是不明白。

警察說:你走吧,你走吧。

回過頭,他越想就越是覺得這裏麵有問題,越想就越是覺得心不踏實―沒錯兒,警察準是同那個凶手串通一氣了,要不然這件事就沒辦法解釋。唉,這世界上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議。

從那以後,他又遇到過許多次這樣的情形。到後來,警察們也著實地來氣了,每當看見他來報案,就吩咐警衛人員說:可千萬別叫這個人進來!

哼,我算是把一切都看透了。他一個人關在他的狗窩裏的時候,這樣對自己說。

另一個他說:老兄,眼下你實在是別無選擇了,你最好的選擇便是索性放棄一切的努力。俗話說的好,躲過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老兄就聽天由命罷。風聲已經弄得這麼大了,到處都在抓那個“查電表的”,假如你以前連著認錯了幾個人,那麼,現在那張巨大的無形的網是越收越小,越收越緊了,那個凶手就快要落網了。中國有一句成語:狗急跳牆,那凶手勢必要做最後的掙紮了,你可千萬要小心才是啊。

是的,他說:我時時刻刻都得當心。但是你不知道,這種對恐懼的等待實際上比恐懼本身更加可怕,甚至要可怕一萬倍,也許還不止呢。現在,我等待那個凶手的出現已經等得十分的不耐煩了,我早已恨死這等待了。我真巴不得他馬上就出現在我麵前,馬上!他真要來了,我就得謝謝他老人家!

那你想怎麼辦呢?你又能怎麼辦呢?

這個問題很好解決,我此刻什麼也不怕了,你就瞧瞧我怎麼辦吧。說著,他便大開了門,朝黑淒淒的樓道裏大聲喊道:喂,你來吧,查電表的家夥,你來吧!我在這裏,我就在這裏等著你,我哪裏也不去,你來吧。你這就來吧!

他就這樣一邊叫喚著,一邊哈哈大笑,笑聲在整個黑暗的樓道裏回蕩。

那個夜裏,他將他的屋門大大地敞開,不戴口罩,也不戴帽子就出去遊蕩了,他渾身熱力噴發,腦袋暈暈乎乎,有一種微醉的感覺。這樣很好……他對自己說:是的,這樣很好。他在這個城市的四麵蔚聲裏,抬頭朝遼遠而博大的星空寒冷地睞望,用哲人般的冥想來對抗從內心深處釋放出來的恐俱。他反複地想象宇宙之浩森,想象人生有如水中的蟀聰;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偉人和小人、天才和畜生,到時都要一塊兒玩完,幹淨徹底不留片甲。一切都注定要毀滅,注定要腐朽、死亡,在這不可思議的無限裏做著瞬間即失的醉生夢死的夢,難道不是一樣最為荒唐可笑的事情嗎?好得很,叫醉生夢死的人們去醉生夢死吧!狩獵的號角已經吹響,世紀末的審判即將到來,我已經破譯出了這個世界的密碼。我是一隻貓頭鷹。

沒過多久,這個城市裏的人們紛紛傳說:那個“查電表的”家夥,實實在在被抓住了;是在一個黑乎乎的夜裏抓住的——那個家夥居然敢在半夜三更天“查電表”!你說他的賊膽子大不大,簡直啦。不過,這一次他可是碰上了厲害茬兒了,咋啦?嘿,叫人家從背後一棍子就楔倒啦,連哼也沒有哼出一聲。對了,可有稀奇的事情呢,你們知道那個查電表的家夥長啥樣兒麼?嗬嗬,那家夥長著一隻要多古怪有多古怪的鼻子——那鼻尖兒是曾經被人咬掉又縫上去的。

水門事件

周建新

橫亙在鄉路上的巨大水門顛簸在桑塔納的風檔玻璃上。劉複握著方向盤,眼望車窗外熟悉的風景,心頭湧上一種濃鬱的親切感。與爺爺妻兒分別一個星期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趕回家中,品嚐親人的溫情。

在高樓林立的沈陽開了幾天省優產品鑒定會,與總經理吳四芳返回的途中,遼西走廊已經擺脫了枯燥的冬日痕跡,披上了仲春的淡裝。遙望遠方的荒草地,綠意漸濃。那些廣泛散布著的楊樹在春風的感召下愉快地複蘇了,如傘的樹冠到處招搖著碧綠欲滴的嫩葉,給單調的遼西走廊點綴出幾分動人的姿色。

水門鎮的標誌,那座淩空而起的渡糟漸漸地舉過了風檔玻璃,紅豔的殘陽把水門的橋墩塗抹得鮮血淋淋。劉複整起眉頭。覺得這鮮紅欲滴的顏色,是一種招惹是非的不良征兆。

劉複這種很壞的感覺在後來不幸地應驗了。那個引出無限麻煩的老頭就在這時顯現在水門洞中,血色的陽光把老頭的身形塗抹得更加飽經滄桑。劉複的車緩緩而行,他按響了喇叭,一連串的嘶鳴,老頭卻不屑一顧,依然我行我素地撿著路上的馬糞。水門下狹窄的路麵頓時被老頭左右開弓的動作阻攔住了,劉複不得不踩住刹車,靜靜等候。

開始,劉複並沒在意老頭的拾糞動作會有潛在的含義,他沒必要把一個視糞為寶的老人看成攔路虎或絆腳石,不再用喇叭打擾老頭的勤儉持家,心不在焉地瞅著老頭,儒雅而又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老頭心滿意足後,主動讓出路麵。劉複無法知道,此時的老頭並未真心拾糞,而是心藏禍端地居於路中。直至事發,劉複才猛醒,老頭不過是用糞箕子和糞叉掩蓋他的動機罷了,因為拾糞的行為在水門鎮早已成為過時的風尚。

吳四芳按捺不住了,老頭誇張的拾糞動作無端地延誤著她與鎮長約好的相見時間,她恐怕鎮長忍受不住等待,揚長而去,耽誤了聽到延壽益齡液獲得省優這個好消息,便對老頭攔路的行為顯出不同尋常的憤恨。吳四芳推開車門,挪出身體,扭動著肥厚的腰身向前走去,她衝著老頭嚷道:

“你聾了,走開,走開,讓車過去。”

老頭緩緩轉過身子,血色的陽光便坦率地耀紅了老頭槐樹皮般粗糙的臉。老頭的嘴唇顫顫不止地哆嗦著,幾顆烏黃而又稀疏的牙齒頑強地咬在一起,也反射出一絲絲鮮紅的光芒,那種凶色便無法掩飾地暴露出來。老頭手中的糞叉猛然指向吳四芳。吳四芳呆愣片刻,隨後就看到那個粘滿汙穢的糞叉橫掃過來,便不知所措地驚叫了一聲。

那個麵孔漲滿怨憤的老頭,積聚著渾身的力氣,揮舞糞叉,秋風掃落葉般砸下去。吳四芳已經來不及躲閃,情急之中本能地伸出雙臂護住腦袋,卻把肥胖的軀體坦誠地暴露出來,承受著糞叉的攻擊。昊四芳巨大如棉花包般的身體,軟綿綿地傾倒下去,隻剩下惹人注目的臀部娛蟻般不屈不撓地拱動著。

老頭手中的糞叉瞄準吳四芳的屁股富有質感地接連紮下,遲重而有彈性的“璞唉”聲不絕於耳,肥大的屁股L血花四濺。老頭解恨地說:

“我讓你貪,我讓你狠,我讓你壞。”

最初一刻,吳四芳恐懼得隻會慘叫,後來才想起“救命”這兩個字,便不顧一切地喊出了:

“劉複―劉副經理,救命!”

劉複透過風檔玻璃,清楚地看到事情的驟然爆發。他鑽出車,想製止這宗暴力事件,卻已經為時過晚,事情不可逆轉地發生了,任何補救都將無濟於事。待到他趕到近前,老頭已經結束了急風驟雨似的暴力行為,背起糞箕,揚長而去,留給劉複的是一片狼藉。

如血的殘陽中,吳四芳旺盛如注的鮮血很快與粘在身上的泥土同流合汙了。劉複麵對著呻吟與咒罵不止的吳四芳,動作上顯出了猶豫,他習慣地整理一下自己筆挺而又素雅的西服,才俯下身去,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將吳四芳拖進車裏,在漸漸黯淡的天色裏,驅車去了鎮醫院,那套潔白如雪的西服無法避免地被血汙和黃塵染得麵目全非。

夜半時分,劉家的燈光明亮地透過窗子,獨自照耀在寂靜的村落裏。劉複與爺爺劉存禮隔桌而坐。他已經把傍晚發生的事情講述給了爺爺。劉存禮一言不發始終不動聲色地聽著,之後,又陷入了長久的寂靜。劉複不時惴惴不安地覷著爺爺的表情,期待著能聽到爺爺隻言片語的提醒。現在,他還分析不透那個老頭對吳四芳下黑手的真實原因。

劉存禮撅著銀白的胡須,遼遠滄桑的目光與屋裏的燈光一樣,透過窗子投向了廣闊的夜空。屋子裏一片寂靜,隻有外間屋小雪洗衣服的聲音錯落有致地傳進來,她是在洗那套粘滿血汙的白西服。

隔著祖孫二人的是黑裏透紅的老式八仙桌。一百多年了,八仙桌還是那麼堅固地占據在劉家的堂屋。桌麵上單調地放置著一把紫砂壺,壺嘴冒出的縷縷熱氣與劉存禮的思緒共同飛揚。良久,劉存禮才抓過紫砂壺.嘴對嘴地曝口茶,然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

“孩子,你們那]L非出亂子不可,記住爺爺的話,先退出來,你不能給他們收拾這個爛攤子。”

劉複睜大眼睛瞅著爺爺,延壽益齡液剛剛拿到省優,產品銷路正在看好,醫生說吳四芳的大腿神經被紮斷了,半年之內還沒法正常走路。正是自己執掌延壽保健品總公司大權的好機會,爺爺卻責令他退出。他大惑不解地盯著爺爺,問:

“為什麼?”

劉存禮把目光投向更為遙遠的夜空,他說:“孩子,人間的險惡爺爺經曆得太多了,聽爺爺的話,有啥羅嗦事盡快弄利索了,千萬別往漩渦裏跳。”

劉複沒有言語,他還是沒明白,爺爺為什麼要阻止他掌管延壽公司。他臥薪嚐膽地扶持幾乎完全不懂生產與經營管理的吳四芳,不就是想把延壽公司掌握到自己手中嗎?現在唾手可得了,爺爺卻這麼堅決地阻止他。劉存禮瞥了眼迷惑不解的孫子,站立起來,他不想把話說得太透,孫子正是闖世界的好年紀,他要給孫子留下更深的思考餘地。

“太晚了,別讓小雪陪你熬夜,睡吧。”劉存禮說。

劉複對爺爺向來是言聽計從,這是他與爺爺長期相依為命養成的習慣。在他晰呀學語的時候。父母一夜之間雙雙亡故,是爺爺含辛茹苦將他拉扯大的,一直供他拿到碩士學位。一個古稀之年的老人供出一個出色的大學生,不言而喻是拚了老命的。他這一生惟一不能許逆的隻有他的爺爺,就連放棄公職回來幫助水門鎮搞保健產品開發直至娶村小的教師小雪為妻等等人生大事,都是爺爺的主張,他從未表示過異意。

那套雪白的西服被小雪恢複了本來麵目,搭放在晾衣竿上。劉複服侍爺爺躺下安歇後,擁著溫存的小雪回到了他們的那間小屋。小雪生著白雪般純潔的身軀,模樣也是小巧玲瓏地惹人憐愛。他們剛滿周歲的小兒子香甜地睡在夢中,那張小臉和小雪一樣白淨。劉複親了口孩子,就熄燈與小雪同眠共枕了。

雖是暫短的分離,小雪的身體卻湧出了久旱的饑渴,滑潤的身體活魚般生動活潑。劉複在小雪充滿激情的衝撞中,誕生了一種深深的負疚感。雖然夜幕深厚地遮掩著一切,但在他冥冥之中的視野裏卻總是擺脫不掉吳四芳肥大的身軀,使他擁有小雪的動作產生出一種隔膜,總也找不到先前那種天衣無縫的感覺。

這時的劉複憎恨起了自己的意誌薄弱,在沈陽的賓館裏,他若能成功地逃避吳四芳肥胖身體的引誘,現在無論如何也不會削弱他與小雪從前的那種渾然一體的感覺。遺憾的是,劉複在吳四芳帶有濃重鄉土風情的調情中絲毫沒有表現出討厭的跡象,吳四芳便把自己坦率地展示給了他。劉複便再也無法回避了,盡管他對這身胖肉有些麻木不仁,他還是較為認真地做了。這涉及到劉複今後在延壽公司的地位,已經容不下他有沒有激情了,那一刻,他必須天經地義地盡好義務。連續幾夜頻繁的同床,劉複總也擺脫不掉那是一種尿炕的感覺。

陽光透過窗玻璃坦率地照耀在那份晚報上,兩行眉題下《水門事件》的套紅大標題便顯得更加醒目。

麵容幹瘦的檢察官郎鐵秋一如部隊時的樣子,正襟危坐在辦公桌前,注視著那份晚報,心事重重地讀著。那是一篇頗具煽惑力的通訊,文中極力炫耀著省“三八紅旗手”農民企業家吳四芳水門遇害的經曆,以及凶手的殘忍程度。郎鐵秋的眼睛已經被報紙反射的光芒刺得有些迷離了,他手中的圓珠筆卻還在不停地畫著,幾個濃重的問號在他筆下漸漸粗壯起來。

郎鐵秋終於把晚報和筆放置一旁,臉上露出一種冷峻的微笑,他從報紙上讀出了另一番滋味,他敏感地嗅出,事情的起因絕不會像報紙上說的那樣一廂情願,這樁刑事案的背後注定隱藏著一個撲朔迷離的經濟案。郎鐵秋接觸過的為數不多的幾例暴力案件中,沒有利益驅動的暴力行為簡直不可思議。縣城裏經常有人風言風語地傳播著昊四芳土洋結合不倫不類的高消費,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也在暗中傳頌著吳四芳的慷慨大方。郎鐵秋從人們的言來語去中,已經明顯地得出女強人吳四芳在經濟上不可能一清二白的結論,隻是人們認為這是鄉辦企業的普遍特性,沒有深究罷了。作為即將成立的反貪局局長強有力的候選人之一,郎鐵秋在競爭赴任資格的時候就誕生出了一種強烈的使命感,他要揭開吳四芳被打的謎底。

可以說,在部隊的二十幾年中,郎鐵秋已經過足了官癮,他現在這麼迷戀反貪局長的職位,就是不想讓這個充滿神聖的職務落人不負責任或心術不正之人的手中,他感覺自己現在惟一的劣勢就是沒有查辦過一起貪汙大案,沒有這方麵的經驗。郎鐵秋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吳四芳一案將是他出任反貪局長的突破口,到時候,無論是資曆還是業務能力,他都將當之無愧。

拉開抽屜,郎鐵秋把一分剛剛接到的反映吳四芳貪汙問題的署名舉報信莊重地放置在那張晚報上。舉報信是在水門紮傷吳四芳的那個老頭的兒子寫來的,老頭的兒子曾在延壽保健品總公司做過一任會計,不知什麼原因得罪了吳四芳被解雇回家。老頭的兒子在舉報信的後麵附上了幾份複印的證據,那幾份證據似乎有很強的真實性,郎鐵秋決定向檢察長提出立案偵察的建議。

吳四芳是縣裏的風雲人物,全縣惟一卓有成效的女鄉鎮企業家,各種頭銜掛得不勝枚舉,上級和有關部門拿她當寶貝似的捧。如今鄉鎮企業賬目都是亂如麻團,這種案子不是腫得冒膿了,一掐就出漿,最好別去碰,沒頭沒腦請客送禮的錢花得多著呢,誰敢說是貪汙?查深了得罪頭麵人物,落下個幹擾改革開放的罪名,查淺了還不如放個屁。

檢察長對郎鐵秋立案偵察的建議不置可否地應付著。這一段時間,全縣政法係統正沉浸在強大的春季嚴打攻勢中,接二連三地承辦著公安局移交過來的保一方平安的刑事案件,也就把那些說不清道不明費力不討好的經濟案子暫時放置在一旁,所以檢察長對郎鐵秋再三的立案要求很敷衍。他讓郎鐵秋等一等,等忙過了嚴打,再考慮立案偵察的事情,吳四芳畢竟是個名人,查她檢察院會惹出麻煩的,現在的經濟案子很難辦。

郎鐵秋立刻忍不住了惱火,他在部隊大小也是個正團職,和縣長縣委書記平起平坐,比檢察長還要高半個級別呢,這是他第一次要求獨立辦案,卻碰了檢察長這個軟釘子。郎鐵秋打斷了檢察長的話,說:

“有什麼難辦的,我手裏有證據,管她有多大的名,有多少人護著,犯罪就得伏法,我不信當官的肯為她丟烏紗帽。”

檢察長顯出了很無奈的樣子,他說地方可不像部隊那麼單純,辦什麼得悠著點兒,吳四芳是縣裏的紅人,辦她的案,起碼也該和縣裏的有關領導打個招呼,再說任命你當反貪局長,也少不了縣裏和吳四芳關係非凡的領導參與意見,現在的人際關係這麼複雜,不知會在哪個爹那兒卡了殼。郎鐵秋冷淡一笑,他覺得放棄了這個案子,就等於承認自己在偵察貪汙案件上的白帽子,也就沒有什麼資格爭取什麼反貪局長了。於是,郎鐵秋便把打招呼的重任推給了檢察長,自己轉身走出去,他決定不管是否立案,搶先一步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以防夜長夢多,吳四芳抽出精力銷贓毀據。

遼西走廊溫暖的春日與這時節短棲而過的候鳥一樣,被突如其來的烈日輕而易舉地掀過去了。郎鐵秋騎著自行車穿過水門往縣城趕,雖是下午三四點鍾的光景,於燥的熱風還是不肯退讓。綠色已經在大地上均勻地鋪開了,遲鈍的槐樹也吐枝展葉,釋放過了如雪的槐花,眼下隻剩下幹枯了的花瓣隨風飛揚在鄉間的土路上。郎鐵秋是便服私訪的,水門鎮沒有人注意到這個騎自行車幹瘦的中年人有個專門讓人蹲監獄的癮頭。

郎鐵秋獨自一人形單影隻地騎著自行車。水門鎮這一趟他收益不小,老頭的兒子詭秘地讓他看了一個紙單,那是個扯得稀碎又被粘合上的花名冊。顯然,老頭的兒子為這張紙單能恢複完整,耐心地耗掉了不知多少個安靜的白天。花名冊上記載著三十二個學生的名字,橫眉上字跡模糊地寫著“劉村小學三年四班”。郎鐵秋不解了,老頭的兒子便拿出幾份延壽保健品總公司工資表的複印件,與學生花名冊對照著指點名字。郎鐵秋驚奇地發現工資表上畫對號的名字與學生的名字絲毫不差地重複了。顯而易見,正在朗朗讀書的小學生們還不知道他們已經領上了延壽保健總公司的工資。老頭的兒子信誓旦旦地告訴郎鐵秋:這是他從吳四芳辦公室的廢紙簍裏撿出來的,盡管公司招收的二三百名工人中他認識的不超過半數,可吳四芳吃了這三十二個人的空頭晌肯定假不了。假了,他情願陪他爹一塊兒蹲大獄。

午後的熱風暢行無阻地奔馳在遼西走廊,股股黃塵不時地掃蕩著延伸到縣城的鄉路,檢察官郎鐵秋逆風而行,他艱難地蹬著自行車,紙片般消瘦的身體時常被風刮得東扭西歪,他不時地跨下自行車,推著往前走一段,等到風刮得小一些再騎上自行車。

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郎鐵秋便不覺得回城的道路有多麼漫長了。

劉複站在鎮長落了一層灰塵的辦公桌前,桌上的那盆馬蹄蓮已經早得枯黃。鎮長的辦公條件遠不及延壽公司,鎮長也不願意坐在辦公室,大部分時間是在吉普車裏四方奔走。劉複莊重地提出辭職時,鎮長抬起幾乎埋在抽屜裏尋找文件的腦袋,瞪大驚異的眼睛直直地瞅著劉複,仿佛是盯著陌生的天外來客。劉複便又鄭重地補充一句:

