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將王昶、陳泰吃了敗仗,大將軍司馬昭把兩次敗仗引為自己的過錯。習鑿齒評論說:“司馬大將軍承擔兩次失敗的過錯,糾正了錯誤,使事業昌盛,可謂明智的舉動。上級不追究下級失敗的責任,下級一心想予以報答,雖然你不想事業昌盛,能夠做得到嗎?如果對失敗諱莫如深,推卸責任,歸咎於各種條件不成熟,致使上下離心,無論賢能的或愚魯的離散解體,這就如同當年晉楚城濮之戰後,楚國再吃敗仗、晉國再打勝仗一樣,那是最荒謬的事情了。”做君王的如果遵循這樣的原則來統治自己的國家,行動雖然有所失誤卻使美名傳頌,軍隊雖然遭遇了挫折但卻能贏得戰爭的最後勝利。即使這樣失敗一百次也無妨大局,更何況僅僅失敗了兩次呢?這是借鑒失敗的教訓而獲取成功的例子。由此可知:富於智慧的人做事,能夠因禍為福,轉敗為功。自古以來都是這樣。
昏智第三十二
【原文】
夫神者,智之淵也,神清則智明。智者,心之符也,智公則心平。今士有神清智明而暗於成敗者,非愚也,以聲色、貨利、怒愛昏其智矣。何以言之?昔孔子攝魯相,齊景公聞而懼,曰:“孔子為政,魯必霸。霸則吾地近焉,我之為先並矣。”犁且曰①:“去孔子如吹毛耳。君何不延之以重祿,遺哀公以女樂?哀公親樂之,必怠於政,仲尼必諫。諫不聽必輕絕魯。”於是選定齊國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繡之衣而舞康樂。遺魯君,魯君受齊女樂,怠於事,三日不聽政。孔子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遂適衛。此昏於聲色者也。
戎王使由餘觀秦,秦穆公以由餘賢聖,問內史廖曰:“孤聞鄰國有聖人,敵國之憂也。今由餘,寡人之害,將奈何?”內史廖曰:“戎王處僻匿,未聞中國之聲,君試遺其女樂以奪其誌;為由餘請,以疏其間;留而莫遣,以失其期。戎王怪之,必疑由餘。且戎王好樂,必怠於政。”穆公曰:“善!”以女樂二八遺戎王,戎王受而悅之,終年不遷。由餘諫,不聽。穆公使人間要由餘,由餘遂降秦。
梁王觴諸侯於範台②,魯君曰:“昔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之禹。禹飲而甘,遂疏儀狄,絕旨酒。曰:‘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也。’齊桓公夜半不慊③,易牙乃煎、熬、燔、炙,和調五味而進之。桓公食而飽,曰:‘後世必有以味亡其國者也。’晉文公得南之威,三日不聽朝,遂推南之威而遠之,曰:‘後世必有以色亡其國者。’楚王登強台而望崩山,左江而右湖,其樂忘死,遂廢登曰:‘後世必有以高台陂池亡其國者也。’今主君之尊,儀狄之酒也;主君之味,易牙之調也;左白台而右閭須,南威之美也;前夾林而後蘭台,強台之樂也。人有一於此,是以亡國。今主君兼此四者,可無誡歟?”梁王稱善相屬。由此言之,昏智者,非一途矣。
【注釋】
①犁且:春秋時齊國大夫。曾事齊景公。
②觴:古代盛酒之器。借指請人飲酒或自飲。
③慊:滿足,愜意。
【譯文】
人的神誌是智慧的淵泉;神清才能智明。智慧是心靈的表現;智慮公允才能使心靈平和。當今有這樣的人,他們神清智明,而又不明曉事情成功和失敗的道理,這並不是因為愚笨;而是被聲色、勢利、怒愛等因素衝昏了頭腦造成的。為什麼這樣說呢?
