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
在古本《紅樓夢》裏麵,開頭寫到香菱是甄士隱的女兒,是有名字的,叫甄英蓮,這個名字大家非常熟悉,在各種通行本裏是這樣寫的。而且它是有諧音寓意的,甄英蓮,就是“真應該可憐”。你仔細想想這個女子的命運,真是太可憐了。如果說賈迎春是最後可憐的話,那麼甄英蓮這個女孩,在她還不懂事兒的時候就被人拐走,被拐子養到能夠賣掉的時候就被賣掉,一賣就賣到了呆霸王薛蟠的手裏,這個人真是命太苦了,真是所謂 “有命無運”,而且“累及爹娘”。
但是我要告訴你,在不同的古本裏麵,對於甄士隱女兒名字的寫法是不一樣的,而且我個人覺得它並不是筆誤造成的,是有道理的。說明曹雪芹在構思這個角色的時候,他在諧音寓意上,他有所斟酌,是這麼叫好,還是那麼叫好呢?那麼另外一種她的名字是怎麼寫的呢?叫甄英菊,菊花的菊。從字麵上看那個是英蓮,蓮花的蓮,這個是英菊,菊花的菊。這個菊字和蓮字差別很大,不可能是看錯了、抄錯了,何況也不止一個古本上是甄英菊。那麼有人就會跟我討論了,說人家甄英蓮人家是有諧音含義的說她“真是應該可憐啊”!你甄英菊你有什麼諧音含義呢?是有的。脂硯齋告訴我們是有的。什麼意思呢?就是“真可以用這個角色來照應全局”,它有這個含義。
那麼根據在那裏?在第一回,寫到甄士隱他抱著這個小女兒在街上看熱鬧,這個時候就來了一僧一道,這一僧一道一看甄士隱抱著小女孩,那和尚就說了:“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裏作甚?”這話很恐怖,一個父親抱著自己親愛的女兒,親愛的女兒聽這話,覺得是瘋話;亂說,是不是。但實際上這也是一個讖語,是宣布一個不祥的一個前景。那麼這個地方脂硯齋就有批語,而且一批就情緒激動,就一句打不住,就一句接一句,這個批語值得研究。他怎麼說的呀?他就說:“八個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誌士,屈死多少詞客騷人!你看他看到這他就情緒激動了,忍耐不住了,就發這個議論。
他話還沒完他說:今又被作者將此一把眼淚灑與閨閣之中,見得裙釵上遭逢此數,況天下之男子乎?”就是說他看見作者,把這八個字奉獻給了一個閨閣中的一個女性,因為他前麵說這些一般都是牽扯到男士,在封建社會裏麵無論是忠臣孝子,仁人誌士,詞客騷人,一般都是男性充當。當然也偶有女性,但基本是一個男權社會裏麵,被男性壟斷的那樣一個社會,重要角色一般都由男性擔任。那麼現在他覺得作者把這樣八個字,現在不是擱在男性身上直接說,而是擱在這樣一個閨閣女子這樣一個弱小的一個女性生命上來說,所以他認為開卷所寫的這個女子,有著籠罩全局的一個寓意。
如果你要是還不相信的話,我就在引一條脂硯齋的批語,告訴你甄英菊這個名字道理在那裏。脂硯齋又說:“看他開卷所寫之第一個女子”,這個甄英菊出場她是全書裏麵第一個出場的一個青春女性,當然她當時還很幼小,還是個嬰兒,是一個弱女子。應該是金陵十二釵冊頁裏麵所有的一個女子,她是第一個出場。她說呢:“看他開卷所寫之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訂終生,就用這八個字就把她的終身的悲劇性就給她鎖定了,則知托言寓意之旨,誰謂獨寄興於一情字耶?”這句話太重要了。
它就告訴你,為什麼他全篇一開頭金陵十二釵係列的女子,第一個出場的就是這個香菱,當時叫做甄英蓮或者甄英菊,一開頭她這個人出場,而且以訂終身,就說明這種女性都是悲劇性的。他幹嘛呢?他是托言寓意,就是說他不是說隻是單純地寫一個故事,告訴你有這麼一個女孩子,後來她有什麼什麼樣的經曆,他是假托這樣一些文本來表達他自己內心的一些想法,他是托言寓意。那麼他托言寓意什麼呢?就是愛情。