“我要辭職。”

鎮長這才恍然大悟,劉複找他的目的與他的判斷有著天壤之別。他原以為劉複趁火打劫地想撈到總經理的位置,不料劉複卻是來辭職的。鎮長清楚地知道,延壽之所以有今天,一多半是劉複的功勞,無論是生產管理還是促銷手段,劉複總能讓延壽保持著不敗的新鮮感。眼下,吳四芳遇刺人院,劉複真的離開的話,延壽的前景可就黯談了。鎮長鼓足了勇氣說:

“有啥要求和困難提出來,鎮裏幫你想辦法。”

盡管鎮長的態度看起來很堅決,可他還是害怕劉複提出擔任總經理的要求。他對劉複的印象始終是一介書生,不可能成為叱吒風雲的企業家。吳四芳是鎮長親自扶植起來的女勞模女強人,曾成功地撕開過北京的銷售網絡,推銷出鎮裏養殖場積壓的水產品,解決了困擾著鎮長的政治危機。現在,吳四芳的身體雖然倒下了,鎮長卻不能讓吳四芳的形象倒下去。

劉複淡雅一笑,整理一下自己雪白的西服,他說:“這一段時間報紙和雜誌連連不斷地討論吳四芳遇害現象。”

“這有啥,人一出名是非就多。”鎮長說。

“這些輿論是在給延壽益齡液的銷路壘牆呢,公司遲早要被這些輿論搞得一敗塗地。”劉複大聲說。

劉複不再對自己的辭職行為做過多的解釋了,他覺得惟有這個理由才能讓人信服。他瞥了眼鎮長,不待鎮長說出苦口婆心的挽留之詞,轉身走了出去。這一刻,他似乎看到爺爺衝著他露出了讚許的微笑。

出了鎮政府,延壽保健品總公司這幾個鍍銅大字熠熠生輝地閃耀在劉複眼中,他忽然對這幾個與他榮辱共存的字產生出一種悵然若失的距離感。高大的廠房與辦公樓依舊清晰地曆曆在目,它們沒有因為即將失去創造它們的劉複表現出絲毫的慌亂。劉複環視著規模不凡的廠區,這些實在的物體在他的思緒中漸漸地成了虛無的海市屋樓,鎮裏投資和貸款共計兩千萬建造起名聲顯赫的延壽保健品總公司,其實脆弱得承受不起一場用不著傷筋動骨的風吹草動。

幾個劉複培養出來的還不夠成熟的技術與銷售人員擁了過來,吳四芳受傷入院多少影響了他們的情緒,他們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做。劉複掩飾住內心的想法,優雅地一笑,讓大家和從前一樣安心做事,自己拿出桑塔納的鑰匙,鑽進了車裏,他說,他代表延壽的全體員工會看望吳總經理。

桑塔納輕鬆地駛過水門,劉複的心裏沉甸甸的,仿佛又看到了那個老頭奮力刺傷吳四芳的情景。盡管延壽目前債台高築,可前景卻十分樂觀,企業形象這個無形資產已經超過債務的壓力,在人們的印象中延壽益齡液似乎與長壽同日而語了。本該是自己大顯身手的好時機,爺爺卻主觀地讓他退出,這無異是扼殺掉了延壽的壽命。雖然延壽不歸自己私有,可這裏畢竟浸滿他的心血呀。劉複不願再想下去,加大油門,給鄉路上留下了一道久久不肯消失的黃塵。

吳四芳躺在錦州一家醫院的高級病房裏,等待著做神經接合手術。、錦州是遼西走廊的中心城市,醫療手段能更先進一些。劉複捧著一束鮮花走進來時,病房的電視裏如泣如訴的愛情故事正在高潮迭起,吳四芳看得很癡迷。劉複環視下病房,見空閑處堆滿了諸如雞蛋、罐頭等慰問禮品,他沒有找出適合放置鮮花的位置,便把鮮花漫不經心地插在一筐雞蛋上。吳四芳看到了劉複,禁不住淚如雨下,伸出雙手,將坐在床頭的劉複緊緊地攬到她肥大的胸脯上。她說:

“劉複,我想死你了。”

劉複並不想吳四芳,又不能拒絕吳四芳感覺良好的一廂情願,他很順從地趴在吳四芳肥沃而又鬆軟的胸上,忍受著令他快要窒息的擁抱,強迫自己的臉承受著抽泣的震顫,聆聽著激動得狂亂的心跳。他已經從這位中年婦女的種種生理反應上深深懂得,吳四芳對他充滿著難舍難分的戀情。劉複一味地把頭埋在那裏,不敢抬頭,他怕看到吳四芳那張皺紋相連鬆弛而又毫無光澤的臉。

良久,吳四芳才恢複平靜,劉複也得已脫身。電視裏纏綿的愛情故事也奏響了纏綿的片尾歌兒,接下來便就是習以為常的廣告了,一連串乏味的文字廣告之後便就是壓軸的延壽益齡液。在與電視台談判時,劉複專門選擇收視率極高的香港武打連續劇之前發布自己這則廣告。畫麵上一個喝了延壽益齡液的垂暮老者拄著拐杖緩緩地從輪椅上站起,集天地之精華的延壽益齡液把老者蒼白的臉滋潤得容光煥發,老者揮起拐杖,將輪椅擊走,輪椅拉出一行文字:幫您驅趕疾病。接下來就是另一部持劍上天人地的古代飛人穿梭在硝煙四起的山林間的武打劇片頭。

“這兒天咱們公司有啥要緊的事嗎?”吳四芳問。

劉複微笑著搖搖頭,他現在不想把辭職的決定告訴她,他隻是把幾張需要核銷的收據送入吳四芳的手中。吳四芳似乎感到,自己對公司的擔心有些多餘,她相信劉複能把公司管得更好,便不假思索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郎鐵秋從河北樂亭縣風塵仆仆趕回時,興奮異常。雖是千裏迢迢,卻不感到旅途勞頓,他腳不停歇地趕往水門鎮。這一次,他沒有騎自行車,而是身穿莊重的檢察官服,一路警燈閃爍,直截了當地開到延壽保健品總公司辦公樓下,開門見山地奔向財會室,在財會人員驚訝不已的時候,已經封存了總公司所有的賬目。郎鐵秋意欲搶在吳四芳得知內情前,拿到全部有可能成為證據的原始資料。

河北之旅,不枉此行,客觀存在的事實與郎鐵秋的猜測出人意料地不謀而合,他感到喜出望外。最初的時候,郎鐵秋麵對著那份很能說明問題的花名冊陷人到一籌莫展的深淵,僅靠工資表與花名冊名字的重合還不能引以為據,誰能否認學生花名冊是假造的呢?名喚劉村的小學大概能遍及全國,這遊絲般的線索能否成為證據無異於大海撈針。郎鐵秋時常捧著那份複印後留有網絡般碎片痕跡的花名冊,陷入到無限的思索之中,他幾乎能把那些小學生的名字倒背如流了,可這份名單隻能同廢紙一樣停留在他的檔案袋中,如同遙遠的冥王星般,明知它的真實存在,卻飄渺得可望不可即。

奇跡是在一個月後才被驟然發現,幾近絕望的郎鐵秋在一個夜晚凝視著那份名單久久難以入睡。他閱讀這些熟透了的名字時,眼睛己經穿透了薄薄的幾頁紙,思緒飛蕩進吳四芳如何將這些孩子的名字塞進工資表的種種猜測中。郎鐵秋的思路在“劉冀樂”這個名字上打了個殼,這別具一格的名字阻攔住了他信馬由堰的猜想。他重複著閱讀這個名字,一種靈性突然迸發在腦子裏。他從床上一躍而起,憎恨起了自己往日的蠢笨,興奮地打發掉了所有睡意,迫不及待地想趕往河北樂亭縣,去尋找一個叫劉村的小學。

後來的事實十分順利地與郎鐵秋的猜測巧合了,他在樂亭有限的幾個劉村小學中準確地找出了屬於花名冊上的那所小學,還親眼看見了那群快要升人初中的孩子們在凸凹不平的操場上奮力拚搶籃球。

檢察官的到來震驚了延壽公司的所有員工,驚訝的程度遠遠超過了總經理吳四芳遇害人院。他們放下了手裏的工作,走出各自的車間,院裏便排滿了穿著潔白大褂的人們。他們注視著忙碌搬運賬冊的檢察官,不知道延壽公司到底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兒。郎鐵秋在財會室粗略地翻閱了前年的工資表,看到那群小學生的名字無一例外地貫穿始終,吳四芳在這一年至少貪汙十五萬已經鐵證如山。

鎮長得知消息趕到公司時,郎鐵秋已經將所有的賬簿都搬運到了警車上。鎮長對自己的司機使了下眼色,便大踏步地直奔郎鐵秋而來。本來吳四芳的人院、劉複的辭職已經給鎮長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公司已經陷人到六神無主的狀態,如今檢察院刻不容緩地來查賬,這無異於給延壽公司雪上加霜。鎮長必須出麵幹預檢察院對企業生產的幹擾,否則,水門鎮將麵臨著不可估量的損失。

郎鐵秋與鎮長並不相識,鎮長自我介紹一番,便開始對檢察院不與地方政府商量隨便收繳企業的賬簿顯示出了極大的不滿,檢察院遲遲不把殘害企業家的凶手送上法庭,反倒查起了搞活水門鎮經濟的帶頭人。郎鐵秋對鎮長的抱怨置之不理,他邊翻閱著賬簿,邊冷淡地說:

“昊四芳貪汙十五萬的事實已經確定無疑,刑法中有一條叫作包庇罪,我想你這個當鎮長的不至於不知道。”

鎮長看了眼麵色鐵青的郎鐵秋,怔了下,鎮長在縣長那裏都沒受過委屈,一個小小的檢察院幹部卻毫不客氣地拿大帽子壓他,他發起了脾氣:

“不就是十五萬嗎,就當是我獎勵給吳四芳的,隻要她能向鎮裏交足利潤,她拿走多少都不算過分。你們戴大蓋帽的就知道拿法壓人,法是啥?法是人定的,我不承認她貪汙,你們想拿走延壽公司的賬,除非把我也抓走。”

郎鐵秋瞥了眼鎮長,他覺得沒有必要和鎮長費口舌,轉身上了警車,準備離開延壽保健品公司的大院。然而,公司的大門已經橫上了鎮長的吉普車,警車已經無法正常地通過了。員工們在鎮長的鼓動下白花花地湧上來,嚴實地圍住了警車,他們伸出一雙雙手來,企圖抓回那些賬冊。員工們在鎮長的開導下似乎明白了以後的生活出路完全捏在了這個幹瘦的檢察官手中,隻有奪回賬冊才能延續他們的工作權利與生活保障。被逼無奈的郎鐵秋不得不掏出槍來,清脆地衝天鳴響。

人們頓時呆愣住了,所有的哄搶與爭吵行為都中止下來,誰都不敢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嚐試郎鐵秋的膽量。鎮長也停止了躍躍欲試,隻剩下那輛空無一人的吉普車蠻橫地停在門口,那是溜走的司機無言的抵抗。郎鐵秋和他的助手們不得不把警車哲時棄在延壽公司的院內,背起賬冊,從容不迫地穿過一片白色的人群,擠過吉普車攔擋著的大門,大踏步地走出去,遠遠地甩開了那群悵然若失的人們。

郎鐵秋他們背著沉重的賬冊走到水門下的時候,已經是大汗淋漓,日光正在熱辣辣地照耀他們。鄉路上時常有車呼嘯而過,對於他們的招手搭車置若閣聞,把鋪天蓋地的滾滾黃塵毫不留情地卷給他們。在水門投下的陰影處,他們停下來休息。水門渡糟的接縫處一線水絲瀝瀝而下,把粗壯的水門柱淋濕了一大片,給人一些清涼的感覺。這時,郎鐵秋才覺得自己的右腳酸酸地發疼,低頭看時,那隻磨平了底的皮鞋已經甩開了幫子。

一輛四輪拖拉機風風火火地開過來,緊急製動在他們麵前,拾糞老頭的兒子一隻手扶著方向盤另隻手招呼著他們:

“我送你們回城!”

頭戴著威嚴的大蓋帽的郎鐵秋們,隻好不倫不類地跨上四輪車破爛不堪的車鬥,顯出一副狼狽的樣子。

吳四芳的眼睛久久地盯在郎鐵秋那隻破損了的皮鞋上。郎鐵秋驅車趕往錦州時急得沒來得及換雙像樣的鞋,現在隻能讓自己的鞋很狼狽地麵對他要詢問的案犯嫌疑人了。

做完神經接合手術的吳四芳已經能靈活地指揮自己的腿了,她還不知道延壽公司發生了塌天大事,更不知道自己已經是貪汙犯罪的嫌疑人。郎鐵秋這麼急切趕來問案,就是要問吳四芳一個措不及防,讓她慌亂之中亂了方寸,露出破綻。對此,吳四芳還是渾然不覺,她很高興地認為檢察官郎鐵秋是為她受傷害的案子來的,準備著情緒向檢察官控訴拾糞老頭父子倆的惡劣行徑,以便引起檢察官與自己同仇敵汽的共鳴。

郎鐵秋的那雙可憐的鞋喚起了吳四芳無限的同情,吳四芳向來以慷慨大方廣交朋友聞名四方,她不忍心繼續觀看那雙腳因為郎鐵秋的不負責任而飽經磨難,她要在向檢察官陳述受害經過之前,為檢察官的腳搞到一雙舒適的鞋。為此,吳四芳喚來病房服務員,掏出足有二千元的票子,讓服務員上街買一雙高檔的名牌鞋。郎鐵秋攔住了服務員,他摸遍全身,摸出了二百塊錢,讓服務員在這個數目之內隨便買雙鞋。本來郎鐵秋對吳四芳住高檔病房就已產生出了奢侈的不良印象,現在又讓服務員這麼揮金如土地去買鞋,那種貪汙的感覺便不可動搖地占據了他心裏。

“誰的鞋由誰買,這是天經地義的,穿價錢貴的鞋我走不好路。記住,不許超過二百元。”郎鐵秋異常堅決地忠告著服務員。

吳四芳不以為然地說:“一雙鞋算個啥,你們掙死工資的有倆錢兒不容易,你還是留著吧。”

“我這個人毛病多,穿別人的鞋腳痛。去吧,二百塊錢以內給我買雙鞋。”郎鐵秋打發著服務員,他不想讓服務員旁聽到他的詢問。

吳四芳不解地瞅著郎鐵秋,她還沒見過這麼死性的人,她為別人買東西已經習以為常了,除郎鐵秋之外幾乎無一例外地被笑納了。

郎鐵秋攤開了詢問筆錄的專用紙,冷峻而又機械地詢問著諸如吳四芳的姓名性別年齡之類。隨著問話的深入,昊四芳越來越感到詢問的內容有些不是滋味,她便拒絕了回答,大聲說:.

“我是受害者,幹啥問我錢哪兒去了,錢哪兒去了你管得著嗎?”

郎鐵秋不緊不慢地說:“我是管貪汙案的,不管刑事案,傷害你的案子公安局會辦清楚的,錢哪兒去了正歸我管。告訴我,錢哪兒去了?”

吳四芳愣愣地問:“啥錢哪兒去了?”

郎鐵秋拍了下桌子,說:“裝什麼糊塗,虛領工資這一項你就貪汙了十五萬,你說說吧,這錢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吳四芳說:“你冤枉人,我啥時候虛領過工資?”

郎鐵秋把延壽保健品總公司的工資表和那份小學生花名冊一同推給了病床上的吳四芳,他說:“解釋一下吧,上麵有你簽字支付的工資,你說說,學生的名字是怎麼進的工資表。”

吳四芳睜大眼睛反複看著那兩份表,驚訝得嘴都合不上了。待到她抬起眼睛瞅著郎鐵秋時,已經飽含淚水,她喃喃自語著:

“咋會出這種事兒呢?”

“我在問你呢。”郎鐵秋厲聲說。

吳四芳呆呆地無言以對。

轉眼已是夏至,夏至的白日變得格外漫長,遼西走廊的夜短暫得有些可憐了。仿佛稍縱即逝,不待人們睡醒,另一天的太陽便又赤晃晃地照耀在眼睛上了。在一個太陽久懸不下的傍晚,劉存禮忽然心血來潮,他讓孫媳小雪準備幾樣十分出色的菜肴,逢年過節般氣氛熱烈地等待著孫子劉複回家共進晚餐。

這些天日,劉複正在縣民政局籌劃一件大事,每天都在日暮遲遲的黃昏中行色匆匆地趕回家中。劉複邁過門檻,便看到家中一年難以啟用幾次的那張古老的八仙桌上擺滿了各色豐盛的菜,他以為來了尊貴的客人,仔細觀察一番,家中隻有坐在桌前的爺爺、小雪和他剛滿周歲的兒子。爺爺、小雪早把座椅和杯著擺放停當,他們不時地阻止著垂涎的孩子伸手抓拿食物,充滿笑意地等待著劉複就坐。

爺爺劉存禮緩緩地舉起了酒杯,一貫不動聲色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喜色,他說:“孩子,爺爺祝賀你。”

劉複不知喜從何來,他習慣聽命於爺爺,便順從地舉起杯,等待著爺爺說出到底祝賀他什麼。

劉存禮呷了口酒,仿佛沉醉在酒的醇香中,回味良久才將了一下銀白的胡須,說:“昊四芳被逮起來了。”

吳四芳被收容審察已經不是什麼新鮮消息,水門鎮早已家喻戶曉。吳四芳說不清楚她所核銷的一筆筆賬目,檢察機關依法鑒定她為貪汙,已經擺脫不掉牢獄之苦了。劉複猜不透的是爺爺對收審吳四芳為什麼這樣感興趣?

劉存禮說:“孩子,延壽保健品公司就要歸咱家了,爺爺能不高興嗎?”