從前,孔子做了魯國的宰相,齊景公聽說這一消息後麵有懼色,說:“孔子總理朝政,魯國必定稱霸諸侯。魯國稱霸,我國同魯國近鄰,會首先被魯國兼並。”犁且說:“除去仲尼就如同吹起一根鴻毛一樣容易。您何不用重金厚祿聯絡魯哀公,並送給他女樂呢?哀公耽於女樂,必然怠於政事。仲尼必定勸諫,勸諫不聽,孔子就會辭官離開魯國。”於是精選齊國八十名美女,讓她們穿上漂亮的文繡之衣,而且能歌善舞,送給了魯哀公。哀公接受了齊國的女樂後,便怠於政事,三天不理朝政。孔子說:“他是婦人的君王,我可以出走了。”於是孔子離開魯國到了衛國。這是被聲色衝昏了頭腦的例子。
【原文】
太史公曰:“平原君,翩翩濁代之佳公子也。然不睹大體。語曰:‘利令智昏。’平原君貪馮亭邪說,使趙陷長平四十餘萬,邯鄲幾亡。”此昏於利者也。
《人物誌》曰:“夫仁出於慈,有慈而不仁者。仁者有恤,有仁而不恤者。厲者有剛,有厲而不剛者。若夫見可憐則流涕,將分與則吝嗇,是有慈而不仁者。睹危急則惻隱,將赴救則畏患,是有仁而不恤者。處虛義則色厲,顧利欲則內荏,是有厲而不剛者。然則慈而不仁則吝奪之也;仁而不恤則懼奪之也;厲而不剛則欲奪之也。
《後漢書·班固傳》評曰:“昔班固傷司馬遷雲:‘遷博物洽聞,不能以智免極刑。’然固亦自陷大戮,班固附竇氏勢,竇氏敗,固坐之,死洛陽獄中也。可謂智及之而不能守。古人所以致論於目睫耶?此皆昏於勢者也。議曰:“夫班固傷遷,公論也。自陷大戮,挾私也。夫心有私而智不能守矣。
屍子曰:“夫吳、越之國,以臣妾為殉。中國聞而非之。及怒,則以親戚殉一言。夫智在公則愛吳、越之臣妾,在私則忘其親戚。非智損也,怒奪之也。此昏於怒者也。
好亦然矣。語曰:莫知其子之惡。非智損也,愛奪之也。此昏於愛者也。
是故論貴賤,辯是非者,必自公心言之,自公心聽之,而後可知也。故範曄曰:“夫利不在身,以之謀事,現智慮不私已,以之斷義,則厲,誠能回觀物之智而為反身之察,則能恕而自鑒。”
議曰:孔子曰:“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①。”子曰:“棖也欲,焉得剛?”由此言之,苟有私則人其本性矣。屍子曰:“鴻鵠在上,彀弩以待之②,若友若否,問二五,曰:‘不知也。’非二五難講,欲鴻之心亂也。是知情注於利則本性亂矣。”
【注釋】
①申棖:孔子的學生。魯國人。
②彀弩:張滿弓弩。
【譯文】
太史公說:“平原君是混亂之世一位風度瀟灑的公子,然而卻不識大體。”俗語說“利令智昏。”平原君輕信馮亭的邪說,使趙國在長平之戰中喪失了四十萬大軍,邯鄲幾乎失陷。這是被利益衝昏了頭腦的例子。
《後漢書·班固傳》的評語說:“從前班固感傷司馬遷一生的遭遇,說:‘司馬遷博學多聞,卻不能運用自己的智慧避免極刑。’然而班固自身也遭遇極刑,可謂智慧能夠看清別人的問題,但自己卻仍然不能避免。這大概就是古人關於目與睫關係理論吧?人的眼睛能夠極目遠望,但卻看不到就在它旁邊的睫毛。”這是昏於形勢的例子。