《紅樓夢》不是愛情小說嗎,它寫一個愛情悲劇,林黛玉,賈寶玉相愛沒成,最後賈寶玉娶了薛寶釵又不幸福,就是一個愛情悲劇啊,很多人對一百二十回《紅樓夢》的理解就認為是一個愛情悲劇故事,那麼脂硯齋呢在第一回的批語裏麵,他就很鄭重地告訴我們,通過甄英菊這個角色,通過她這個名字就告訴你籠罩全局的不單純是一個情字,他用一個反問句他說:誰謂獨寄興於一情字耶?誰說的這本書寫來寫去隻不過是表達一個情字呢?這對我們了解《紅樓夢》的豐富內涵非常有意義。所以曹雪芹一度決定把這個角色定名為甄英菊,就是她照應全局。這真是一個照應全局的女子,她不僅照應所有的金陵十二釵冊頁裏麵的女子,她也照應包括男士在內的社會上的幾乎一切人,在那樣一個時代,那樣一個社會,無論是忠臣孝子,無論是仁人誌士也無論是詞客騷人,最後凡是正直的,善良的都沒有好的結局,是一個悲劇的時代,產生悲劇的人物。
畫外音:
劉心武先生根據多麵對《紅樓夢》的研究,以及對脂硯齋評語的分析,認為曹雪芹筆下的香菱是一個照應全局的人物,在她的身上不僅體現了個人的悲劇,也體現了當時的社會悲劇。那麼在曹雪芹的《紅樓夢》原著中,在遺失的八十回後的內容裏,劉心武先生認為曹雪芹會怎樣來寫香菱的結局呢?劉心武先生對高鶚續書中對香菱命運的描寫有是怎樣的看法呢?
劉心武:
現在就要來說八十一回將會怎麼來寫香菱的結局了。你當然記得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咱們又說到高鶚的續書,我一再給你聲明,我個人對高鶚呢是心平靜氣的,平心論高鶚的。高鶚的續書在完成《紅樓夢》的愛情婚姻悲劇這方麵來說,他不但及格,他有些篇幅,有些段落還是很優秀的。但是呢,高鶚完全沒有能夠理解曹雪芹第一回的立意,無論他看的最早的那個版本,這個角色是叫甄英蓮也好,還是叫甄英菊也好,他都沒有理解,開篇第一個女子這麼來寫,深刻的含義在哪裏。
所以他的續書把香菱寫成什麼樣子呢?雖然她後來命運是很悲慘,因為這些在前八十回曹雪芹都已經寫了,你也不能去把它硬改掉,被人拐走了,被拐子養大了,養大就賣了,賣的過程中還惹出一樁人命官司,然後賣又賣到了一個呆霸王手裏,後來這個呆霸王薛蟠又娶了一個“河東獅吼”的惡妻。“河東獅吼”也是一個典故,就說女性做人家媳婦了以後,先不說別的很暴躁,很張狂,一吼叫起來就跟獅子吼一樣,不要說別人,丈夫就先嚇軟了,娶了一個悍婦。那麼這些當然高鶚他也沒有辦法改變,這些他也不想改變,但是他往後彎,到後頭他想把香菱的命運再彎回來,雖然夏金桂折磨她,迫害她,甚至夏金桂呢根據高鶚的描寫還想下毒,喝湯的時候下毒把她毒死,結果高鶚呢寫得也還算是精巧,那麼她下毒的那碗湯呢眼錯不見,被夏金桂的丫頭給調換了,無意中調換,她不是說有意的,或者在有意無意之間調換了,結果呢她把那下了毒的湯喝了,她死了,香菱就沒死成。高鶚是這麼來設計情節,可能他個人很同情香菱,他覺得這麼好一個女子讓她死了怪可惜的,幹脆讓河東獅,讓這個悍婦死掉算了。高鶚他個人續書有他續書的自由,他這樣編一個故事編得也不能說很笨拙還算巧妙,但實在是不符合曹雪芹的原筆原意,不符合曹雪芹的總體構思。而且到全書最後也很奇怪,他寫香菱命運好到什麼程度呢?就是夏金桂自己死掉了薛蟠都已經成了死刑犯了,但是皇帝把他們全赦免了。賈家就“沐皇恩,就延世澤”那麼薛蟠作為他們的親戚也沒事了,也放出來了。放出來以後呢?最後薛姨媽就做主就把香菱扶正了,也就是成為了薛蟠的正妻,所以香菱最後就成了一個正式的皇商的夫人了,這是高鶚續書的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