劉複陷入到大惑不解中,他已經和延壽公司沒有任何瓜葛了,是爺爺強迫他離開那裏的,他正在民政局籌劃著收人更加豐厚的事情,從來沒有那種打回公司去的心理準備。現在,公司雖然因為吳四芳貪汙嫌疑的廣泛傳播而效益銳減名聲大跌,可這畢竟是歸公所有的鎮辦企業,和歸自己的家有著天壤之別,就是破產了也不至於淪落成私有企業,爺爺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

劉存禮接著說:“孩子,能救延壽公司的人隻有你一個,除了你誰也不懂保健液的配方,誰也不知道怎樣操辦這樣的企業,沒有你,公司隻能停產。放心吧,鎮長肯定來找你,眼下咱要做的事情就是不能輕易答應他,一定要端得住,逼他吐口把公司賣給咱家。”

劉複被爺爺的大膽設想震驚了,他不相信能有奇跡發生,這個資產總額超過千萬的鄉鎮集體企業怎麼可能劃為私有呢?他抬起眼睛看著爺爺,爺爺又一次舉起酒杯,眼神充滿著一種不可動搖的自信,他示意劉複為了成功幹杯。劉複不想讓爺爺失望,他振作起精神,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祝願著爺爺能夠夢想成真。

其實,劉存禮的夢想在不多久就得到了證實。鎮長在夏至時節的另一個漫漫無期的黃昏乘坐著延壽保健品公司閑置的桑塔納來到了劉存禮的家門口,來拜訪劉存禮的孫子劉複。那時,劉複還在趕回家中的路途上,對於鎮長的拜訪一無所知。

小雪剛一打開大門,劉存禮透過窗玻璃,一眼就辨認出了來訪者是一鎮之長,他是從一張與孫子的合影中熟識鎮長的。鎮長的到來預示著事情正在沿著劉存禮的設想一步步發展下去,事實也就越來越接近他的判斷了。一絲自得爬上劉存禮那張滄桑的老臉,他立刻搞亂了自己的蒼蒼白發,穿上陳腐的衣服,讓自己的身體呈現出垂暮之人正常的老氣橫秋,他委瑣地躺在炕上,一副行將就木的樣子。劉存禮不想讓家庭之外的任何人知道他的健康與精明,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孫子非凡的才幹背後有個非凡的爺爺。

劉存禮似乎覺得有什麼不妥,趁著鎮長走在院子冗長的幣道上時,流暢地在痰孟中撒了尿,隨後又恢複了病態十足的樣子。尿味正在刺鼻地彌散著,本來十分幹淨與古樸的屋子被這尿味熏出了十足的腐朽氣息。鎮長剛邁進屋,就皺緊了眉頭―他是為求賢而來的,屋裏的氣味再難聞,他也得安靜地坐下來,無言地忍受著,等待著劉複的歸來。

鎮長雖然不是土生土長,卻在水門鎮供職多年,從鎮上人們的言來語去中對劉存禮老人的過去還是略知一二。現在,他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品嚐著村小教師小雪獻上的茶,眼睛看著炕上和別的瀕臨死亡老人相差無幾的劉存禮,心內湧上一絲憐憫。很難相信,炕上躺著的這個老人便就是水門鎮五十年前名震四方後來多次差一點被鎮壓了的大地主大資本家。時間這個老人真是殘酷無情,這個名噪一時的富商,剛剛等到再展雄心的時機,卻已是風燭殘年的一把年紀,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了。人生苦短,一個人很難在自己的一生中有過一兩次淋漓盡致的輝煌,劉存禮因為曆史的原因耽誤了他的機緣,鎮長因為延壽的偶然事件也將失去一次曆史的機緣。在通往副縣長的仕途中,鎮長就遇到了延壽保健品公司這個難以平複的麻煩。現在評定鄉鎮幹部的惟一標準就是經濟效益,延壽公司也就成了鎮長的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築的總和。吳四芳的人獄大局已定,惟一能夠解救他的隻有劉複了。

劉複回來時,等待得有些焦躁的鎮長幾乎是一躍而起,他迫不及待地把桑塔納的車鑰匙塞進劉複的手中,說:

“鎮裏決定任命你為延壽保健品公司的總經理,大家一致同意,這輛桑塔納作為你對延壽保健品總公司的貢獻,特別獎勵給你,從明天起,你就可以組織員工恢複延壽益齡液的生產了。我相信,你會比吳四芳幹得更出色。”

一種難以自抑的興奮從劉複的心裏油然而生,執掌延壽是劉複盼望已久的,現在就這麼容易地送到手中,他真不知如何是好。劉複溜了眼在炕上裝成癡呆狀的爺爺,爺爺異常冷峻地閉上了眼皮。劉複馬上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他必須立刻控製住自己的情緒。於是,他便擺出了一副十分疲乏的樣子,說:

“謝謝鎮長的信賴,我不行,當不了總經理,我沒有吳四芳應變四方的本事,更不會侍候多如牛毛的婆婆,這麼重的擔子我不敢挑,鎮裏還是另請高明吧。再說了,民政局正委托我辦一件十分有意義的大事,我也不能給人家扔下。”

“你扔下吧,我到民政局去解釋,損失由鎮裏承擔。”鎮長說。

劉複苦笑一下,說:“我真的幹不了,你也不是不知道鄉鎮企業怎樣才能搞得如魚得水,我不想成為延壽公司第二個貪汙犯。你若有本事,把吳四芳給弄出來,我還願意給她當助手。”

“事情到了這一步,把吳四芳弄出來主持延壽公司已經不可能了。”

劉複包視一眼鎮長,說:“我若接任,吳四芳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我上有老邁的爺爺需要敬,下有無知的孩子需要養,不敢冒這個風險。”

“我給你政策,把整個公司承包給你,隻要你心裏有數,賬都可以不立。”

劉複笑了下:“這麼大的企業沒有賬怎麼行,稅務局工商局審計局銀行都不會讓,有賬檢察院就有資格查,我還是貪汙犯。”

鎮長沉思了半晌,才呐呐地說:“我向縣裏彙報一下,看看能不能在延壽公司搞一個產權製度改革的試點。”

檢察長終於對郎鐵秋“吳四芳貪汙案”的調查大發雷霆之怒了。這主要是檢察長承受不住縣裏的壓力,縣裏那位主管政法的頭頭在水門鎮鎮長的鼓動下喚去了檢察長,把上千萬經濟損失的事實擺在他麵前,讓檢察院想辦法挽回經濟損失。檢察長愁眉不展地解釋說吳四芳的貪汙嫌疑既成事實了,郎鐵秋把案子辦得又是合理合法,現在撤銷調查實在是難辦,這個大兵太愛摳死理了,我們拿他也沒辦法,總不能拘私枉法吧。頭頭聽了立刻火了,警告檢察長:千軍易得,一將難尋。吳四芳做出了這麼多貢獻,就是有一點經濟問題有什麼了不起的,現在一切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檢察院隻能為企業發展保駕護航,不要動不動地就拿雞毛當令箭幹擾企業的生產經營,再查下去,所有的經濟損失都讓你們檢察院給補上,否則你就給我挪個地方,想當檢察長的人有的是。檢察長當時腦門子就見汗了,他後悔了默許郎鐵秋對吳四芳貪汙案的偵察。

最初的調查,由於沒有對吳四芳收容審查,檢察長沒有做過多的幹預,隻是勸郎鐵秋不要把案件搞得過於複雜。可是,事與願違,自從在吳四芳在縣城購買的住宅樓裏搜查出一個記錄本,案件就複雜化了。,協助郎鐵秋辦案的年輕檢察官誇張地說,案件裏出了王寶森。

在那個記錄本裏,吳四芳翔實地記錄了就任總經理以來哪年哪月哪日到哪一家送了多少錢買了多少東西辦成了什麼事兒,所有禮金禮品累計起來早已超過百萬。檢察長從主管政法頭頭那裏回來,剛想指示郎鐵秋撤銷吳四芳的案子,郎鐵秋就把那個記錄本送到了檢察長的案頭。檢察長原以為吳四芳貪汙樸五萬的這個數目以搞活經濟為由,七折八折的,折個差一不二的就可以撤銷案子了。不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記錄本的出現把一切都打亂了,就算吳四芳貪汙罪不成立,行賄罪也是鐵證如山。檢察長又不能做出枉法的事情,他隻好拍打著那個記錄本,指責郎鐵秋,說郎鐵秋你有法請神沒法送神,記錄在冊的人有許多都是檢察院不敢惹也不能惹的,按黨紀國法,最輕的也該落個行政處分,你讓我怎樣向上級領導交待?反正記錄本上沒你也沒我的名字,你若是按著記錄本一意孤行地一查到底,我隻能不管了,我現在身體不好,我得住院治療去,你就直接到縣上彙報案情吧,我是得罪不起那些活爹。

郎鐵秋也沒有料到案件會搞得這麼複雜,他認為這不過是個單一的貪汙案件,現在卻神出了亂如麻團的線頭。不過,這倒激起了郎鐵秋更加濃厚的辦案興趣,簡單的案子會令他索然無味,複雜的案子才能不斷地調動他思維的興奮點。拉弓沒有回頭箭,既然謎團已經打開,他沒有理由不緊牽線頭,直到揭出謎底。何況他已經將案情向市檢察院通報了,市裏的檢察長對他的辦案能力很欣賞,還半真半假地誇獎他是個反貪局長的形象。郎鐵秋很受鼓舞。

自然,縣裏的一些頭頭也風聞到吳四芳的記錄本被查抄了,顯出了一些難以掩飾的惶恐不安,對查案難以容忍的憤慨忽然間全部消失,郎鐵秋去彙報案情時,他們一個個都啞口無言,待到夜深人靜時常有親友敲開郎鐵秋的家門,側麵詢問某某是否記錄在冊。郎鐵秋心內掠上一絲冷笑,暗暗罵道,狗操的東西,吃貢的時候眼睛發藍,現在也知道害怕了?

吳四芳已經不能在醫院奢侈地養病了,管她的不再是溫和的醫生與溫柔的護士,而是態度粗暴的警察。郎鐵秋南來北往地核查幾番之後,又一次提審吳四芳,他從延壽公司原材料購置、廣告宣傳費支出、產品營銷等方麵的往來賬上又查出了一批無可爭議的紙漏。延壽益齡液的生產成本與銷售的價差高得驚人,這麼效益可觀的企業,資本積累卻一直沒有明顯的增長,甚至很少向銀行還貸,這大筆的盈利究竟搞到哪裏去了?他要一鼓作氣地審下吳四芳。

審訊室裏,吳四芳肥大的身軀坐在幾年來她從未坐過的硬板凳上,往昔總經理的氣派喪失殆盡,蒼白的臉上露出了農村婦女常有的遲鈍。郎鐵秋把一堆單據的抄錄件擺在吳四芳的麵前,他說:

“你一張一張地解釋吧,這一堆虛開的發票上差額款你究竟弄哪裏去了?”

“你問我,我問誰呀。”吳四芳茫然地說。

“每筆業務都是你談的,每張收據都有你簽的字,不問你還能問誰?”

“你問劉複呀,公司的事兒,他比我還清楚。”

“別狡辯,你是公司總經理,誰能比你更清楚,我現在問的是你。”

“你問我?我成天忙得腳打後腦勺兒,上哪兒記這些事去,你想把事兒弄清楚,就得問劉複。”

“所有的知情人都能證明這一批批業務都是你談的,憑什麼問劉複?我告訴你,在證據麵前狡賴是沒有用的。”

“狡賴幹啥呀,我說的都是實話,談業務的時候以我為主這不假,誰讓我是總經理來的。可那都是劉複替我談的,我沒啥文化,談不明白。”

“你是聞名全省的企業家,不明白和沒文化都搪塞不過去你的罪責,實話跟你說,我們掌握你貪汙的證據足可以把你送上法場,你若積極退贓的話,還能免得一死,老實交待吧,你隻能自己救自己了。”

吳四芳直呆呆地盯著麵沉似水的郎鐵秋,良久,才猛地站了起來,義憤填膺地大聲說:

“我沒拿多少錢,你憑啥判我死刑!”

鎮長已經是第六次踏進劉家的院門了,每一次他都忍受著劉存禮故意搞出的惡劣氣味,耐心地等待著劉複。當然,鎮長對劉存禮的惡作劇一無所知,他絕不會想到把他在劉複麵前搞得如此低三下四的就是炕上躺著的這個垂暮老人。鎮長與縣裏多次論證延壽公司產權製度改革的試點勢在必行之後,他與劉複多次協商,劉複都以自己沒有多少資金買不起延壽公司為由,與鎮長針鋒相對地討價還價。

這一次,鎮長來到劉家,是抱著一定讓劉複就範的決心,高低讓劉複買下延壽公司,讓公司逃離破產的窘地,得以繼續生存與發展下去。鎮長從最近幾次劉複斤斤計較的神態中已經發現,劉複對延壽公司的關注程度遠不是他外表那樣的冷淡與無所謂,再深藏不露的人也不能徹底掩飾住抉擇自己喜愛事業時的表情。鎮長有了讓劉複無法推卻的計策。

劉複沒有讓鎮長久等。鎮長單刀直人地告訴劉複,外地一家保健品公司準備要收購延壽,畢竟是他們共同創造出來的企業,他不想讓延壽從此銷聲匿跡,他是來給劉複送來最後一次機會的,劉複能否成為延壽的主人隻剩下這最後一個夜晚了。劉複聽罷,果然沉不住氣了,鎮長便很安穩地按照既定的原則與劉複展開了新一輪的談判。劉複完全不知道已經上了鎮長的圈套,收購延壽公司的事情不過是鎮長無中生有的靈機一動,劉複便不由自主地被鎮長牽著鼻子走了。

這是一次極其漫長的談判,也是一次相當愉快的談判,談判結束時已是淩晨。劉複送出鎮長,東方露出了魚肚白,此時的水門鎮萬巷空寂,隻有怡人的涼風習習而過,夜空上閃爍著稀疏而又明朗的星星。兩個人再次共同祝賀著合作的成功,熱烈握手告別,帶著各自的滿足,相背而行。

劉複回到家中,窗門正在洞開,涼風襲走了屋裏的不良氣息,小雪也潑掉了爺爺的尿水。劉存禮坐在炕上沉思著什麼,良久,他用很低的聲音對劉複說:

“孩子,咱不能拿這麼多的現錢買公司,等把公司拿到手,咱再一筆一筆地把錢還上,記住了,不能再向鎮長讓步。”

劉複覺得鎮長己經讓步到了極限,爺爺比自己還要得寸進尺,他又無法與爺爺解釋,便順從地說:“知道了。”

劉複終於與水門鎮簽訂了延壽保健品總公司的產權製度轉換協議。協議鑒訂儀式是在鎮政府禮堂舉行的,除了鎮裏的頭頭,縣甩市裏也來人了。劉複延壽益齡液的知識產權被做價二百萬,他必須再拿出二百萬才能購下全部的產權,當然一切債權債物包括銀行貸款也都歸屬於劉複。劉複曾粗略地估算一下,不算企業的無形資產,他起碼占了六七百萬的便宜。會上,劉複高舉特意製作的寫有二百萬元的巨大支票,向四方致意著。

其實,劉複在會上舉著的那份象征性的支票,不過是畫餅充饑罷了。劉複並未把一分錢劃入鎮政府的賬號,劉複要求在自己正式恢複延壽益齡液的生產之後,才能把錢交上來。鎮長便露出了萬分的苦惱,他說你劉複一分錢不花就想當民營企業的法人是不可能的事情,水門鎮又不是我一個人的。鎮長知道劉複的爺爺在數年前得到過一筆高達二於萬元的補償,那是補給劉存禮當年被公私合營了的損失。現在劉存禮已經病得朝不保夕,這筆錢一定在劉廈的手中,加上這些年一浪高過一浪的利息,鎮長絕不相信劉複拿不出數量可觀的錢來。

劉複也覺得爺爺空手套自狼的設想不可能實現,他正雄心勃勃地準備幹出一番大事業,無論如何也不能因小利而錯過了抓緊生產開拓市場的時機。一種產品一旦在市場上消失過一段時間,就會被別的同類產品擠進去,再想打開市場就難上加難了,延壽益齡液隨著吳四芳的名聲掃地已經麵臨著滯銷的危險了,,現在的企業與爺爺的那個時代已經迥然不同,商場殘酷得容不下你有接二連三的失誤。

鎮長很樂觀地等待到了劉複交出的第一筆購買延壽公司的款於,那是整整五十萬。有了第一筆錢.鎮長便放寬心了。鎮長是個經驗極其豐富的鎮長,有這五十萬墊底,劉複不跟著鎮長走才怪。鎮長斷然拒絕了劉複進人延壽公司恢複生產的要求。鎮長說,放你進人延壽公司,鎮裏就管不著你了,公司就是你個人的,到那時你不還鎮裏的錢,我這個當鎮長的可就是坐蠟了,剩餘的一百五十萬交足了,你就是當了億萬富翁鎮裏也沒資格眼紅,咱們還是先小人後君子。

這是劉複第一次沒有同爺爺商量辦的一件大事,劉存禮氣得不斷地用拐杖擊打著地麵,如果劉複真的一毛不拔,鎮長就不得不把延壽公司先賒給劉複,現在交了錢,一切就被動了,誰也不會拿這麼多錢打水漂。鎮長不把所有的錢都逼出來絕不罷休,劉複不是支不出這筆錢,而是一下子拿出這麼多錢太引人注目了,會產生意料不到的不良後果,他必須做出一種能讓人們相信他在短時間內一下子掙到一百多萬的本領。

於是,劉複便把炯炯目光瞄準了民政局。

檢察官郎鐵秋在長達數月的辦案中,始終不渝地以事實為依據追問著吳四芳的口供,不斷用鐵的事實迫使吳四芳承認她的貪汙行為。吳四芳幾乎沒怎麼對這些證據做出辯解,她目光呆滯地瞅著郎鐵秋,一味地說著,我記不清了,我實在想不出這錢是咋回事兒。郎鐵秋便說,那就是你貪汙了。每逢這時,吳四芳便猛地站起來,眼睛可怕地凸出著,大聲嚷:

“我沒貪汙那麼多錢,幹啥把送禮的錢也算是我貪汙的,我不服。”

審訊無疑進人了死胡同。許多天後,郎鐵秋頓然悟出,是自己辦案經驗的不足把這宗案子帶進了誤區。他太注重於吳四芳的日供了,不該一味地迫使吳四芳承認貪汙的具體數額。現在,最關鍵的應該及早追回贓款,那不僅是最有說服力的證據,還可以挽回一筆經濟損失。這麼久的案件調查,郎鐵秋基本上摸清了吳四芳的性格特征。吳四芳不過是個貪慕虛榮而又一無所長卻又膽大異常的庸俗女人,讓她當總經理純屬一種偶然,那是鎮長過度信賴所致。對於知識含量還不如小學生的吳四芳來說,許多事情說不清道不明也就屬於正常了。盡管吳四芳毫無疑問地屬於庸常之輩,郎鐵秋卻敏感地意識到吳四芳不乏農村精明婦女的狡黯,從她手中摳出贓款,無異於九大攬月。他隻能另辟蹊徑,追查出贓款的去向。

郎鐵秋決定暗訪水門鎮,從追繳第一筆贓款入手,徹底擊潰吳四芳的抵賴。

已是盛夏時節,知了在遼西走廊吵成一片。吳四芳一案在市檢察院做了從速查實的批示之後,形勢便發生了好轉,不再有人公開地指手畫腳幹擾辦案,還給他配備了精通財物的辦案人員,吳四芳專案組儼然成了反貪局的基本框架,郎鐵秋出任首任反貪局長似乎是木已成舟。

郎鐵秋再度便裝而行,與專案組的另一名成員搭乘一輛車趕往水門鎮。延壽公司那些放假的員工已經視戴大蓋帽的檢察官郎鐵秋為敵了,是這個瘦檢察官搞丟了他們的飯碗,還敢亮出了槍,下次再來,照樣扣下他的警車。”郎鐵秋早已得知水門鎮人對他的警告,為此,他光明正大的取證隻能改為暗訪。

郎鐵秋把這宗案子辦了一圈,最終還得從出發點人手,那就是虛領工資十五萬這筆錢的去向。盡管來往了兒次,水門鎮對於郎鐵秋來說還是個生疏的地方,他便又一次找到老頭的兒子,讓老頭的兒子帶路,直奔現金員的家。

現金員是個姑娘,也僅僅在虛領工資的那一年做了多半年的現金員,後來被派做粘貼商標的班長了。姑娘見郎鐵秋亮出身份,沒等問話就嚇哭了,姑娘的父母守護在左右,恐怕“這個官麵上的人”把孩子嚇出病來。 自然,老頭的兒子非常識趣,在正確地指引出現金員的家址後,早就一溜煙地躲走了。

郎鐵秋便不能再用習以為常的那種詢問了,他必須用柔和的態度消除姑娘的恐懼,他說:“孩子,別害怕,我找你主要是核實情況的,你就實話實話,我負責給你保密。”

姑娘的媽說:“我家姑娘老實得走道兒都怕踩死螞蟻,鄉裏鄉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可不敢給你們出證。”

郎鐵秋的眼睛盯著姑娘的母親,目光漸漸地變得嚴厲了,他說:“你最好別說話,你家姑娘是現金員,她不說清楚,那就是她有問題,你不想還你家姑娘一個清白嗎?”

姑娘的母親被問住了,她不敢再參與他們之間的問話了。接下來郎鐵秋便循序漸進地詢問著姑娘每一次開工資時的情景,包括每一個細微的不正常都要認真地回憶一下。

“你想一想,有沒有人一下子領走了好幾十人的工資?”郎鐵秋問。

現金員不假思索地說:“每次開資都是一個人領走好多人的,公司裏好幾百人呢,不能一個人一個人地開工資。”

“你想一想,吳四芳領沒領過好多人的工資?”

“沒有,她很忙,連她自個兒的工資都是我替她保管。我們兩個經理都不替別人領工資。”

郎鐵秋把一張工資表遞給姑娘,問:“你再想一想,表上畫對號這些人的工資是誰領走的?”

姑娘想了好久,才說:“記不清了。”

郎鐵秋接著問:“假如工資沒人領發剩下了怎麼辦?”

姑娘說:“有一回剩了一萬多塊,劉經理開車送我存到縣城裏的儲蓄所。”

“存誰的戶名?”

“當然是吳總的。”

“後來又取出來沒有?”