屍子說:“吳越之國的風俗,人死了要以臣妾殉葬。中原人聽說後都非議這種陋俗,但當自己盛怒時,就會因說錯了一句話使自己的親戚喪命。當智慧公正的時候,就會為殉葬而死的吳越臣妾感到惋惜;當智慧偏私的時候,就忘記了自己的親戚。這並不是因為智慧受到了損傷,而是智慧被怒氣遮蔽所致。這是被怒氣衝昏了頭腦的例子。好惡的道理也是一樣。俗語說:“人們往往看不到自己的兒子的短處。”這並不是因為智慧的水平還達不到,而是溺愛的情感阻礙了智慧的發揮。因此論貴賤、辯是非的人,必須以公正的心態來說,必須以公正的心態來聽,然後才能作出正確的判斷。範曄說:“不計較自己的切身利益,用這樣的心態去做事,考慮問題就不會處處為自己謀私利;用這樣的心態去判斷事物的得失就能嚴肅認真。如果真正能夠用觀察他事他物的態度和方法來反觀自身、檢察自身,就能夠於人寬恕,並且能夠自己引為借鑒了。”
卑政第三十三
【原文】
劉安曰:“日、月至光至大而有所不遍者,以其高於萬物之上也。燈燭至微至小而世不可乏者,以其明之下,能昭日、月之四蔽。”由是觀之,政之貴卑也久矣①。是以先王設官,分職而共治耳。
《淮南子》曰:“濟溺人以金玉,不如尋常之糸墨②。”韓子曰:“百日不食以待梁肉,餓者不肯。”故曰:“療饑不期於鼎食,拯溺無待於規行也。此言政貴卑以濟事者也。何以言之?韓非曰:“所謂智者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難也,今為眾人法而以為上智之所難也,則人無從識之矣。故糟糠不厭者,不待梁肉而飽;短褐不完者,不須文繡而好。以是言之,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而緩者非務也。今所治之政,人間之事。夫婦之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智之所難論,則其於人過遠矣。是知微妙之言,非人務也。”又曰:“世之所謂烈士者,離眾獨行,取異於人。為恬淡之學而理恍惚之言。臣以為:恬淡,無用之教也;恍惚,無法之言也。夫人生必事君養親,事君養親,不可以恬淡之人,必以言論忠信。言論忠信不可以恍惚言。然則恍惚之言、恬淡之學,天下之惑術也。”又曰:“察士而後能知之,不可以為智全也。夫人未盡察也,唯賢者而後能行之,不可以為法也。故《尹文子》曰:“凡有理而無益於治者,君子不言,有能而無益於事者,君子不為。”故君子所言者,不出於名法、權術;所為者不出於農、稼、軍陣,周務而已。故曰:小人所言者,極於儒墨是非之辯,所為者,極於堅偽偏執之行。求名而已,故明主誅之也。
【注釋】
①貴卑:以卑為貴。
②糸墨(mò):繩索
【譯文】
《淮南子》說:“對落水的人,給他金玉財寶,不如給他一條普通的繩子。”韓信說:“許諾人,讓他一百天不吃飯,然後給他吃酒肉好飯,他是不會答應的。”這些話說明的道理是:為政的措施無論高低貴賤,隻要有助於事情的成功即可。為什麼這樣說呢?
