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外音:
根據劉心武先生的分析賈迎春的出生問題最終得到了合理的解釋,這位生於豪門望族中的貴族小姐因為生性懦弱幾乎成了“軟弱”一詞的代言人,在群芳爭豔的金陵十二釵中暗淡無光,經常被人們所忽略甚至遺忘,而就是這樣一位看似可有可無的弱女子劉心武卻給予了極大的關注,並在一個極易被人忽略的情節中讀出了自己的真摯感情。那麼在劉心武先生的眼中賈迎春究竟是怎樣的一位女性?通過對這位孱弱女子的悉心解讀他又將體味到怎樣一番觸動人心的人生感悟呢?
劉心武:
這個人在賈氏宗族裏麵她屬於強勢社會階層裏麵的弱勢成員,在她自己所屬的這個階級階層裏麵她是一個弱女子,她柔弱、軟弱、懦弱、脆弱是這樣一個生命。她完全沒有競爭性的,那麼小說裏麵關於迎春的情節不是很多,但是我覺得有兩處特別值得你注意,現在你閉著眼睛想一想哪兩處值得注意啊?看咱們能不能夠不謀而合。
我覺得有一處應該注意就是第三十七回,這些大觀園的一些青年公子小姐,他們組織詩社了。組織一個海棠社,那麼迎春不太會寫詩人,但是在那個場合她也寫了,於是她就這樣的詩叫做“園成景備特精奇,奉命羞題額曠怡。誰信世間有此境,遊來寧不暢神思”。就是說迎春詩寫的不是很好,體現她的性格,她的一生追求無非就是要求一個寧靜,她是一個脆弱的生命,她隻要求能夠踏踏實實,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她絕不侵犯別人,但是她也希望別人不要打擾她就是這麼一個生命。那麼在開詩社的時候因為她不怎麼會做詩,其他的一些姐妹們,包括她的堂弟賈寶玉也都知道,可是又不明點出來,所以就恭維她,說迎春姐姐真是不錯,咱們成立詩社推你為副社長吧。給她高帽子一戴就是副社長,那麼她負責什麼呢?負責限韻,當時要作白海棠詩就要限韻,底下這個情節曹雪芹的設計就是很精妙的,他寫這個賈迎春用什麼辦法來限韻呢?賈迎春她一生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她把一切都交給隨機性,交給或然性,因此小說這兒寫的賈迎春的主意就是說“依我說也不必隨一人出題限韻,竟是拈鬮公道”。
就是抓鬮,她用抓鬮的方式來完成她限韻的任務,那麼她首先從書架上隨便抽出一本書一翻是七律,就是說咱們就做七律。然後她看見一個丫頭站在門邊,她就說她說你隨口說出一個字來,丫頭正好依倚著門當然就說一個“門”字,於是她就說好那咱們就用“門”作韻,然後又讓丫頭把那個詩韻匣子抽出來,過去有這種做詩的工具,抽出四塊韻牌叫做“盆”、“魂”、“痕”、“昏”,因此她就完成了限韻任務,最後你看白海棠詩全是七律,全是押的這個韻。
還有一個文本現象特別值得注意,千萬不要錯過,那就是在後來第三十八回,第三十八回就是秋天到菊花開了,於是就是吃螃蟹詠菊花,那麼在大家準備去作菊花詩的時候就有一段文字描寫,描寫不同的人,不同的肢體語言,不同的生命狀態。他是這麼寫的,這段文字很重要,他說林黛玉怎麼樣呢?黛玉是令人掇了一個繡墩,倚欄杆坐著,拿著釣竿釣魚。“掇了”就是搬過來的意思,林黛玉坐在那兒釣魚,這是一個美女圖很優美。那麼薛寶釵在幹什麼呢?寶釵手裏拿著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檻上恰(qia)了桂蕊,擲向水麵,引的遊魚浮上來唼喋。“唼喋”這兩個字不太好認但是很好懂,因為魚兒在水裏麵嘴一張一合,就叫“唼喋”,就是薛寶釵也很有情趣。
那麼湘雲呢?因為當時那個螃蟹宴名義上是湘雲做東,所以她得張羅,所以他寫的很簡單,就是湘雲出了一會兒神然後就去張羅了。那麼有幾個人是合在一起寫,就是惜春李紈和探春。探春、李紈、珍春往往和迎春合在一起寫。小時候往往是隻給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給她們大特寫,而這些人往往就給一個中景、遠景就算了。那麼這一次對探春、李紈、惜春也是隻給了一個中景,給了一個合起來的鏡頭,說她們在幹嗎呢?她們立在垂柳陰中看歐鷺。然後就出現了驚心動魄的一個句子,很多讀者都把它忽略道了,曹雪芹為他筆下的賈迎春奉獻了一個大特寫,單為她寫了一句叫做“迎春又獨在花陰下,拿著花針穿茉莉花”。在宇宙天地間,在那個秋日,在那樣的一個空間裏麵有一個柔弱的女子,她與世無爭,她對生活沒有更多的要求,她沒有競爭力,在大觀園詩社裏麵她那兒有什麼競爭力啊?才女如雲,就好比現在很多職場的白領一樣,有的白領就說我在我們那個office樓裏麵大空間裏麵,分成一格一格的格子裏麵生存,我每次去上邊就覺得心裏麵蹦蹦跳,沒有競爭力。一個個都比我強悍,迎春就是這樣一個相對在社會上來說的話是強勢階層當中一個弱勢的成員。但是在那一刻,在那個秋日她在花陰下,她拿一根花針,她默默地在穿著茉莉花。花針,過去貴族家庭講究的時候有一種專門穿花的針,用骨頭或者用象牙做的,也有針鼻兒可以連著線,把茉莉花穿起來,穿好以後或者可以做成一個手鏈戴在手上,甚至可以做成一個項鏈戴在脖頸上,那麼迎春呢?在那一刻她就獨在花陰下用花針穿茉莉花。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一個仕女圖,我們讀《紅樓夢》往往隻記得“寶釵撲蝶”、“黛玉葬花”、“湘雲醉臥”,那麼現在我建議你要補充上這樣一個很重要的畫麵,叫做“迎春穿花”
她度在花陰下,用花針穿茉莉花。體現她一個小小脆弱的生命在宇宙天地間,在那個短暫的時間裏麵她的全部的生存的尊嚴,她生命的快樂。所以曹雪芹的《紅樓夢》要精讀,我為什麼主張文本細讀呢?讀到有的地方的時候你眼裏浮出淚水應該是一種自然現象,就有一個白領麗人她來跟我討論《紅樓夢》,經過點撥她就說她說你把這一句告訴我太重要了,原來我讀來讀去從來這一句囫圇一過沒注意過。現在我就想到在這樣一個競爭性這麼強的社會裏麵,我們還是應該保持一顆柔弱的心,我們應該同來為那些競爭力差,在社會上生存相對來說比較艱難的弱者,為什麼同來一哭,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我也很感動,我覺得讀《紅樓夢》讀到這個份上真的是讀出味來了,應該這樣來讀。
畫外音:
柔弱的賈迎春在賈氏宗族中一直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而就是這樣一位性格懦弱的女性卻有著一個異常悲慘的結局,我們都知道在高鶚的劇本裏賈迎春被迫嫁給了綽號“中山狼”的孫紹祖,並最終被其虐待自殺。那麼這個孫紹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和賈家到底有著什麼樣的關係?針對高鶚續本裏的說法劉心武先生又將提出那些不同的看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