“我不知逆了,是劉經理把存單給的吳總。”

郎鐵秋覺出了這是一條相當重要的線索,到目前為止,這還是第一筆去向分明的贓款。他要去儲蓄所追查出這筆贓款。之後,還要去找劉複出份旁證,劉複是這宗案子的重要證人,需要他證實的還有許多,現在該到了讓劉複出具大量證實材料的時候了。

酷熱難握的中午,郎鐵秋告別了姑娘家,繞路來到了水門下。高懸的水門總是讓郎鐵秋感到暗藏著一種神秘莫測的東西,就像是吳四芳的貪汙案,在證據分明的時候,卻依然撲朔迷離,無法最終結案。

回到縣城,郎鐵秋已經被曬得不行了,胃有些疼,回家吃了一大把藥,在床上靜靜地躺了一個多時辰,才緩過勁來。隨後,他便換上製服,端正地戴上大蓋帽,向著現金員指出的那家儲蓄所走去。儲蓄所的職員對於檢察官來尋找證據不敢怠慢,他們認真地翻閱著大量的票據,終於找出了吳四芳存款的那份原始憑證。顯而易見,那份活期存單已經不再具有承擔過的價值了,錢在存人的幾天後一分不剩地全部取走,取款單上留下的字跡是相當規範的仿宋體。郎鐵秋反複追問著取款人的容貌,儲蓄所的人都說不記得了,這是個儲蓄額超億元的大所,誰也無法記住那麼多出出人人的人。

用不著搞筆跡鑒定,郎鐵秋一看便知,取款單上極具功夫的字體絕不可能是不足小學文化水平的吳四芳留下的。那麼,這筆錢是吳四芳派人取走的呢,還是別人冒名領走的呢?郎鐵秋陷人泥潭裏一般茫然失措了。

縣城的體育場上,彩旗飄舞,人聲如潮,廣播喇叭不斷地傳出震撼人心的女高音,源源不斷地傳播出一條條極具誘惑力的消息:“某地某人極其幸運地花兩塊錢騎走了兩萬元的摩托車,某地三歲的孩子抓到了一輛夏利轎車,還有一輛桑塔納正在等待著幸運之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幸運之神就在您的手中。”體育場的主席台上擺放養一大片紅紅綠綠的高檔商品,居中最顯赫的就是價值二十餘萬元的2000型桑塔納,台下數以萬計的眼睛正望眼欲穿地盯著這輛高檔轎車。

這便就是縣城裏第一次出現的福利彩票發售現場,人們毫無疑問地認定這是民政局的官方行為,並不知道如此規模浩大的活動居然是原延壽公司的副總經理劉複替民政局操辦的。此時的劉複正居高臨下地坐在體育場辦公樓上,發售彩票的一切情景都能映入他的眼睛。二百萬張彩票在兩天之內售出一半,去掉各種獎品各種花銷以及上繳民政局的紅利還有應繳的所得稅,餘下的一百多萬就是他的合法收入了。劉複現在對自己花了幾個月的心血謀劃成的彩票發售感到了一種滿足,下一步他將用這些名正言順的收人去收購木已成舟的延壽公司了。

又一陣熱烈的鞭炮炸響在主席台旁,又一個披紅戴花的幸運者登台亮相。稅務局的稅官在握手祝賀之後,立即扯去一張稅票,於是,那個納了稅的幸運者便笑逐顏開地騎走了他意想不到的摩托車。

郎鐵秋也擁擠在這如潮的人群裏,他沒有被廣播員高亢的聲音所誘惑,更沒有花上兩塊錢碰一碰運氣的欲望,一筆筆糊塗賬都在等待著他去澄清,除了辦案,他對其它事情都失去了興趣。現在,郎鐵秋正橫穿在瘋狂搶購彩票的人群中,準備去體育場的辦公樓找劉複,他有一堆不充足的證據等待著劉複去證實。

人群中不時有人把揭開的彩票拋揚出去,體育場的上空便像綻開的節日禮花般此起彼伏地飄散著漫天的彩票,顯然那些都是滿懷希望的失望者所為。郎鐵秋是趟著那些無效的彩票擠出人群的,他的那套威嚴的檢察官製服也被擠得東扭西歪。郎鐵秋整理好衣服,而後邁進了體育場的辦公樓,當然,劉複的辦公場所是郎鐵秋費盡周折才從民政局長的嘴中問出來的。

與劉複初次相識,郎鐵秋不免有些吃驚,眼前的劉複與他想象中的劉複有著天壤之別。他原以為吳四芳的副手怎麼也脫不掉吳四芳鄉土氣息的影子,事實與他的猜測卻截然相反。劉複手拿檀香折扇,身穿考究的綢衫,一副高不可攀的貴族公子風度。他溫熱適中十分文稚地接待郎鐵秋,獻茶與敬煙的動作都是那麼彬彬有禮恰到好處。

郎鐵秋開門見山地提出讓劉複出具一些有關吳四芳貪汙案的證實材料,劉複卻微笑著不置可否,有理有據地談起了彩票發售的起源發展未來以及於國於民於社會的利弊,整個談話的空間已經完全被劉複控製住了,郎鐵秋需要進一步證實的問題被劉複無限期地拖延下去。劉複的誇誇其談出現了難得的空當,郎鐵秋剛剛想催促劉複出具有關案子的證實材料,卻有人急忙忙地找劉複去處理什麼事情。劉複便十分優雅而又無奈地攤出雙手,歉意十足地向郎鐵秋解釋,太忙了,等發行完彩票一定到檢察院補課。

這無異於向郎鐵秋發出了逐客令,而且是那樣的恰如其分和理由充足,郎鐵秋不得不起身告辭。

那些無效的彩票依然不斷地在空中飄蕩,全縣城幻想得到意外之財的人們無一例外地擁擠在體育場裏,人間所有的真實表情在體育場上隨時都可以尋找到。郎鐵秋無心觀察人群的喜怒哀樂,他陷人到了對劉複其人的深深思考中。盡管劉複儒雅得體出語不凡,卻無論如何都掩蓋不住他不願意出具證明的真實動機,這是郎鐵秋意料之中的事情,誰都沒有否認過劉複與吳四芳是合作得十分愉快的夥伴,讓他出證肯定存在著一定的難度。令郎鐵秋費解的是,劉複相貌英俊談吐不俗知識廣博,怎麼甘心扶持吳四芳這個當代的阿鬥呢?郎鐵秋忽然想起了目前傳聞很廣的劉複購買延壽公司的事情,他猛然迸發出一個念頭,這會不會是吳四芳與劉複共同貪汙的案子呢?這不過是郎鐵秋的一種直感而已,目前所有的證據都不能證明劉複在經濟上有不幹淨的跡象。

劉複的拖延出證,使案子又陷入僵局,那些合乎推理的事實還無法認定為事實上的事實,郎鐵秋又一次麵臨窘境。

在郎鐵秋的日夜奔忙中,案件中的另一條重要線索被牽了出來,他正在水門鎮順藤摸瓜,卻趕上了一起自殺事件。那仍然是個熱得難以忍受的天日,郎鐵秋正在鎮政府的小會議室裏為一張支票的去向把繼任的那個男現金員問得汗流俠背,就有人跑來向他報案,說一個男的從水門上跳下來摔死了。本來這該由鎮上公安分局的警察來管,警察都出去辦案了,值班的女警又不敢看死人,郎鐵秋就顧不得是否歸自己管轄了,拖著瘦弱的身體氣喘籲籲地跑出去,維持現場。

現在的郎鐵秋己經不再害怕鎮上延壽公司的員工對他的圍攻了,他們也沒有了圍攻他的興趣。劉複已經準備將發行彩票的收入打入鎮裏的賬號,買下延壽公司的全部產權,鎮裏即將達到預期的目的,對查案的對立情緒正在消失,員工們籌備著上班,心情轉向良好,也就沒人再關心吳四芳了。仿佛吳四芳早已被定案判刑,因此,對郎鐵秋的查案也就熟視無睹了。

郎鐵秋這次查尋出來的線索是一張付給縣城一家酒店的支票,而這家酒店的銀行賬戶上卻從來沒有收到這筆款項,無疑,這筆款項被轉移走了。郎鐵秋從彙出銀行一路追查下去,結論是這筆錢進人了一個已經銷戶的個人信用卡賬戶,持卡人恰恰就是吳四芳,信用卡的進賬單上又是由非常規範的仿宋體填寫的。信用卡部的一個營業員沉思了片刻,便回憶起了吳四芳的模樣,她說那是個風度不凡的老頭,好像是個老華僑。顯而易見,那個老頭就是吳四芳的冒名頂替者,郎鐵秋這次來水門鎮一定讓那個男現金員說清楚頂替吳四芳的老頭究竟是誰,而現金員卻一口咬定從來沒把支票給過什麼老頭。

高大的水門下,趴著一個身體扭曲了的男子,他的臉已經摔得變了形,雙目緊閉,七竅還在淚淚流血。屍體的周圍飄灑著一大片揭開了的彩票,夏日裏難得的涼風把幾張彩票刮到了男子的身體上。水門鎮最先得到消息的人稀稀落落地圍觀著,懷著對死亡的恐懼與猜測,相互間交頭接耳。

郎鐵秋看著滿地飄灑著的製作精良的彩票,似乎明白了這個男子的死因,一個嗜賭如命的賭徒,在輸得走投無路時,了卻生命是極為正常的。郎鐵秋在第一次與劉複交談時,劉複分析彩票的弊端時就談起過不把彩票當成遊戲,勢必出現走火人魔者。眼下躺著的便就是劉複所預言的全縣第一個走火入魔者了。郎鐵秋不忍心再看到那張摔得醜陋的臉,撩起死者的衣服遮蓋住暴烈的日光。

這時,一封書信從死者的衣服上滑落出來,郎鐵秋拾起來一看,便知道了這是死者的遺書。他從遺書上閱讀出,這個一心想開高檔出租車的司機借了十萬元,包攬了全部剩餘的彩票,結果竟然沒有那輛高高在上的桑塔納,他找不到說理的地方追不回被騙的錢,承辦人劉複又不知去向,他隻有以死抗爭了。

郎鐵秋呆呆地望著遺書,心中默念:難道說這是一場騙局?

彩票發售之後的節外生枝使一向沉穩的劉存禮焦躁不安了,畢竟是人命關天,孫子處理不好這件事,極易引火上身,後果不堪設想。雖然孫子臨行前交待過了,桑塔納已經安排妥當,可還是來了個到水門鎮自殺的輩種。這些沒用的銷售員,怎麼能把全部的彩票都賣給一個人呢?

小雪忐忑不安地看著爺爺,她還不知道事情的內幕,隻知道有人因為買彩票沒中到大獎大老遠跑來跳水門自殺了,丈夫從來沒向她透露過發售彩票的具體情形,她也恬淡得不願意操這份閑心。現在,丈夫外出籌劃延壽公司的開業慶典去了,還不知家裏發生了塌天大禍,她真不知如何是好,隻知道勸慰著爺爺吃飯。

端上來的飯菜已經放涼了,幾隻趁虛而人的蒼蠅落在了菜碟上愉快地爬行著,沒人再理會它們的非法人侵。小雪那不黯世事的孩子無理地哭鬧著。劉存禮終於開口了,他異常堅決地說:

“小雪,爺爺對不起你了,你必須和劉複離婚。”

小雪大睜著眼睛,大惑不解地搖著頭,她和劉複情投意合,爺爺怎麼能逼她和劉複離婚呢?

“這有可能是我們劉家第三次滅頂之災,求你把孩子養大,趁早遠遠地離開劉家吧。”

“爺爺,你告訴我,劉複真的有事嗎?”小雪低聲而又急切地問。

劉存禮無力地閉上眼睛。

劉複回來時,公安局果然找上門來。劉複不慌不忙,滿臉的坦然,從容地介紹桑塔納被什麼樣的人幸運地抓走了,隻是他沒有立即公布,目的就是不想讓剩餘的彩票沒人抓,出了這種事他負道義上的責任,願意為死者家屬承擔部分損失。公安局做了一番調查,一切都是合理合法,也就草草地收場。

小雪與劉複很快就離婚了,原因十分的簡單,就是劉複籌備延壽開業的時候招來了兩個貌若天仙的公關小姐成天寸步不離地廝守著。小雪醋意大發了幾天,就抱著孩子回了娘家,工作關係就隨著調回了娘家那所偏僻的小學。水門鎮的人便都以為劉複當了老板變了心。

一切似乎都已經過去了,可郎鐵秋卻以為一切都剛剛開始,他放下了對吳四芳的調查,他的眼前木時地浮蕩起跳下水門自殺男子的那張變形的臉,他覺得那輛桑塔納車疑竇叢叢。民政局在一分錢沒有投人的情況下,劉複上哪裏弄來這麼多錢搞彩票,雖然他口口聲聲地對民政幹部說所有的商品是賒銷來的,可他側麵調查的那幾家為劉複提供貨源的商家都已經被騙得不敢開展賒銷業務了,劉複哪來的這麼多錢呢?

郎鐵秋知道對劉複的調查現在還不屬於自己的範疇,但他預感到劉複就是打開吳四芳案的鑰匙,劉複不真相大白,吳四芳案就難以突破,郎鐵秋以經商為由連續幾天乘坐那輛從領獎台上開下來的桑塔納,獲獎的出租車司機卻沒有一絲得意忘形的興奮,直至為打車他花光了全部工資,甚至用有人抓獎抓到了桑塔納引誘司機的興奮點,也沒有打動司機。他便更加認定了自己的判斷,領獎台上的桑塔納是劉複花錢租來的。可他到交警隊核查那輛車的來曆時,卻完全否定了他的判斷,車確定無疑是劉複從經銷商手中賒來的,由商家開到領獎台上,派人日夜看護,交警隊從中充當了保人。事實便就是無可質疑了,郎鐵秋對劉複的調查無疑成了畫蛇添足,有人嘲笑郎鐵秋得了職業病,看誰都像貪汙犯。

事情是在郎鐵秋咬定牙關自費去往石家莊之後發生的逆轉。那家承印彩票的廠家出具了一份證明,他們從來沒有印製過一張裏麵有遼西特別標誌的彩票,稱那是你們自己搞的,一切後果廠方概不負責。郎鐵秋是欣喜若狂地回到縣城,他直截了當地把證明送到公安局長的案頭。公安局長一拍桌子,拘留劉複,拘留得獎司機。事情就這麼簡單地證明了郎鐵秋絕不是無中生有,也絕不是胡亂辦案。

不待細審,司機就交待了劉複貼補他買車的經過,劉複把交警隊瞞得個天衣無縫。審問劉複時,郎鐵秋也在一旁,這個案子雖然由公安局承辦,卻沒人小視正團職的檢察官郎鐵秋,依然把他請來。已經是立秋時節,劉複身著他極愛穿的雪白西服,低著頭久久地凝視著他褲腳上的一塊汙點,對一切問話,置之不理。他很想擦掉褲子上的汙點,可他的手被銬上了,失去了自由,想擦也是力不從心。

“你還是主動退贓,爭取寬大處理吧”。郎鐵秋說。

劉複這才抬起頭,眼睛絲毫不眨地盯著郎鐵秋,良久,一對淚水緩緩滴落。劉複大聲說:

“你這個不懂事的臭大兵,你知道你幹了些什麼嗎?你搞丟了一個剛剛誕生的中產階級,你讓一個為國家為社會創造更高價值的民六企業流產了,你讓一個能養活整個公檢法的人白白廢掉了,這是你一輩子也挽救不同來的罪過,一個好逸惡勞毫無價值可信的賭徒也值得你這麼可憐?”

郎鐵秋笑了下,這是他辦理吳四芳案以來第一次會心的一笑,他說:

“劉複,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搞一次彩票你就能成為中產階級?那是一筆高額巨資,你這是不打自招。”

劉複又一次低下頭,他看著褲子上的那塊汙點,一陣陣心煩意亂。

至此為止,案子的眉目基本清楚了。

郎鐵秋是在中秋時節第一次邁進了劉存禮的家。劉存禮孤零零地一個人躺在炕上,渾身顫顫地發抖,一副風燭殘年的樣子。郎鐵秋摸了下炕,炕還很溫熱,便故意地說了句:“您老身體挺好啊,還能自己燒炕,還能自己照顧自己。您老應該替孩子想想,孩子的路更長啊,您老把該退的錢都退出去,減少一些你孫子的罪責,好等他出來為您養老送終呀。”

劉存禮的身體依然顫抖,雙目緊緊地閉著,有涎水從嘴角流出。郎鐵秋冷冷笑了幾聲,說:“您老不要再裝了,有人說你病了好多年了,可一個多月前還有人看到你在銀行取款時健步如飛。您老這麼棒的身體等你孫子回來是沒問題的,別把你孫子往死路上逼。”劉存禮的身體微微停頓一下,隨後又顫抖個不停。

郎鐵秋不再勸說劉存禮了,他在這座考究的古味十足的屋子裏轉了幾圈,隨手摘下劉存禮的一幀照片,不容商量地說:“您老的這幀照片我作為證據拿走了。”劉存禮把自己裝得病態十足,這會兒他便無法拒絕郎鐵秋的行動了。

本來,郎鐵秋已從銀行的營業員形容的容貌上斷定了,屢次用規範的仿宋體在賬戶上提取高額現金的貌似華僑的老先生確定無疑就是劉存禮。可他還是要營業員麵對著劉存禮的照片重新驗證一下。

郎鐵秋第二次來到劉存禮家的時候,劉存禮不再躺在炕上裝病了,他換上了一件年輕時流行過的長衫,十分客氣地迎接檢察官郎鐵秋。他把郎鐵秋讓到八仙桌的一側,自己則坐在另一側,極富禮節地向郎鐵秋微笑示意。

很自然,郎鐵秋體察得出老人是在為孫子擔心,他要等待著老人合盤端出心聲。郎鐵秋也是一副和言悅色的樣子,他是為了打消老人的顧慮,特意交待退還全部贓款就能減輕劉複的不少罪過,法院在量刑上是十分注重情節的,積極配合檢察機關,至少能讓劉複擺脫生命危險,劉複的案子已經震動了全省,能救劉複性命的隻有您老人家了。

郎鐵秋就這麼入情入理一味地說下去,老人微笑著絲毫不動地聽,似乎聽得十分虔誠。待到郎鐵秋側過身去征求老人意見時,老人還是那副樣子,微笑而又虛心地聽著,無論他怎麼懇求,老人就是巋然不動地一字不說。漸漸地,郎鐵秋覺出了事情有些不妙,他走到老人的近前,見老人的臉色如同蠟做的一般,表情也如同蠟塑的一般虛假,無光的瞳孔已然散開。顯而易見,老人在無聲無息之中已經悄然過世。郎鐵秋滿臉的駭然,他正在興致勃勃地說服老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料到能有這種事情發生。

驚駭過後,郎鐵秋冷靜下來,覺得劉存禮死得太蹊蹺了,劉存禮的生命怎麼這麼巧地在他要追回贓款的關頭突如其來地終結了呢。郎鐵秋便仔細地觀察一番,驚奇地發現劉存禮的手中摸著一根粗大的針管,針尖深深地紮在他的大腿上。一股來蘇兒的氣味漸漸地濃重了,劉存禮正是懷著一縷不可告人的得意注射著這種藥液告別人世的,他寧死不肯說出這一大筆資金的去向。

郎鐵秋無比遺憾地搖動著腦袋,無可奈何地仰望一下房頂,深深地歎出口氣,接著撫下了劉存禮遲重的眼皮,遮住了那雙充滿得意而又無限空洞的眼睛。盡管兩人始終近在咫尺,郎鐵秋卻永遠也無法得知劉存禮彌留之際的感覺。

那一時刻,劉存禮沒有一絲一毫的痛苦與恐慌,他把來蘇兒推進自己身體時,感受到的卻是充滿生機的活躍與興奮,他的眼前浮現出一片片綠意蔥蔥的田野,一幢幢門庭若市的店鋪,一棟棟拔人雲端的煙囪。他的身體又恢複到二十幾年前,牽著申呀學語的小孫子劉複輕盈地飛翔在田野店鋪與工廠之間,語重心長而又反複無數遍地告訴著自己的小孫子:

孩子,這些從前可都是咱們家的;

孩子,這些從前可都是咱們家的……

出了劉家的院落,郎鐵秋喚來鎮上的警察處理現場,自己則在鎮上漫步著,排遣著心中一股股說不出的滋味。這宗案子,他若稍有鬆懈早就不了了之了,如今卻還是難下結論。劉複這個人中驕子,就是作案也有讓你永遠搞不清頭緒的本事,到了今天這一地步,實在是太可惜了,不知道法院會怎樣判他。劉存禮這個老頑固,至死還在打著自己的算盤,活生生地斷送了他這個聰明的孫子。

郎鐵秋在那座高大的水門之下佇立了良久,水門上渡槽浙瀝瀝滴落下的水珠打濕了他眼前的一方土地,他對這緩緩滴下的水珠感到了茫然,他覺得這些似乎都是劉複絕望的眼淚。想到劉複,郎鐵秋認為自己應該再去看一眼延壽公司,便又重新踏入了水門鎮。

眼前便就是延壽保健品總公司了。郎鐵秋信步走入院內,一群麻雀驚慌失措地飛起,忽東忽西盲目地在飛翔著,不知將在哪裏落足。公司寬敞的院落擁擠著密密匝匝的雜草,正在爭先恐後地茂盛地生長。

回到縣城,郎鐵秋前往監房看望劉複,昔日帥味十足的劉複已經是形容枯搞,雪白的西服汙痕遍布。當郎鐵秋把劉存禮拒吐贓款自絕身亡的消息說出來時,劉複驚得半晌沒合上嘴,他不相信爺爺會把事情做得這麼絕。郎鐵秋把事情的經過又說了一遍,劉複便癱坐在地上,悲天坳地地喊著:

“天哪,這不該是我的命,爺爺,你告訴我,這不是我的命。”

良久,劉複突然又站了起來,他握著鐵柵欄怒視著郎鐵秋,說:

“我做鬼也饒不了你。”

郎鐵秋無懼無畏地直視著劉複。

錯誤之境

墨 白

紅馬。我立在落滿灰塵的陽台上,望著我所居住的沒有一片綠葉的北方小城,思索著這個地名。我鐐望著呈現著各種色彩的高高低低的牆壁和屋頂,心冷如冰。我抬起迷茫的目光看到了遠處的壽聖寺塔。那座九級樓閣式的磚塔作為這座城市裏的著名文物或者坐標使我再次想起妻子和兒子。旗。我喃喃地叫一句。一想起兒子我眼裏就有了淚水。兒子紅撲撲的小臉蛋在我的眼前晃動,我的兒子就是在那座著名的磚塔下的一所房子裏來到世上的,也就是在那座塔下我認識了馬響。

馬響。在那個早已流失的炎熱的夏季裏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馬響,我想,這個女孩的名字挺怪的。我看一眼身穿白色衣裙的馬響,那個時候她正立在老槐樹下的陰影裏朝我微笑,我的心就抖動了一下,我說,你也在這兒教學?

我在這兒實習,說不準將來就能分到這裏來。

想嗎?

想。

我笑了一下,我說,這個或許我能給你幫點忙。你家是啥地方的?

紅馬。

紅馬?這個地名像她的名字一樣使我感到新鮮。我說,我第一次聽說有這麼一個地名,很遠嗎?

不太遠,隻是太偏僻。坐六十裏路的汽車,再坐兩個小時的小火車就到了。

小火車?

是的,小火車。

小火車。在那個炎熱的夏季裏我重複了一下這個名詞,同時使我產生了一種想乘小火車旅行的渴望,我說,坐小火車一定很有意思。

她笑了。她說,有機會我帶你去坐一次好嗎?

有一陣風從某個方向吹過來,磚塔上的風鈴在空中丁當作響,那風兜起她的衣裙飛舞著,這使我看到了她那白花花的如同陽光一樣耀眼的大腿,那大腿仿佛一隻手伸過來在我的心上擰了一把。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這時妻子在屋裏喊我,我記得很清楚,就是這個時候妻子在屋裏喊我,這或許對我是一種暗示,當時我被馬響的大腿所迷惑,硬是沒明白,正像妻子對我暗示的那樣,我到底還是毀在這個女人的手裏,現在眼前無可反駁的事實已經證實了這一點,這個無情無義的女人她拋棄了我!天哪,這讓我咋還有臉回到現在立在冬日寒冷裏的磚塔下麵的那所學校裏去呢?旗,你爸沒臉再回到你的身邊去了,在這個博大的世間已經沒有可容我立身的地方了,讓我死掉吧,讓我化為灰塵吧!這時,一種又一種人們自己製造出來的自殺的方法走進我的思維裏來讓我選擇:

投井。可是在我居住的這座城市裏我從來沒有見過水井,水井都是生我養我的故土留給我的記憶。小的時候我常常跟在爹的後麵到井邊去打水,爹忙的時候我就跟在奶奶的身後去打水。奶奶瘦小的身子挑著一對木桶在我的前麵咯吱咯吱地行走,她細小的腳脖子支撐著她的身子又擔起一擔水在我的記憶裏行走,現在想起來真是有些不可思議,那麼細小的腿怎麼會支撐起來她那行走的一生呢?一想起奶奶想起爹娘我就忍不住熱淚盈眶,我無顏麵對江東父老了,奶奶,現在我想死哩,我想投井死哩。奶奶說,哪有井了?現在哪有井了?是哩,即使現在我偷偷地回到故鄉也找不到水井啦,現在家裏用的都是壓水井,水井在我曾經生活過的那片土地上隻是作為一個名詞存在而已,因而這種自殺的方法也隻能是傳說之中自絕於人類的一種手段了。

那就跳樓吧,從這五樓上跳下去不就完了,一切都擺脫了!堅硬的水泥路麵就在我的下麵,跳下去吧!頭朝下,腳朝上,頭撞在地上摔個稀巴爛,連鼻子眼都看不清,那些穿紅著綠的男人和女人都會停下來圍著看我,那我成了啥?一條死狗?將來我的爹娘來到這裏看到我這個樣子會有多傷心?他們辛辛苦苦地把我養活大供我上大學最後就看到這個結果嗎?不中,我不能這樣死。

幹脆回到屋裏躺在床上割斷靜脈慢慢地讓自己的血流出來吧,讓那些鮮紅的血流滿漆了木紋的水泥地板,然後讓我慢慢地去死,我就這樣躺在這間屋子裏慢慢地去死,沒有人來打攪我,冬天過去了,春天慢慢地來臨。在溫暖的春日裏我的屍體就會慢慢地腐爛,我屍體的臭味就會彌漫整個建築。在夏日來臨的時候,當人們打開我的房間的時候,我就隻剩下一架森森的白骨了。不中,這樣也不中,那個時候他們一準會讓我的兒子來到這裏,我的兒子看到他的爸爸竟會變成一架白骨躺在這裏,兒子心裏咋會承受得了?那架森森白骨會使我的兒子一生不得安寧。不,不能這樣。我還是到外邊去死吧,死在一個人不知鬼不覺的地方,可是我怎樣去死呢?讓汽車撞死?不中,那樣太慘,說不準還是能讓人認出來我是誰,幹脆去臥軌自殺吧,在火車到來之前一下子躺下去,壓個血肉模糊,那樣還有誰能認得呢?對,就臥軌吧。到白馬去有小火車,就躺在小火車的鐵軌上吧。小火車?我日他娘,每次都是我把她送到小火車上,送她回家,可是現在她不要我了,馬響,你就這樣沒良心嗎?馬響,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哩,我就在拘留所裏待了十五天你就這樣把東西都給我弄走不要我啦?我得去找你說個明白,我得間問你,問清了咱倆就一塊死,我不能便宜了你。紅馬,我得上紅馬!我現在還不能死,上紅馬到馬響那裏問個明白再死也不遲,走,上紅馬! 日他奶奶,日他那先人,上紅馬!

你是哪一天去的紅馬?

臘月二十三。

真是這一天嗎?

是這一天,沒錯。起初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紅馬的街上閑逛的時候,突然有很多人家都放起鞭炮來,這我才想起來那天是臘月二十三,是祭灶的日子。

你是說你從拘留所裏一出來就立即去紅馬了?

是的。那天我回到家裏一看,她把值錢的東西都給我弄走了。

誰把你的東西弄走了?

馬響。

馬響和你啥關係?

朋友。

啥朋友?

女朋友。

你以前不是教師嗎?用詞準確一點。

同居。不過我們準備結婚。

同居多長時間了?

快兩年了吧。

說準確一點,這可都記錄在案。

一九九三年三月吧。那一年三月我和馬響去內蒙古進皮子的時候開始同居的。

也就是從你停薪留職辦皮革廠以後?

是的,我一直待她不錯,可她竟拋棄了我。

所以你殺死了她?

沒有,我沒有殺她。

那你去紅馬的動機是啥?

我隻是去找她。

找她幹啥?

我隻是想當麵問問她,為啥這樣無情無義,我待她這樣好,連老婆孩子都不要了,準備和她結婚,可是她……

所以你才想殺了她!

沒有,我真的沒有這樣想。

不想殺她那你帶刀子幹啥?

我沒意帶刀子,臨出門的時候我隨便帶了一個兜子,那兜子我出差時經常帶著,那把刀子平常就在裏麵裝著,我真的不是有意帶刀子。

這把刀子從哪兒來的?

在內蒙古買的。是我第一次和馬響去內蒙古在百靈廟的一個小攤上買的。

這上麵有馬祥的血你怎樣解釋?

我真的沒有殺馬響。

不是馬響,是馬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這是第幾次去紅馬?

第一次,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去過紅馬。

馬響家在哪裏?

紅馬。

你們同居兩年,你從來沒有去過一次紅馬?

沒有。她不讓我去。每次她回家都是我用車把她送到白馬,然後她從白馬乘坐小火車回紅馬。

你是怎樣去的紅馬的?

先搭汽車到白馬,然後又乘小火車去紅馬。

你是乘幾點的小火車去的?

開往紅馬方向的小火車每天一共兩趟,早起一趟下午一趟。我乘的是後一趟。你看那天我從這裏出去就快九點了,我隻有乘下午那一趟。那天天陰潮潮的,傍晚的時候還起了霧。我真說不清,冬天裏還起大霧,可能是天氣漸漸變暖的緣故吧。

別岔題,這又不是在課堂上,你想講啥你講啥。我問你,你在小火車上都碰到誰了?

一個剛剛假釋的勞改犯。

你咋知道他是勞改犯?

乘務員查票,他沒有。乘務員讓他補票,他就掏出來一張勞改農場發給他的假釋證。

他叫啥名字?

不知道。那個假釋證我隻看了一眼,隻記住了他今年才二十六歲。但他看上去不像,比實際年齡大得多。

他長的啥特征?

臉黑,中等個,一頭又短又黑又髒的頭發,穿一件舊軍大衣,其它我就記不清楚了。

在車上還見到誰了?

一個從朱仙鎮來的賣木刻年畫的中年婦女,還有一幫子歌舞團的演員。

他們都是在紅馬下的車嗎?

是的。後來我們都住在靠街的那家小客店裏,我住在小閣樓上。

那天你見到馬響了嗎?

一直沒有。我一到紅馬就四處尋找馬響,在那個陌生的地方我像一個影子四處遊蕩,天氣陰潮潮的,人家都在準備過年了,可我卻像一條喪家狗在那裏四處遊蕩……

好了,別抒情了,臭知識分子。說不定人家把你賣了你也不知道,看你也不是個辦工廠賺錢的料。那樣吧,你好好地想一想,把這筆和紙都帶上,把你那天從早到晚的經曆都寫下來,一點也不要漏,要準確點,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知道嗎?

知道知道。

走吧。

我跟著看守走出屋子,穿過一條狹窄且高深的走廊,來到一個灰色的鐵門前,他打開房門對我說,去吧,進去吧。

我走進去,裏麵一片陰冷,還沒有等我看清屋子裏的東西,身後的鐵門就吮當一聲關閉了,隻有一小塊光亮從門的上方射到屋子裏,一股躁尿氣直衝我的肺腑而來。

一聞到這躁尿氣我就想吐,我的小肚子就發沉,我抖了一下把腿夾緊了,我想尿泡。可是一圈子惡狠狠的眼睛都在盯著我,我知道,那一圈子陌生的眼睛都在惡狠狠地盯著我,我知道我和他們沒仇沒氣,但我早就知道這號子裏麵的事兒,你就是閻王爺不報姓名進去他們也不會放過你,隻要你初進來,那些老號子們非得收拾你一頓不可。我偷偷地望一眼那些坐在灰暗光線裏的號子們就知道今天這頓打是省不了了,我忙從兜裏掏出來那盒僅存的煙。進號子之前那些看守已經把我身上收了個遍。一千多塊錢、手表、BP機,還有我的皮帶,領帶都給我收走了,媽那個x,隻給我留了一盒煙。這盒煙還是那小子好像給我留了麵子。我記不清在什麼地方了,是在國王大酒店還是在不夜城酒家?那個給我麵子的小子肯定同我在一個酒桌上喝過酒,我記得當時他就一口一個大哥地叫,我知道他當時想弄我的皮子給他的小姨子做皮衣呢,媽那個x,現在裝著不認識他爺了!他從我兜裏掏出來那盒紅雙喜看了一眼又連同那個液體打火機一同給我裝了回去,他嘴裏嘟嚷了一句說,留著吧,一會兒你有用。這不,現在有用了,我日你那奶奶,你知道他們要打我,你咋不先過來給你爺打聲招呼?你當時去我廠子裏弄皮子的時候可不是這樣對待我的,我日你那先人,現在的人都變種了,認錢不認人了!他用著你的時候你去日他娘他都願意,用不著你的時候你就是他的親爹他也敢照屁股踢你兩腳讓你滾蛋。 日他那先人,我是知道現在這人了,到哪兒都沒有個公平了!就說這號子裏吧,能不都是犯了事過來的嗎?能不都是走了黴氣運才進來的嗎?就這樣你進來他們照樣自己整自己,到了號子裏你也得賄路那些先進來的爺們,現在都這樣,先進來的是爺。我忙把煙掏出來挨著個兒往爺們手裏遞,我說,吸煙吸煙,請吸煙。

那些灰黑臉的號子們都拿眼審視著我,他們一個個從我手裏接過煙又一個個像凶神一樣坐著不動,我汗毛眼裏都感覺到了他們目光的冰冷。我又忙從兜裏掏出打火機湊過去給他們一個個點煙,他媽那個X呀,我成了孫子啦,我得伺候這些雜種!要是在外邊,我日他奶奶,老子不一個個地收拾你們才怪哩!這會兒我不是犯在你們手下了嗎?好漢不吃眼前虧,這會兒我就是給你們點點煙使個小架也不掉我一根毫毛,隻要你們不打我,別說給你們點煙,就是叫我給你們跪下磕頭也中,讓我喊你們一聲爺也中。我譚毛可不是以前的譚毛了,以前的譚毛你就是把刀壓在脖子上我也不會說句軟話,現在的譚毛連骨頭都是橡皮泥做的,咋捏都中。這時坐在門邊的那個小個子吸兩氣沒吸著,他說,來,你過來,再點點。

自從進了這號子裏我才第一次聽到人說話的聲音,起初他們都啞巴了。但我知道他們都不是啞巴,他們是不給我說話,我知道他們給我一說話就有活動的餘地了。我忙走過去給那個小個子點煙,那小個子卻把沒點著的煙拿開,對我說,你這是啥煙,拿來我看看。

我就乖乖地把煙盒遞過去。

小個子說,紅雙喜?你這熊煙是假的吧?

不是假的。

不是假的咋點不著?

真不是假的,你再點點試試。

小個子一把把打火機從我手裏奪過去,說,不是假的也不是你自己掏錢買的,沒等我再說話,坐在中間的一個瘦猴樣的漢子咳了兩聲。一聽到瘦猴的咳嗽聲小個子就忙跑過去,說,大哥,給,我都給他要過來了。瘦猴朝他的腳下看了一眼,小個子就把煙和打火機丟在了地鋪上。瘦猴又朝我抬了抬下頰,小個子把那根沒有吸著的煙夾在耳朵上,轉身朝我說,站好,大哥叫搜你的身哩!

他一說搜身我就哆嗦,小肚子往下沉,我想尿泡。可是小個子不理我這些,說著就走過來前前後後地搜我,他的手像一條蛇一樣在我的身上爬過來爬過去,讓我的心也哆嗦起來。最後他朝瘦猴攤開雙手說,大哥,沒有。

瘦猴說,幾進宮了?瘦猴終於說話了,瘦猴一說話我的雙腿就使勁地往一塊兒擠。瘦猴的聲音很粗啞,就像我小時候在半夜裏醒來聽到的窗外的老槐樹上的夜貓子叫喚的聲音,但是我沒有聽懂他的話。

小個子說,說呀,大哥問你這是第幾次進來?

幾次?媽那個x,還想讓我進來幾次?就這一次還不夠我受的?我說,第一次。瘦猴說,是犯在手上這是犯在嘴上?

我日他娘,還是黑話啦?小時候我看《智取威虎山》的時候就聽過土匪的黑話,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麼哈麼哈……可是這會兒我還真沒有弄懂這個鼇孫家兒說的是啥意思。

小個子說,說呀,大哥問你犯在手上就是偷人家搶人家,問你犯在嘴上就是貪汙受賄,哪一條?說!

哪一條也不是。我說,都是我給人家送,都是我請人家吃。

瘦猴說,那你是犯在腿根子上了?

腿根子上?

真笨!連這都不懂,就是腰下硬。一群號子都哈哈地笑起來。小個子說,還不懂嗎?你日人家的小媳婦了還是日人家的黃花大閨女啦?

一聽這話我的小肚子就憋得生疼。我說,我憋不住了,我要尿褲子啦。說著我就四處瞅瞅,那時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屋子裏的光線,我看到門後麵放著一個尿桶,我奔過去就往桶裏尿,還沒有尿完我的脖子就被人卡住了。我看到了瘦猴那張凶狠的臉,我看到了瘦猴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他惡狠狠地說,你尿,我叫你尿!媽那個x你知道這是啥桶?這是我們洗臉的桶!這是我們洗臉的桶你知道不知道?他一腳踢在我的腿彎子裏,我的腿一軟,就跪在了尿桶邊上。瘦猴說,喝!給我喝了!

我的頭就被瘦猴按在了尿桶上。一股濃烈的臭氣撲鼻而來,我看見那桶裏漂著兩段淡黃色的大便,大便呀!一看到那大便我心裏就往上翻,可是那瘦猴硬是把我的頭按下去讓我喝了兩口尿,弄得我滿臉都是尿水,我日他奶奶,我記著這個鱉兒,有朝一日在外邊他要是犯在我的手上我不活剝了他個鱉孫家兒我譚毛就是妮子養的!現在一聞到這躁尿氣我就想吐,我的肚子就往下沉。我看到了牆角有一隻尿桶我就迫不及待地走過去,那是一隻幹桶,一隻沒有糞便沒有尿液的幹桶,可是我仍然感到有一股子操尿氣從那桶裏散發出來,我站在桶邊把東西掏出來我的後心就一緊一緊的。我忙停住,在我的身後沒有一個人,隻有地鋪上的那條孤苦零丁的被子宿在那裏,還有那本他們讓我寫到紅馬經曆的稿紙,其餘的就是冰冷的四壁了。媽那個X,老子這回是二進宮了!

我尿了一氣就在地鋪上坐了下來,屋子裏空蕩蕩的,快過年了,我一個人卻孤零零地被關在這裏,他們讓我寫那天我去紅馬的經曆,去找馬響的經曆,咳,寫吧。現在我死死不成,活又活到這個份上,還有啥話可說哩?沒有了,寫吧,我寫。

我叫譚四清,一九六四年出生,家往……

唉,寫這些幹啥?人家又沒有叫寫這些,這些諸如出生年月籍貫性別民族工作單位等等之類我在第一次進來的時候就已經被人家記錄在案了,人家還知道我有個外號叫譚毛,四清是我的乳名,有我的時候正趕上四清運動,俺爹說你就叫四清吧,我就叫四清了。現在這名字聽起來還有點紀念意義是吧?去他媽那個X吧!老子命不好,生在那個偏僻的村子裏,俺祖上幾代都是土不拉及的農民,成年累月滿臉的黃土灰塵,現在想起來俺爹就最有代表性,一臉的老樹皮,白天在地裏被日頭暴曬,夜裏在地裏被冷風惡刮。逢著莊稼季節俺爹就沒有回過家,都是我提著小黑罐去給俺爹送飯。那個時候我還小,七八歲,一個胳膊上挎著模籃子,一隻胳膊提著那個小黑罐,小黑罐一走一撞腿,出村就是沒邊沒沿的土地,太陽那個毒呀,真是沒法說,可是不中,我得給俺爹送飯呀。俺爹一個人給我們家掙工分,俺爹一個人頂人家幾個,俺媽領著我們兄妹幾個,我是老大,我不往地裏送飯誰往地裏送飯?就那俺家一年還有半年沒有糧食吃,我受的那個苦,想起來日他娘真是沒法說!誰叫我命苦了?我要是生在城裏,我要是生在一個縣長家裏或者一個公社書記的家裏,我還會受您些苦?可是沒辦法,爹娘一高興就把你生在這個世上了,你能再回去?沒辦法,農民的孩子想出人頭地要比有錢有勢人家的孩子難上多少倍呀。媽那個x,現在我看見那些靠爹的勢力扛著一顆肉頭活著的人就恨,有本事給我放到一個水平線上來比一比?不知道那些龜孫要比我差多少倍。就這我就弄得不賴了,我靠自己的本事考上大學,又靠自己的本事留在城裏,又靠自己的本事找老同學他爹貸款辦了工廠,五十萬呀,媽那個x,五十萬光回扣我就給他五萬。說起來這事還是怨那個老龜孫太貪,媽那個x這回你得法了吧?弄出事來了吧,把老子也給連累了,你個老龜孫,你當共產黨的錢好貪呀?這回就是不殺你的頭也得讓你坐個三十年二十年的牢。我罷,他能咋著我?大不了判個三年兩年的,我還有資產頂著哩,我又不是騙子,我貸款是為了辦廠子。媽那個x別講咋說老子也值了,好車我也坐了,好館子我也吃了,大款我也當了,老婆我也換了,高級飯店老子也住了,比起俺爹我值了,我日他先人,就是死了我也值了,過把癮就死,這是誰說的?這話說得好著哩,人不就是活這熊幾十年嗎?早死晚死都是死。唉,日他娘,想這些幹啥,不想這些,說起來三天三夜我也說不完,不說這些了。我望著那張剛剛寫了一行字的白紙發呆,寫,我說,還寫那天我去紅馬的事吧。

臘月二十三上午九點我從這裏出去……

唉,心裏亂,寫不進去。我把被子蓋在腿上。這號子裏好冷呀!今天二十六了吧?再有三天就過年了,家家戶戶都在準備過年哩。去年這個時候我在哪?二十六?那個時候我正在國王大酒店裏請建行裏的幾個頭頭吃飯哩,紅梅廳,是的,是紅梅廳。我記得那個後牆上就掛著一幅老大老大的國畫,畫上是幾枝疙疙瘩瘩的臘梅,幾片血一樣紅的梅花,那雪白的大地是那樣地耀眼。馬響拉著我的衣袖說,人迷了?老孫給你端酒哩。哦哦……我這才從那畫意裏走出來,滿地的白雪卻沒有使我感到一點寒意,那是因為我的身後有暖氣,我隻穿了一件羊毛衫,媽那個x,俺家老幾輩誰穿過這衣服?沒有。俺爹一到冬天就一件黑棉襖,大帶子一紮腰就是一個冬天。袖頭上都磨得黑油油哩,能劃火柴。俺娘穿的是大檔棉褲,一到黑了俺娘就在煤油燈下捉虱子,捉一隻放到嘴裏“叭”的一聲響。那虱子的肉一定很好吃,好香。有時候我就想,要是養些虱子一準是一道好菜,起個啥名?叫油炸虱子?想到這兒我就不由得笑出聲來。馬響說,你笑啥哩?我說我沒笑啥。現在老子花一千二我連眼都不眨一眨,馬響挎著我的胳膊往外走,她尖細的鞋跟敲打在大理石的地板上,當―當―當―我就像做夢的一樣,我說,我們回去吧。

馬響嘮聲哮氣地說,你送我回家,我想回家看看。

我說,過了年咱們一塊兒回去不中嗎?

看你。她在我的身後扭了兩扭,我知道你有事,你就送我到白馬不中嗎?我自己回去,我明天就回來。我學著洋人的樣子聳聳肩說,走吧,我送你。然後我用手指點著她的額頭說,你呀,你想讓紅馬永遠留在我的想象之中嗎?

就是就是。馬響把頭埋在我的懷裏笑了。

紅馬,紅馬,我到底還是到了紅馬,我到底還是獨自一人在臘月二十三去了紅馬,到了紅馬,我卻被那一件又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件像霧一樣把我圍困在裏麵了。

我知道每天下午開往紅馬的小火車是一點四十。站在白馬車站那肮髒的站台上,我第一次看到那輛灰色的蒸氣機拖著四節低矮的車廂從西邊的田野裏吭0吭味味地爬過來已是一年多以前的往事了。那條從遠方伸過來的鐵軌在西邊高大的白楊樹下顯得那樣的單薄而狹窄,我擁著馬響的肩膀想象著那些白楊樹初栽上去的情景,它們細小的身子不時地被寒風擠壓著,可是在以後的時光裏,楊樹吸收了土地的水份和營養,呼吸了空氣和陽光,在人們的不知不覺之中長大了,把日夜陪伴著它們的鐵軌比得醜陋不堪,這就如同我身邊的馬響。馬響在十幾年前還是一個幼小的女孩子,可是她也在不知不覺之中長得豐滿甜蜜而楚楚動人。當我擁抱著她那光滑的身子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一句很富有哲理的話:人類成熟的永遠是一些個體的分子,人類衰老的也永遠是一些分子,而人類本身就像那條醜陋的鐵軌一樣根本上沒有什麼改變。這使我產生了一種對人類仇視的心理。我討厭人,特別討厭那些認識和不認識的男人。由於我的思想沉浸在對某種事物的思考之中,我沒有看到那台吐著黑煙的蒸汽機是怎樣駛進白馬車站的,等到那列隻有四個車廂的綠色的客車停在我的麵前的時候,我才從思想裏清醒過來。

在陰暗的天色裏我看到一個身穿深藍色製服的女人打開了車門,寒冷的空氣壓著從火車頭裏噴出來的灰白色的氣體從她的麵前飄過,接著有許多提著大包小包的穿著各異的人從車廂裏滑出來,這種情景使我再次想起我的父親。我的父親背著一布袋紅薯到穎河鎮去賣,他把布袋裏的紅薯一塊一塊地掏出來,同這列小火車往外吐人沒有什麼兩樣。人就是紅薯,車廂就像父親肩上的袋子,我現在走進車廂就如同走進父親的布袋。

車廂裏亂槽槽的。我在靠北邊的一個座位上坐下來,天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有福氣,在接近年關的時候在我窮困潦倒的時候在這輛車廂裏竟還會有幾個空座位。我把我的包放在行李架上,這時我被從某個方向傳過來的哼哼嘰嘰的歌聲所吸引,順著歌聲我看到了幾個塗了很重的口紅的女人和幾個嬉皮笑臉的男人。一個小眼睛大嘴巴的女人在他們中間手舞足蹈,由她引起的笑聲蕩滿了車廂。在他們身邊和頭頂的行李架上我看到了幾隻箱子和一些演出用的道具。在穎河鎮,我見過這類流浪他鄉的魚目混珠的碰班子歌舞團,他們大多是一些不得誌的為了生存或者追求自由追求個性的文藝愛好者。他們的笑聲使我麻木的心又增加了一層沉重,我感到車廂裏充滿了汙濁的空氣,汙濁的空氣使我惡心難受。我伸出雙手打開了沉重的窗子,冬季寒冷的風立刻湧進來。就這時我看到有一雙手攀在了車窗上,接著是一顆肮髒的頭顱,在他的臉上我看到了比這個季節更加寒冷的東西。幾乎沒等我反應過來他的身子已經鑽進了車廂裏。他拍打了一下身上那件破舊的軍大衣,就在我對麵的位置上坐了下來。在他裏麵坐著一個中年婦女,中年婦女往裏麵靠了靠身子,她看我一眼然後用乞求的口氣對我說,冷,能合上窗子嗎?

我也感到了風的寒冷,就順勢把窗子放了下來,從窗子打開到關上不到兩分鍾,就好像是我和那位破窗而人的逃票者事先有約似的,我當時把他當成了一個同我一樣的窮困潦倒的人,我想,他身上肯定是沒買票的錢了。這時那個中年婦女說,這下暖和多了。她感激地望了我一眼,接著又說,回家過年嗎?

我說,不是。這使我想起了馬響。我說,你回家?

女人從行李架上拿下來一個黑色的包,她從包裏取出來一疊花花綠綠的門畫來。她說,我是出來賣門畫的。說著她抽出來幾張遞給我,接著她又抽出來幾張遞給了坐在她身邊的黑臉漢子。她說,這位大哥,你也看看,俺這是正宗的朱仙鎮門畫。在她的敘說中,列車鳴叫一聲開動了。窗外一些房屋和行人都慢慢地退去。最後我把目光收回來,在我的麵前最先出現的是灶王爺。灶王爺和他的夫人善眉慈眼地對我微笑,他老人家說,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回。接著我看到了財神爺。財神爺手執一張恭喜發財的條幅對我說,財神到家又喜又發。最後我看到的是閻王爺,閻王爺怒目橫視領著他身後無數的陰魂把持著地獄的大門,他們在地獄的大門前豎起了一個靈牌:天地三界十方萬真靈。我的天,這十萬真靈守著這地獄的大門幹什麼?看來這進地獄也得去行賄了。這些主各持一方聖土真是忙得不亦樂乎。是呀,現在誰清閑呢?怕是張玉皇現在也正忙著往自家的小倉庫裏搬運諸位神仙送去的珍寶吧?

大哥,請幾張吧。中年婦女說,請幾張回家供著。

供哪?

堂屋裏,灶屋裏……

我把門畫還給她,我說,對不起,可惜我沒有家。

中年婦女顯然沒有料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她怔住了。我看到那個黑臉漢子抬起了頭,他拿畫的手抖動起來,他用充滿血絲的眼睛望著我,那目光使我哆嗦了一下,他的眼睛使我想起了瘦猴。瘦猴把我的頭按到便桶裏去喝尿。媽那個x,到死我也不會忘,可在號子裏我沒法收拾他,他連看守都不怕,他連死都不怕他還會怕我嗎?我比不了他,在外邊的世界上還有使我牽腸掛肚的東西,可是他沒有。黃昏來臨的時候他就像一頭暴躁的困獸,他一聲接一聲地嚎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呀―他隻想一心一意地出去。他說,我到期了,你們為什麼不放我出去?

看守把鐵門敲得當當地響,看守說,住嘴!

瘦猴說,我不住嘴,我就要喊,放我出去―

看守說,馬祥,再喊就揍你!

馬樣?我真的沒有想到瘦猴的名字叫馬祥。當我聽到看守第一聲喊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我的心就顫抖了一下,這使我想起了馬響。馬響,你在哪兒,你這會在哪?我這裏有個男人叫馬祥……

馬祥說,揍我?有種你過來!

看守就不說話了。可是一會兒鐵門打開了,灰暗裏一下子湧進來幾個手持警棒的看守,他們把瘦猴馬祥團團圍住,他們手裏的家夥一下一下往瘦猴身上搗,瘦猴穀個子一樣摔倒在地上,他還沒有爬起來就又被擊倒了。幾雙皮鞋前前後後使著勁踢打,瘦猴在地上翻滾著嚎叫。媽那個x,我在心裏得意地叫著,打呀,打呀!打死他個龜孫家兒!這回可輪到你了,這回你可碰到戴禮帽的啦,打呀,打死他!我進來的時候他把我的頭德到了尿桶裏,打呀,打死他個雜種,替我報仇呀……

喂,你的票。我被一隻細小的手推了一下。我睜開眼,看到一位身穿製服的女人立在我的身邊。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來到我的身邊的。她說,把票拿出來,查票。

我順從地從皮衣兜裏掏出票來遞給她,她反正看了一眼又還給了我。而後她又轉向黑臉漢子,她說,車票,把票拿出來。

黑臉漢子一臉的不屑一顧的表情,他把胳膊盤在胸前說,查啥票?他的聲音聽上去充滿了敵意。

你說查啥票?車票!

沒票。

那個女人氣惱地說,沒票補!這時一個乘警走了過來,乘警說,怎麼回事?

乘務員說,我查票,他說查啥票,你說查啥票?在火車上還能查飛機票?

乘警盯著黑臉漢子說,把票拿出來!

黑臉漢子看一眼乘警,從軍大衣裏掏出來一張折疊在一起的紙遞給了乘務員。乘務員沒好氣地接過來掃了一眼說,沒票你還耍啥橫?你不是剛剛從勞改場裏放出來嗎?你要是剛從國外回來還不把人吃了?沒票補票!

我沒錢。他們放我出來連一分錢的路費都不給,我就是去偷也來不及呀。

乘警說,沒錢就按沒錢的說,你看你就像頭頂著聖旨一樣。乘警說著接過乘務員手裏的紙,他看了一眼擰著眉說,我看你是欠挨揍,下站你就給我下去!說完隨手就把那張紙扔在茶幾上。由於車風的帶動,那張紙又滑落在了我的腿上。我拿起那張紙看了一眼,那是一張某個勞改農場的假釋證。噢,我想起來了,那個黑臉漢子的外號叫黑馬。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腦瓜說,今天下午我咋就沒有想起來呢?黑馬,我日他娘,他的外號叫黑馬。那會兒圍過來的旅客都從我的手裏傳出去的那張紙上知道了那個黑臉漢子的身份。有一個老者對黑臉漢子說,你這年青人,沒錢就按沒錢的說,他還會不讓你坐?他又轉身對乘警說,他也不容易,一出去就是五年,能不想家?看他也不是個有知識有教養的人,別給他一般見識。

乘警說,就是,沒錢也得有句好話!說完就不再理他,夥同乘務員接著去查票。黑臉漢子的橫氣被那張傳來傳去的假釋證給打消了,他在眾目睽睽之下開始顯得有些坐立不安。這使我想起我第一次被帶進拘留所裏的情景。他現在的處境使我產生了想和他對話的渴望。我說,你沒有上過學嗎?

黑臉漢子說,上過,二年級。

我說,多可惜,你應該多上幾年學。我日他娘,我在心裏想,就是上學又能咋樣呢?就像我。可我卻口是心非像正人君子一樣對他說,你應該多上幾年學。

黑臉說,俺爹不讓。我上到二年級俺爹就不讓我上了。那個時候我在家沒事兒,就學匪了。

你家是哪裏?

黑馬。

噢。這使我再次想起他的外號,他的外號叫黑馬。我說,黑馬是不是離紅馬還有二十多裏路?

是。還有二十五裏路。

黑馬這個地名我聽說過。可當時我沒有想到他的外號也叫黑馬。我說,黑馬也是個鎮子,你回去可以做點小生意嗎。

黑馬說,幹啥?沒本錢。媽那個x,逼急了我還去偷。

還偷?那你不是白勞改了幾年?

黑馬說,勞改算個雞巴!我看勞改場裏也挺有意思,我這已經是三進宮了。媽那個x下回再進去就不能去西華了,去新鄉。西華太累,整天在窯場裏幹,累死人,一天我一個人就得推一百二十車子土。

上哪兒勞改還能由得你?

咋由不得?隻要有錢,有錢送點禮就能幹輕活,比如說喂牲口,看個莊稼。可是我沒錢,我在勞改場裏幾年俺爹娘一回也沒去看過我。

想他們嗎?

黑馬一聽這話就不言語了。他剛剛有些想興奮的臉又慢慢地沉下來。

我說,你結婚了嗎?

結了。

有孩子嗎?

有。我進去的時候我兒子才三個月,不到一年我老婆就給我那拜把子老大過了。他媽那個x,老大真不講義氣,不夠哥們兒!這次我回去非剝了他們不中,我知道他們在哪兒!他惡狠狠地對我說,可他又好像在自言自語。

這時列車停在一個小站上,熙熙攘攘下車的人中斷了我們之間的談話。黑臉沉溺在一種憤怒的情緒裏。我知道我們之間的對話已經不可能再進行下去了;麵對他的坦誠,我無言相對,他的醜惡就是醜惡,他沒有把醜惡隱藏起來的打算,偷就是偷了!勞改就是勞改了!這次回去就是要去報那奪妻之恨了!他已經準備四進宮了!我突然覺得他這人好像天生的就是給監獄打交道的,或許就是他們這些人才養活了國家的法律。比起他們,我的內心是多麼的肮髒呀,我把我卑微的心理埋得是那樣的深,我的內心是多麼的卑鄙醒凝,是多麼的荒淫無恥。可我的表麵又裝得是那樣的高風亮節那樣的坐懷不亂,真的,我比不得他對世人的真誠,可是那個時候我這個虛偽的人還在為他擔優,真是可笑,我連自己的命運都不能把握我還在為別人擔優,我真他媽的是個混蛋!我把目光移到窗外,窗外是一個正在慢慢移動的陌生的村鎮。陌生的村鎮使我想起了自己的境遇。我突然感到有些茫然無助,麵前的一切對我都是那樣的遙遠,我對眼前的道路一無所知。

我就這樣有些癡呆地望著窗外,一直到列車再次啟動,我在窗外行走的田野和樹木之間聽到了寒風呼號的聲音。這使我感到在這個世間我是多麼的微不足道,我就像一隻螞蟻,或者像一隻蚊子,或許連螞蟻蚊子也不如,螞蟻在冬天裏還知道躲進洞穴裏休息呢,可是我……我真的感到了疲勞,我看了一眼依在車廂上打噸的賣木刻年畫的中年婦女,也依在靠背上慢慢地渾沌起來。

我一直昏昏欲睡,在昏睡中我感覺到列車在冬季的平原走走停停,直到最後一次睜開眼睛我才看到我對麵坐著的中年婦女和那個黑臉漢子都不見了,我看到那幫歌舞團的演員正在一邊喊叫一邊從我的身邊經過。我朝站在我身邊的那個小眼睛大嘴巴的女人問道,這是哪?

紅馬。

紅馬?我從她的話語裏清醒過來,紅馬就是我要下車的地方。我站起身來,還好,我看到我的提兜還在行李架上,我把它取下來,這時那個大嘴女人又朝我說,你也下車嗎?

我說,下車。

那女人朝我笑了一下,忙閃身給我騰了一個空,我就擠進了下車的人群中。由於擁擠,我的前胸緊緊地靠著她的後背,我的下領被她的頭發劃得生癢。這時她彎腰去看什麼東西,她寬大的屁股正好頂在我的兩腿之間,盡管隔著一個寒冷的冬季,我還是突然產生了一種觸電的感覺,我想和她做愛。她這時轉過臉來看了我一眼,從她的呼吸裏我聞到了一種冰淇淋的香味,這種氣味使我想起了馬響,想起我已經有二十多天沒有碰過女人了。我被這種思想浸泡著一直到走出車廂,撲麵而來的寒風才使我清醒過來。在那幢孤獨的高高地立在台階之上的候車室之外,我看到四周到處湧動著霧氣,霧氣的出現使我所麵對的紅馬失去了本來的麵目,置身於霧氣之中的紅馬似一條沒有盡頭的狹窄的巷子供我行走,我看到在巷子的兩側是一些裝載著無數秘密的房子。

在越來越濃的霧氣裏我最初告別了那座孤獨的候車室和一些在霧氣裏時隱時現的樹木,我沿著單薄的鐵軌往前行走,我隱隱約約地看到在鐵軌的右側有一道牆,牆上用朱紅色書寫著某種商品的廣告標語。在一個用破廢的水泥樓板壘起的百孔千瘡的廁所裏我停下來灑了一泡尿,之後我走進了一條肮髒的街道,一些人說話的聲音在我的前麵斷斷續續地傳來,我抬頭看到了一些隱隱約約的身影,有一些麵目不清的人開始和我擦肩而過,隨後我在街道的兩邊依次看到了如下一些名詞和能使這些名詞成立的實物:

幾間房屋。幾間落了門鎖的房屋。

一片隻有圍牆沒有頂蓋的建築。我看到有一個留長發的女人提著褲子從裏麵走出來,在寒冷的空氣裏我仍然聞到了一股子躁尿氣。我立住腳,朝那個女人說,喂。那個女人站住了,她的手剛好離開她的腰間,她的衣服隨著垂落下來。

我說,請問,你認識馬響嗎?

馬響?

對,馬響。

我不認識。說完她徑直走進一家小賣部。

一家小賣部。

一家打麵粉的機房。一個落滿了白色粉粒的屁股對著門口晃動,那屁股的擁有者正在機器邊忙活。

一家雜貨部。在霧氣裏我聞到了醋的氣味。

一家餐館。灰白的炊煙從餐館裏冒出來立刻被霧氣所包容。

一家掛了牌子的旅店。旅店裏傳來了哼哼嘰嘰的唱歌的聲音。《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這使我再次想起歌舞團裏的那個小眼睛大嘴巴的女人。我聽到隔壁餐館裏味味啦啦的油鍋把那歌聲德進去炸得叭叭作響。

一家影劇院。破舊的大門前冷冷落落。

派出所。在過道的牆壁上有一個新置上去的光榮榜。有兩個身穿製服的民警走出來,其中一個民警的臉上長著許多斑點。長一臉斑點的民警立住朝我看了兩眼,而後他們穿過肮髒的街道走到對麵的餐館裏去了。

郵電所。這是我在紅馬看到的唯一的一所牆壁被塗成綠色的房子。

一家理發店。理發店的門前有著一台發電機,發電機使得理發店裏燈火輝煌,這使得店裏的那幾個濃裝的女孩子與眾不同。

一家投影廳。投影廳的門前掛著一個用棉被做成的簾子,簾子的腰間已經破爛,露出了灰白色的棉花。投影廳前的音箱裏發出嗡嗡作響的聲音,一個女人正在浪聲浪氣地對過路的人說,你來呀,你上來呀……它的電源同樣來自那台發電機。

一家五官科診所。

一家醫院的大門。由於越來越濃重的霧氣,我沒法看清醫院內部的結構,院子裏仿佛一個無底洞,充滿了神秘感。我看到有一個身穿白大褂的女人在霧氣裏閃了一下又不見了,如同一個幽靈。

一家小型的商店。

一家賣油條的小鋪。

一家賣米沫的小鋪。

一家賣油條的小鋪。

一個賣蒸摸的挑子。

一家賣胡辣湯的小鋪。

一個燒餅爐子。

又一個燒餅爐子。

一家賣稀飯糖糕的小鋪。

在我看到這些都安在一道相通的棚子下的小吃時,我感到了饑餓。我突然間想起從早起一直到現在我還沒有吃過一口飯。我離開充滿泥濘的街道走進棚子裏,幾張臉一同麵向我,異口同聲地說,你咋吃?

我看了他們一眼說,喝碗稀飯來幾個糖糕吧。之後我選了一張凳子坐下來,我對正在給我盛稀飯的女人說,你認識馬響嗎?

馬樣?

馬祥的名字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突然從那個女人的嘴裏跳出來使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脫口問道,誰?你說誰?馬祥?馬祥是誰?

馬樣就是馬祥。

瘦子,他是個瘦子?

是個瘦子。

他也是紅馬人?

不是紅馬人你說他是哪裏人?

我的心驚跳了幾下,說,他回來了?

女人說,回來了,幾天前我就見他在街上轉悠。

突然出現的情況使我有些驚愕。那個女人看著從我的臉上奔過去的一片驚慌就用警惕的目光看著我說,你找馬祥?

不是。我說,我找馬響。

馬響?男的女的?

女的。

噢……

你認識她?

不認識。她對端糖糕過來的男人說,你認識馬響嗎?不是那個男的。女人說完又補充了一句,是個女的。

男人看了我一眼說,她是幹啥的?

教師。以前她在這裏教過學,她爹也在這裏教學。

噢……男人說,那你到學校裏去問問,前麵不遠就是一所小學。

我就這樣不止一次地向我遇見的人詢問馬響,可是他們都說隻認識一個名叫馬樣的人,幾天前他剛從外地回來。在這裏馬祥赫赫有名,可是卻沒有一個人知道有一個名叫馬響的女孩子。最後我沿著那條滿是霧氣的街道來到了一所小學校的門前。小學裏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學校裏已經放了寒假。我在上了鎖的鐵門前停留了一會兒,就走進了門邊的一間小屋子裏。我看到一捆又一捆的各種各樣的破爛在屋子裏堆積著。我把身子擠進去,就聞到了一股子黴變的氣息。我說,有人嗎?

你找誰?

我聽到了一個嘶啞的聲音,起初我沒有聽出說話人的性別,等我把身子移到屋裏在暗淡的油燈光下我才看到同我說話的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女人。我對她說,我找馬響。

馬響?

是呀。

剛才來的不是你?

不是。剛才也有人來找馬響?

有。才走沒多會兒。

找到了嗎?

沒有。

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給你一樣,是個男人。

你不認識他?

不認識。

那你認識馬響嗎?

認識。你說的不是馬泰奎的閨女嗎?

是她。她爹就在這個鎮子裏的學校裏教學。

老女人說,白天她不在這兒,好像晚上她才來這裏睡覺,學校裏有她爹一間房子。

你知道她家在哪兒住嗎?

教堂那一片吧。

教堂?

是,教堂。她家離教堂沒多遠。前天我出去拾破爛就在教堂那邊見過馬泰奎。

我結束了與老人的對話,走出她那間充滿黴變氣息的小房子。我肩掛提包重新站在那對鐵門前朝學校裏觀望,我再次看到一團一團的霧氣在我的視線裏流動,灰白色的霧氣改變了霧氣中的房子的顏色,霧氣中的房子在我的感覺裏是那樣地遙遠,那樣地不真實,仿佛是一些在水中漂動的幻影。就是這個時候我的手觸到了掛包裏的刀子的。我從掛包裏掏出那把刀子,我的拇指一用力,泛著青光的刀子就從刀鞘裏跳了出來。在漸漸暗淡下來的天色裏我看了一眼那把刀子,然後合上刀刃又重新把它裝回去。我抬頭看了一眼暗淡的天色,我想我應該到教堂附近去看看,在天黑之前我想盡快地找到馬響。

我在霧氣四遊的大街上一次又一次地詢問與我擦肩而過的行人,最終我找到了教堂。教堂裏冷冷清清,但房門卻是開著的,在很深很深的房洞裏我看到了一株搖擺不定的燭光。我在教堂的門前躊躇不前,這使我感到意外,在陌生而偏僻的紅馬竟有這樣一個教堂,這使我深深地感觸到了上帝的力量,我感到在那屋洞的深處仿佛有一隻神靈之手在輕輕地召喚我,我身不由己地穿過一排又一排簡單的座椅和頭頂上的一道被裁成三角的彩旗,來到了燭光前。在燭光前我抬起頭來,我看到了受難的耶穌,痛苦流滋出他的肉體和麵容在搖曳的燭光裏四處碰撞,這使我感觸到了真切的苦難在時間裏的飛翔。我不敢再麵對這痛苦,我輕輕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我的孩子,你向天主懺悔,尋求他的寬恕吧。

在我的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我轉過身來,看到在我的身後站著一位銀須白發的老者,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近我的,在我的感覺裏他仿佛就是一位上帝派來的無所不知的智者,麵對智者我無從言語。

老人說,懺悔吧,我的孩子,在這樣的時刻來到這裏,你一定想對天主說些什麼。

我說,我沒有想到這裏會有一座教堂。

我的孩子,上帝無處不在。那你是要尋求他的幫助了?

或許是吧。我說,我要找一個人。

隻要他在這個世界上生存著,你就一定會找到他。

她就在這個鎮子裏。

在紅馬?孩子,請說出他的名字,看天主能否幫助你?

她叫馬響。

馬祥?我的上帝,請寬恕這些罪惡的靈魂吧。

不,不是馬祥,是馬響,她是個女的。

春天就要來了,我的孩子,鮮花總是伴隨著女人,去吧,你會見到她的,她就在你的身邊。

在搖動的燭光裏我離開了教堂,無處不在的霧氣重新把我吞沒,霧氣裏亮著一盞又一盞燈光,黑夜在霧氣之中又一次降臨。這時在不遠處突然傳來了鞭炮聲,在臘月的夜晚裏炮竹聲使得世界是那樣的空曠,接連不斷的炮竹聲四處響起,四處響起的炮竹聲竟使我忘記了行走的目的,我感到了迷惑,我叫住一個從對麵走過來的男人說,為啥都放炮?

那個男人很認真地在灰暗的燈光裏看了我一眼,他說,你不是本地人吧?你忘記了今天是啥日子?

今天是啥日子?

今天是臘月二十三,祭灶的日子。

哦,真的要過年了。

是的,是要過年了。

這使我倍感孤獨。我說,這附近有旅店嗎?

你一直往前走。那個熱心的男人說,在派出所對麵,有一家旅店。他說完就匆匆而去。

我按照他的指點來到那家旅店,這是我曾經路過的那家旅店,在旅店對門的影劇院前亮著一盞明亮的燈,我看到了幾個熟悉的身影,那是我在火車上看到過的幾個歌舞團的女人和男人。在劇院房頂上的喇叭裏一個奶聲奶氣的女人正在預告今天上演的節目,她的聲音同霧氣一樣在鎮子裏四處傳蕩,向紅馬人宣告著歌舞團的到來。許多青年男女開始在霧氣的燈光裏晃動。我穿過他們橫在空中霧氣裏的身影,徑直地走進旅店。一個大胡子正坐在門邊的一張桌子旁寫著什麼,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來,看我一眼然後說,住店嗎?

住店。有房間嗎?

有。他把一個本子調過來放在我的麵前,他說,你填一下吧,把身份證填一下。他看著我在兜子裏摸來摸去,又說,得有身份證,沒有身份證可不行,派出所裏每天都來查夜。

我有身份證。我說,我有。我終於在皮夾克裏麵的一個兜子裏找到了身份證,我把身份證按在桌子上對他說,你填吧,我冷。

大胡子趴在桌子上寫了一陣,然後抬起頭來說,住樓上吧,樓上清靜。

我說中,住哪兒都中。

大胡子把身份證還給我說,住幾天?

先住一天吧。

你現在結賬還是明天結賬?

我想了一下說,明天吧。

那好吧,你去吧,樓上,204房間,裏麵住下一個人了,我一會兒給你們提水上去。

這時大街對麵喧鬧的聲音又陡地一下湧進我的聽覺裏,我朝那裏看一眼,那裏滿是被燈光照亮的霧氣,在霧氣裏我看到那個在火車上見到的賣門畫的中年婦女走過來,她對大胡子說,大哥,你就讓我住下吧,天這麼冷。

不中不中。大胡子說,沒有身份證不中。男的還好說,你一個女人家,不是不讓你住,要是派出所的半夜裏來查店,我可吃不消。

我就住一夜,女人說話的聲音從潮濕的空中傳過來,那聲音聽上去有些打顫。

不中不中。大胡子說著又看了女人一眼,你就到教堂裏去遷就一夜吧,教堂裏有椅子,還有煤火。

中年婦女無可奈何地轉過身去,在她離去的同時我和她背道而馳,她那浸泡在灰紅色燈光裏的乞求的麵容占據了我的思想,由於我沉溺在她那淒楚的麵容裏,在走出通往後院的雨道的時候我和迎麵走過來的一個人碰了個滿懷,那是一個女人,她尖聲而誇張地叫著蹲在了地上,但是她的叫聲被再度響起來的喇叭聲吞沒了。我閃開身子,透過從過道裏射過來的燈光我看到蹲在地上的是我在火車上見過的那個小眼睛大嘴巴的女人,她一邊叫著一邊用她的小眼睛仰視著我。

我說,是你。我彎下腰去拉她,我又說,礙事嗎?

你把人撞死了。她呼地一下站起來拉著我的手就往她懷裏德,我的手隔著毛衣觸到了一團喧和和的東西。她說,看你那樣子,慌著回家吃奶不是?看看,都給我撞出水來了,這回你吃吧,吃吧。說著就把身子靠在了我身上,她的手順勢往我的檔裏撈摸了兩把。她說,你餓了吧,一會兒我叫你吃,叫你吃個夠……

正說著,我們身後傳來了腳步聲。我推開她,轉身看到大胡子提著瓶開水走過來。

大嘴女人對我說,你一會兒過去,我就在對麵的劇院裏演出。走了兩步她同大胡子說,你是給我掂的水嗎?

大胡子說,這是樓上的,204房間。大胡子隨手指了一下我說,你們是一道的?

女人說,當然是一道的,他是我們的領導,這你看不出來?這麼帥的人,還能不是領導?他整天領著我們搗。說完她就一邊笑著一邊往外走。

大胡子看她一眼回過頭來說,那你就順勢掂上去吧。

我默無聲息地接過大胡子遞過來的茶瓶,獨自沿著一架狹窄的樓梯往樓上去,來到二樓的過道裏,我看到霧氣裏的一些影影綽綽的身影被劇院門前的燈光劈成了許多破碎的條條,我站在那裏,想從燈光裏找到那個大嘴巴女人的身影,想著那個大嘴巴女人我的身上就湧過一陣熱浪,我真的有些想要女人了。我這樣想著走進204房間,撲麵而來的酒氣使我清醒了許多。在燈光下,我再次看到了那個我在小火車上見過的假釋的黑臉犯人,這使我感到驚奇。我說,咋是你?

是我。他端起一杯酒停在空中,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他說,咋,不興是我嗎?

我幹澀地笑了一下,說,咋不興。我把茶瓶放在桌子上,回身關上門。我說,我想你回黑馬去了哩。

沒有,下來看個朋友。

沒有找到他?

沒有。他用充滿血絲的眼睛盯著我說,你是紅馬人?

不是,我說,我不是紅馬人。

噢。他舉起手中的杯子對我說,不喝兩盅?喝兩盅去去寒。

我把提兜丟在屬於我的那張床上,同時我的胃裏也湧出了對酒的渴望。我已經有好多日子沒有喝過酒了,就像許多日子以來我沒有沾過女人的身子一樣我也有許多日子沒有喝過酒了,我那變得有些貪戀的目光掃了一下黑臉漢子手中的酒杯,轉身走出門去。在樓下大胡子那兒我要了一杯半斤裝的兆豐酒,又要了半斤牛肉和兩袋花生米回到樓上,我推門走進客房的時候,朝黑臉漢子舉了舉手中的東西,把菜放在桌子上。我拉開酒杯蓋子,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我覺得有一團火從我的喉嚨裏淌下去,接著把我的胃都燃燒了。我對黑臉男人指了一下桌上的菜說,吃,吃吧。黑臉男人用通紅的眼睛看我一眼,也不說話,粗糙的手執著筷子就去叨菜。

接下來我們誰也沒有再說話,我們各自端著自己的酒一口接一口地喝。等杯子的酒見底的時候,那半斤牛肉和那兩袋花生米也光了。我感到頭有些暈暈的,就脫了皮衣和褲子,拉開被子躺了下來,我在恍惚之中聽到外邊的喇叭聲一次又一次地從門縫裏擠進來,許多日子的疲憊一下子朝我擠壓過來,我很快就在不知不覺之中睡著了。

在恍惚之中我聽到有咚咚的腳步聲,我睜開眼睛,看到有強烈的燈光把我眼前的世界照得通亮,這使我一時忘記了身在何處。我掙紮著坐起來,可我又困得要命,我的頭沉沉地怎麼也抬不起來,我隻有又一次在床上躺下來,聽著那咚咚的腳步聲走近我。我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她來到我的床邊立住了,我看到了她紅紅的大嘴巴。

我說,是你?

她沒有吭聲,而是用一雙充滿淫蕩的眼睛望著我,她抬起手開始撫摸我的臉龐,那手而後又插進被窩來撫摸我的胸膛,她那纖細而光滑的手仿佛一道神聖的光環在我的身上照來照去,最後那手又移到了我的雙腿之間,我的陰莖在她的手中如同一棵生長在夏日曠野裏的孤獨之樹,那棵沒有樹葉卻生長得蓬勃的樹被火熱的陽光撫摸著,那大嘴巴的女人望著我,對我發出一種聲音,那聲音從遙遠的天際邊蕩過來,那聲音說,想嗎?

我被她的目光烤得雙唇幹裂,我渴望著那從天際裏蕩過來的聲音化作暴風雨到來之前的雷電,我向她伸出雙手,我說,我要你―

她站起來,把身子閃在一邊,她一邊望著我一邊迅速地脫去衣服,她豐滿的肌體仿佛一道白光照得我睜不開眼睛,她走到床邊,把我的被子掀開,她那豐滿的肌體就朝我壓過來,我在她的肉體的擠壓下漫漫地往下沉,她的身體化成了一片無邊無際的藍色的海洋把我淹沒了,那海洋掀起的波浪在我的身體上湧動,我收緊我的肌肉,抽出我的雙手撫摸在那海水之上,那海洋的波濤聲在我的肌體之上不停地響起,那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我就要被淹死了,我的天哪,讓我在那藍色的海洋裏長眠不醒吧,讓我在那藍色的海洋裏死去吧,讓我死吧……

突然我被一種古怪的聲音所驚醒,現在我怎麼也想不起來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聲音,不知道那聲音來自何方,但是那聲音把我從沉睡中召喚出來。我睜開眼睛,那盞灰紅的電燈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熄滅,我懶懶地躺在被窩裏不想動,但我感到有什麼東西把我的內褲弄濕了,我把手伸進去,在雙腿之間我摸到了濕糊糊的一片。這才使我模模糊糊地記起那個大嘴巴的女人,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離開我的。我伸手在床邊的牆壁邊摸到一根細小的繩子,一用力,我頭頂上亮起的燈光就驅趕走了小閣樓裏的黑暗……這時我突然想起在這間小閣樓裏還住著另外一個人,在剛才我沉浸在男歡女愛之中的時候,我忘記了他的存在。我抬起頭來,可是在另一張床上,我沒有看到那個黑臉漢子,那裏空空蕩蕩隻有一條駐滿寒意的被子,這使我感到意外。他到哪兒去了?我折起身來,我想披上我的皮衣,但接下來的情景使我大吃一驚,我的皮衣不見了。在我的被子上蓋著的卻是一件破舊的軍大衣,是他,是那個剛剛從勞改農場裏放出來的黑臉偷走了我的皮衣,我日他娘,這個雜種!

我迅速地下床穿鞋,竄到門邊拉開門,一陣寒風撲麵而來,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我不得不重新回到屋子裏,關上門,思索著這個時候我該到哪兒去。我來這兒幹啥了?我是來找馬響的呀,對,我得到學校去找馬響,由於那半斤兆豐酒的緣故,我差點忘記了來紅馬的目的。為了去尋找馬響,我現在不得不把那件破舊的軍大衣穿在身上。在那件軍大衣上我聞到了那種隻有在號子裏才有的躁尿氣,一聞到那躁尿氣我就想起了瘦猴馬祥。可是沒辦法,為了馬響,為了能在這個寒冷的異鄉找到馬響,我隻有穿上這件充滿躁尿氣的大衣了,我日死他那浪娘,那個黑臉把我的大衣偷走了。

現在我回憶著那天夜裏我穿著黑臉的破舊的軍大衣走出那間小閣樓的情景。在閣樓的門口我聽到從大街對麵的影劇院裏傳出來的歌聲,那天夜裏那場在鄉間演出的歌舞還沒有結束,我似乎看到了那個小眼睛大嘴巴的女人手拿話筒站在舞台上浪聲浪氣唱歌的情景。我走下閣樓,穿過過道,來到大街上。大街上的霧氣仍然很濃,在這寒冷的冬夜裏這些在空中遊蕩的水汽仍然沒有結凍依附在大地之上或者依附在其它物體之上的意思,現在想起來真是有些不可思議,這是為什麼?在冬季的夜間是很少能看到這樣濃重的大霧的,難道不是這樣嗎?這種現象很異常。

我站在霧氣裏,對麵劇院前的燈光仿佛離我十分遙遠,那燈光如同一枚升在天空的太陽,我當時怎麼也弄不清我所麵對的是黑夜還是白天,我有一種身處夢境的感覺。我要到哪兒去呢?我在霧氣之中裹緊大衣,寒冷使我的頭腦漸漸清醒,我的思想又回到了沉沉的黑夜裏,我又一次記起了我來此地的目的。馬響。我在心裏這樣叫了一句,就沿著街道往前行走。我模糊地記得今天下午我就是這樣行走才漸漸接近那所小學校的。

在街道裏,一切都被霧氣所彌漫,那些賣小吃的小鋪子現在都消失了,那裏隻有一排模糊不清的小棚子,更遠處有一兩盞燈光在霧氣裏仿佛夏季夜間裏的飛來飛去的螢火蟲。我漸漸地接近那燈光,那燈光就像漸漸長了許多灰紅色的絨毛,這使我感到新奇。我一邊獨自行走一邊觀賞著那個在空中長滿灰紅色絨毛的怪物,我穿過那怪物所放射出來的光亮穿過高低不平的街道,最後又走進了黑暗裏,我離開那怪物越遠我越感覺到夜越深,我感到了撲麵而來的霧氣一陣緊過一陣。正當我感到迷失方向的時候,我聽到從對麵傳過來了咚咚的腳步聲。我立在黑夜裏,等那聲音走近我,在那聲音就要和我擦肩而過的時候,我說,喂。

腳步聲猛然地消失了,我聽到了那個人急促的呼吸聲。我說,小學怎樣走?

小學?

我說,是的,小學校。

前麵。那個似乎有些沙啞的聲音說完就不再理我,他在黑暗裏繼續往前走。

我停了一下就按照他的指點來到了小學校的鐵門前,鐵門邊的那個老女人的房子證實了這一點。我用手摸著鐵門,鐵門透心地冰涼。我不知道我怎樣才能越過這道鐵門進人到學校的腹部。我試著推了一下鐵門,沒想到那鐵門卻開著,我似乎有些驚喜,驚喜之後又有些驚慌,我有一些做賊的感覺。我回身望著大街,大街被黑夜和飄動的霧氣所吞沒,這多少使我有些放下心來,我轉身擠進鐵門裏,朝院子裏走去。

我不知道這所院子有多大,在黑夜裏我沒有看到燈光,也沒聽到有人的動靜,我隻聽到霧氣在空中走動時和院子裏的樹木枝條相撞的聲音,聽到霧氣在撞到樹枝上又凝結成水珠滴落下來的聲音。後來我想,這樣霧凝成水的天氣應該不是很冷的,可是那會兒我為什麼會突然發起抖來?那件軍大衣穿在我的身上仿佛就是用草紙或者樹葉做成似的,在我的身上它仿佛突然失去了禦寒的能力。我哆哆嗦嗦地往前走,猛地看到眼前一黑,像有一個巨大的怪物朝我撲過來,我嚇得驚叫一聲,立住不敢動彈,緊緊地閉上眼睛,等著那怪物來把我吞掉,可是等了一會兒,並沒有什麼動靜。我慢慢地睜開眼,我感覺到那或許是一堵冰冷的牆壁。我伸出手去,麵前的實物果然證實了我的感覺,那果真是一堵牆壁,一堵學校的圍牆。我似乎有些明白我現在的位置和處境了,或許我一進學校大門就一直往前走,我一直走到和大門相對應的圍牆邊也沒有碰到任何東西,我在不知不覺之中把一排又一排的教室都拋在了身後了。我想,按照常規,老師的宿舍或者辦公室都應該在學校的最尾部,如果現在我沿著這堵圍牆行走說不定我就能找到老師的住室,找到老師的住室我就可以找到馬響。馬響,你在哪兒?你這個無情無義的女人,你害得我好苦呀,找到你我決不會輕饒你!

我於是決定沿著圍牆去尋找馬響的住所。我沿著圍牆行走,腳下是一些坑坑窪窪的土地或者一些破碎的磚頭,最後我終於來到了一排房子前。我停頓了一下,來到了房子的前牆邊,那些房子的門和窗子的距離使我感到驚喜,門和窗子的距離證實了這就是教師的住室。我站在第一個門邊,我想,這是不是馬響的住室呢?我伸手敲了敲門,可是我沒有聽到動靜。我又順著門框往上摸,在適當的地方我摸到了一把鐵鎖,無言的鐵鎖告訴我馬響並不在這間房子裏。於是我就一直這樣往下摸過去,一把鐵鎖又一把鐵鎖。等我摸到第七個門的時候,門上卻沒有鎖,那個鐵門鏈在我的手邊搖動了幾下,發出一種冰冷的聲音,那冰冷的聲音卻使我有些激動。我輕輕地敲了兩下門,我說,馬響。

在那個黑夜裏,我沒有聽到馬響的聲音,我又接著叫了一句,馬響,而後我又說,我是四清。

我仍沒有聽到屋子裏有人回答我。我想了想就用力推了一下門,我沒想到那門竟開著,這使我感到意外。我站在門口朝黑洞洞的屋子裏叫,馬響。屋子裏仍然沒有動靜,我隻聽到寂靜裏有一隻馬蹄表在喳喳喳地走著。我伸手在門邊的牆壁上尋找電燈開關,那開關果然很常規地就在門口的牆邊懸著,我就順勢拉了一下,就聽叭的一聲響,屋子裏的燈亮了。然而突然出現在我眼前的情景使我有些驚慌失措,我看到有一個頭發紛亂的女人仰臥在床上,她的一隻赤裸裸的大腿垂在床幫上,在這個寒冷的冬夜裏那隻垂掛的大腿使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接著我發現屋子裏的東西被翻得亂七八槽。我想,在這之前可能有人來過。我一邊往床邊走一邊叫道,馬響,馬響……可是那個女人紛亂的長發止住了我的腳步,她不是馬響,半個月前馬響還留著一頭短發,馬響的頭發不可能在這短短的幾天內就長這麼長,這種情況使我明白我來到了一個陌生女人的房間。

在那個寒冷的黑夜裏我不敢貿然走近一個把大腿垂掛在床邊的陌生女人,我又叫了兩聲,可是她沒有吭聲。屋子裏的情景使我突然意識到她可能出現了意外。這種想法給了我勇氣,我走過去把手伸向她的大腿,我試圖先把她的腿送回被子裏去,然後再叫醒她,這樣一來我們兩個都不至於難堪。但是,我的手所觸到的大腿卻很涼,我摸到的仿佛不是女人的大腿,而是一條蛇,我的身心不由得驚顫了一下,我的手如同觸了電一樣收了回來,我往後退了一步。就這個時候我聽到了從外邊傳來了紛亂的腳步聲,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朝這裏響過來。我在驚顫裏沉呆了一瞬,最後還是被紛亂的腳步聲所提醒,這裏不是我待的地方。我迅速地轉身走到屋外,朝黑暗裏逃竄,最後我撞在了一棵樹上,那棵粗壯的樹把我給撞倒了。我從地上爬起來,就看到有幾把手電燈在霧氣裏晃動著朝我剛才呆過的房子裏奔跑,從那間屋裏射出來的燈光把院子裏的霧都照亮了,那幾個人擁進屋裏,屋子裏立刻響起了他們呼叫的聲音,馬響,馬響……

馬響?我木呆地站在黑暗裏,聽著他們在屋子裏喊叫。我想,那個女人怎麼可能是馬響呢?她不是馬響。我正這樣想著,就見那幾個人抬著那個女人出來了。

其中一個男人說,快把她送到醫院裏去。

另一個男人說,先去派出所報案吧。

另一個男人說,先送醫院,救人要緊。說著一群人就抬著那個女人在霧氣裏漸漸地走遠了。我知道我不能在這裏停留,我得追趕他們,他們抬走了馬響,說不定那個女人真是馬響,她的長發或許是我看花了眼,或許她壓根就留著長發,是我的記憶發生了混亂,如果要是這樣,我的天呀,那在我來到之前馬響就被別人打傷了,或者是被別人強奸了……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朝他們追過去,我恍惚地看見他們的手電燈光在前邊的霧氣裏走,可是當我穿過學校的大門來到大街上的時候,那幾個人在我的視線裏消失了,我看不到他們的手電燈了,隻聽到有紛亂的腳步聲在我前麵的某個方向傳過來,我就朝那聲音追過去。

我在黑暗裏追了一陣,可是追著追著連那腳步聲也消失了。我立住腳,站在黑暗裏喘息,撲麵而來的霧氣使我感到了寒冷,我裹緊身上的大衣,在黑暗裏辨別了一下方向,又朝前追過去。

在行走中,我感覺到兩邊的樹和房屋漸漸地稠密起來,有一兩隻狗在關閉的大門裏朝我汪叫,狗叫的聲音在冬天的黑夜裏聽起來使人毛骨酥軟,我幾乎是小跑著逃離那狗的汪叫聲,可是更多的狗叫被我咚咚的腳步聲所喚起我每到一個地方都有狗在關閉的大門裏汪叫。我很久沒有聽到過狗的汪叫聲了,在行走的過程中我突然這樣想到。小的時候在夜間我常常被狗的狂叫聲給鬧醒,躺在床上就能聽到有人在外邊的村道上走過的腳步聲。媽那個x,狗叫有啥可怕的呢?我這樣自己提醒自己,給自己壯膽,它們不過是一些狗,有啥可怕的呢?這樣想著我就放慢了腳步,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現在到了哪裏,我不由得停了下來。我一停下來,狗的叫聲就消失了,夜一下子靜了下來,靜得我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我抖起大衣領子護著自己凍得生疼的耳朵,我想,我總不能在這寒夜裏轉悠一夜吧?我得盡快找到馬響。馬響現在怎麼樣了?她是死還是活?或許那個赤裸著大腿躺在床上的女人根本不是我要尋找的馬響,她或許是另外一個名叫馬響的女人,說不定我的那個馬響她壓根就不是紅馬人,要不她為什麼一直都不讓我跟她一塊兒來紅馬呢?說不準就是這樣,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大多了。有一次我在翻閱我所居住的那個城市裏的電話號碼簿的時候就發現了這一點,在姓張的條目裏,光叫張強的就占了整整一行,我數了數有三十八個。我日他先人,這麼多張強,如果他們其中一個人犯了案子,這麼多張強上哪兒去查?我日他那先人,世間有這麼多人叫張強,就不準有兩個女人叫馬響了?那可說不定,現在我得盡快去找那個被抬到醫院裏去的馬響,隻有先找到她,才能證實我的猜想,隻有這樣,我才能更快地接近我要尋找的馬響。可是醫院在哪?紅馬的醫院在哪?夜在我的視線裏是那樣地深厚,看不到一點光亮,我的天哪,我這是在哪裏?上帝呀,你幫幫我吧,你給我一點光亮吧,讓我聽到一點人的聲音吧!以前我是多麼地討厭我的同類,可是現在我是多麼地渴望看到一個人。我這樣胡亂地想著往前走,最後我終於在前方看到了一束微弱的燈光,那燈光使我的心裏湧過一股熱浪,我幾乎想喊叫起來了。可是我還是強忍著自己的激動,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朝那燈光摸過去,我真害怕我的腳步聲會驚飛了那一絲燈光。

我終於來到了那燈光前,我看到那燈光是從一個窗子裏射出來的。我走近窗子,通過沒有拉嚴的窗簾朝屋裏竊望。我最先看到的是一隻晃動的燭光,在燭光裏我再次看到了那個受難的耶穌,耶穌使我突然明白過來在這個寒冷的冬季裏我再次光臨了這座鄉村的教堂。當我正準備離開窗子尋找教堂的門口的時候,我聽到裏麵有人在說話。我順著聲音看到了那兩個正在說話的人,那兩個人使我暗暗地吃了一驚,在暗淡的燭光裏我看到了瘦猴馬祥和那個賣木刻年畫的女人,瘦猴馬祥正在一張一張地看著那個女人遞給他的木刻年畫。瘦猴馬祥說,就這些嗎?

就這些。那個女人說。

好了,這些我都要了。說著瘦猴從兜裏掏出錢來在那個女人麵前晃了一下說,這些夠嗎?

女人說,該多少我要多少。

我都給你,你得給我辦事。

女人說,我一個女人家,又不是這裏人,能給你辦啥事?

瘦猴說,你在家裏躺在床上給你男人都是咋辦的事?

女人吃驚地望著他,你想……

瘦猴說,這你明白了吧?你要是不答應我今個就掐死你!

女人顫抖著聲音說,這沒床,又冷……

瘦猴說,你轉過身去,雙手德著前邊的椅子我就能使你舒坦……快點……

我在窗縫裏果然看到那個女人聽從瘦猴的話把腰彎下去,瘦猴上去就卡住了女人亮在他前麵的大胯,他一下一下地朝前用力,他用力時所帶動的風搖曳著他們身邊的燭光……在那個冬夜裏,在彌蕩著痛苦的教堂裏,他們很快就進人了一種情緒,那種肉體所帶給他們的快感使這對陌生的男女忘掉了眼前的一切。我站在窗外的霧氣裏望著那對快樂的塵男俗女,竟一時忘記了離開。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一個身穿皮衣的人出現在了他們的身後,我看到那個人就是偷我皮衣的黑臉漢子。黑臉漢子走到正在晃動著身子的瘦猴的身後,他用一隻手拍了一下瘦猴的肩,瘦猴突然停了下來,他還沒有來得及提起褲子就轉過身來,我看到他吃驚地張大了嘴巴,他脫口叫道,黑馬

沒有想到吧?大哥,黑臉漢子接著又說,我耽誤了你的好事了。瘦猴哆嗦著說,我弄完,我弄完你弄……

黑臉漢子說,就這吧……說著,他右手握著的刀子猛地一下就刺進了馬祥的肚子裏。瘦猴馬祥驚叫一聲睜大著雙眼望著黑馬倒下去。那個呆立在一邊的女人提著褲子就往外邊奔跑,她一邊奔跑一邊叫喊著,殺人啦―殺人啦―她的衣服掛住了通道邊的連椅,連椅倒地的聲音在空空的教堂裏不時地響起。

在那個女人驚跑的同時,我也醒悟過來,我迅速地離開窗子,也在街道上奔跑起來,霧氣在我的耳邊發出呼呼的響聲,我的後背也一緊一緊的,我仿佛看到手持刀子的黑臉在後邊緊緊地追趕著我,他一邊跑一邊朝我喊到,站住―

最後我被一道強烈的手電燈光攔住了,那燈光照得我睜不開眼睛,我隻有閉著眼睛停下來。隻聽一個嚴厲的聲音朝我問道,黑更半夜裏你跑個啥?

我說,殺人了。

燈光後麵的人說,誰殺人了?

黑臉,黑臉在教堂裏殺人了。

黑臉?黑臉在教堂裏殺人了?

是哩,他把馬祥給殺了。

燈光後麵的人說,你是誰?你不是紅馬人!

我說,我從外地來……

燈光後麵的人說,噢,我想起來了,今天下午我在派出所門口見到過你,你是不是叫譚四清?

我有些吃驚地問道,你咋知道我?

咋知道你?你不是住在劇院對門的旅店裏嗎?204房間,我查過登記冊了,還會不知道?這個鎮上每天不論來多少外地人都逃不脫我的眼睛。你不好好地在旅店裏睡覺,跑出來幹什麼?說不準你是有病吧?

我說,我沒病。

沒病?沒病你黑更半夜的跑出來?說不準是夢遊症,你這是在夢遊吧?

我不是夢遊。

不是夢遊?下午我記得你穿的是件皮衣,你這會兒咋穿著一件舊大衣?那個人說著就拿燈在我的身上照來照去,他對另外一個人說,說不準他是個小偷,先把他帶回去關起來再說。說著就有一個人過來推我,我看到那是一個身穿製服的民警。

我在他們的帶領下來到了紅馬派出所,在這之前我又一次看到了我所寄宿的那家小旅店,我看到我臨時居住的房子裏還亮著燈。在大街的另一邊,那場歌舞已經結束,但影劇院門前的那盞燈還亮著,有兩個歌舞團的男子裹著大衣最後從關閉了的大門裏擠了出來,穿過滿是霧氣的街道朝對麵的旅店裏去。我停下來望了他們一眼,我身後的民瞥就推了我一掌,他厲聲地說,走,看啥!

那兩個男人和我擦肩而過,接著我們背道而行,我被那兩個民警押進了派出所。在一間屋子裏,我看到那個剛才和我說話的民警臉上長著許多斑點,今天下午我見過這個人。我正要和他說話,他卻朝我腿上就是一腳,他說,老實點,把你身上的東西都掏出來。

我把所有的兜子都掏遍了,隻掏出來了一張紙。那個臉上長了斑點的民警把那張紙拿到燈下看,看完又用審視的目光看著我,他說,你就是黑馬?

黑馬?我不是黑馬。

你還不承認?這上邊明明寫著你的名字,你的外號就叫黑馬,這你瞞不了我。我從警校一畢業就分到紅馬了,那個時候你剛剛去勞改,是不是?我聽過你的很多事兒,都是我的同事給我講的,你有個拜把子大哥叫馬祥是不是?你剛一判刑他就把你老婆給占了是不是?

不是,我不是黑馬,這大衣也不是我的,這假釋證也不是我的,那個黑臉把我的皮衣偷走了,他剛才還在教堂裏……

教堂?誰在教堂裏?

你說的那個黑馬,他把馬祥殺了……

這時另一個民警走過來,斑點對他說,他是有點不正常。說著他把手中的那張紙遞過去,他說,從他身上搜出來的,他就是黑馬。

黑馬?那個民警仔細地看了我一眼說,他不是黑馬,黑馬我見過。

他不是黑馬?

不是。

噢……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了急促腳步聲,斑點民警朝外問道,誰?

我。話還沒有落音就已經有一男一女兩個人站在了門口,他們一臉的驚慌,那個男的說,不好了,馬響被人殺了。

馬響被人殺了?哪個馬……

馬泰奎的閨女。

誰說的?

我說的,她人都在醫院裏躺著……

另一個民警說,別慌別慌,說說情況,到底是咋回事?

那個女的說,我親眼看見哩。

斑點說,你親眼見哩?誰殺哩?

那個女的說,我也沒有看清楚,我和馬響都在學校裏守夜,我出來解手,回來的時候就看見有一個黑影進了屋,我聽到馬響在屋裏叫了一聲就沒了動靜,我嚇得不敢進屋,就趕緊跑出去叫人,我跑得慌,沒想一下子撞在了一棵樹上,一下子我被撞暈了,等我醒來我又往外跑……

好了好了,現在別說了,咱先去現場看看吧。斑點對他的同事說。那個民警也同意他的建議,他們就一同走出去。突然間他們好像把我給忘記了,他們也不再理我,把我一個人丟在了空蕩蕩的屋子裏。我遲疑了一下跟著他們來到了大街上,他們頭也不回地往南邊的小學校裏去了。我立在那裏,想喊住他們,可是話到了嘴邊我又停住了,我覺得我應該到醫院裏去看看馬響。

我一邊想著一邊走進醫院,在醫院裏我卻沒有見到一個人。我在微弱的燈光裏走過一個圓圈門又走過一個圓圈門,醫院裏到處都是空蕩蕩的,到處都是關閉的門。我想,或許住院部就不在這個院子裏。

那個黑夜裏我在醫院裏沒有找到馬響,我隻看到一些影影綽綽的冬青樹在霧氣裏晃來晃去,那些或許是一些鬼魂的影子,在夜間醫院裏往往遊蕩著一些死人的靈魂,在和平年代,醫院裏是死人最多的地方,所以那些死者的靈魂就在夜間聚集在一起,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向熟睡的活人發出一陣又一陣的低語和傾訴,那就是我們的夢。麵對那些低語和傾訴,我感到了驚慌和害怕,我幾乎是小跑著逃離了那個地方,又一次來到了大街上。

大街上同樣是空無一人。我裹緊身上的大衣往回走,最後又回到了旅店裏。那幫歌舞團的演員們剛剛卸完妝,他們一邊吃著夜宵一邊發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商談著何時離開這個小鎮還要在什麼地方逗留,商談著無論如何也得在臘月二十八趕回老家去過年。我一邊聽著他們談論,一邊走上樓去,我推開閣樓的門,屋裏兩張床上沒有一個人。我想,那個黑臉今晚肯定不會回來了,他偷走了我的皮衣又在教堂裏殺了人,他肯定不會回來。我這樣想著,脫去軍大衣鑽進被窩裏去,我把大衣蓋在身上,我想,這個鱉孫今個不會回來了,他偷走了我的皮衣……我這樣想著一些雜亂的事情,就糊裏糊塗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