韓非子說:“所謂智者的微妙言論,就是那些具有上等智慧的人也難以完全理解的。現在為普通百姓立法,運用的是具有上等智慧的人也難完全理解的文字,普通百姓就無從理解了。所以,連糟糠也吃不夠的人,不奢望等待有了酒肉好飯才去吃飽;破衣短褲也穿不上的人,更不會要求穿文繡之衣來打扮自己。由此說來,治理世事,太著急了不行,太緩慢了也不行。現在所治理的政事,都是民間俗務,如果不用普通百姓都能明白的道理,而仰慕具有上等智慧的人也難以明白的理論,離人事也就太遠了。據此可知,微妙高深的言論,不是治理世事所需要的。”
《尹文子》說:“凡是雖有道理但對於治理政事沒有益處的理論,君子是不講的;凡能夠顯示自己的本領但對事功無益的,君子是不做的。所以,君子所談論的超不出名法權術的範圍,所做的超不出農稼、軍陣的範圍,同世務相結合才去做而已。”
【原文】
今世之人,行欲獨賢,事欲獨能,辯欲出群,勇欲絕眾。夫獨行之賢,不足以成化;獨能之事,不足以周務;出群之辯,不可為戶說;絕眾之勇,不可與征陣。凡此四者,亂之所由生也。
故曰:為善者使人不能得縱,為巧者使人不能得為。此獨善獨巧者也,未盡巧善之理。故所貴聖人之理,不貴其獨治,貴其能與眾共治也。所貴工倕之巧者①,不貴其獨巧,貴其能與眾共巧也。《文子》曰:“夫先知達見,人材之盛也,而治世不以貴於人。博聞強誌,口辯辭給,人智之溢也,而明主不以求於下。傲世賤物,不汙於俗,士之抗行也,則治世不以為人化。故高不可及者,不以為人量。行不可逮者,不以為國俗。故國治可與愚守,而軍旅可與怯同。不待古之英俊而人自足者,因其所有而並用之也。”議曰:文子此言,以為聖人不可用先知先達、博聞強誌、傲世賤物三事,化天下百姓,使皆行此道,用為規俗。今但任其風土,化以農稼軍陣,曲成於物,而俯同於俗耳,非貴於獨能獨勇者也。
故聖人任道以通其險。《淮南子》曰:“體道者逸而不窮,任數者勞而無功。離朱之明,察針於百步之外,而不能見泉中之魚。師曠之聰,合八風之調,而不能聽十裏之外。故任一人之能,不足以理三畝之宅。循道理之數,因天地之自然,則六合不足均也。”此任道以通其險也。立法以理其差。《文子》曰:“農、士、工、商,鄉別州異。農與農言藏,士與士言行,工與工言巧,商與商言數。是以士無遺行,工無苦事,農無廢功,商無折貨,各安其性。”此立法以理其差也。使賢愚不相異,能鄙不相遺,此至理之術。故叔孫通欲起禮,漢高帝曰:“得無難乎?”對曰:“禮者,因時世人情而為之節文者也。”張釋之言便宜事,文帝曰:“卑之!無甚高論,令今可施行。”由是言之,夫理者,不因時俗之務而貴奇異,是餓者百日以待梁肉,假人金玉以救溺子之說矣。
議曰:昔楚之公輸②,宋之墨翟,能使木鳶自飛,無益於用。漢之張衡,能使參輪自轉;魏之馬鈞③,能使木人吹簫,苟無益於用而為之,則費功損力,其害多矣。《莊子》曰:“朱汗漫學屠龍於支離益,殫千金,技成無所用其巧。”《文子》曰:“夫治國在仁義禮樂、名法刑賞,過此而往,雖彌輪天地,纏絡萬品,治道之外非群生所飧挹,聖人措而不言也。”由是觀之,事貴於適時,無貴於遠功,所自來矣。
【注釋】
①倕(chuí):相傳為古代的巧匠。
②公輸:即公輸般或公輸班。即我國古代著名的工匠魯班。
③馬鈞:三國時魏國機械製造家。
【譯文】
今世的人,品行想顯示自己獨特的賢良,做事想顯示自己獨特的才能,辯論想出群,勇敢想絕眾。獨特的賢良,不足以用來教化大眾;獨特的才能,不足以周濟眾務;出群的辯說,不能夠用來勸動大眾;絕眾的勇敢,不能夠參與正陣。凡此四項,是導致動亂的根源。所以聖人輔設道路,目的在於貫通險阻;製定法律,目的在於整齊劃一。使有道德、有才能的人同愚笨、鄙賤的人彼此不相互遺棄。這才是達到天下大治的方法。叔孫通打算製定朝班禮儀,漢高祖問:“禮儀不難實行嗎?”叔孫通回答說:“禮儀,要根據時勢、世情,對人的言行加以節製和修飾。”張釋之向漢文帝談利國便民的事,文帝說:“講得通俗一些,不要高談闊論,講現在就能夠施行的。”由此說來,治理國家的人,拋開時俗最急待解決的事務而崇尚高貴奇妙的理論,無異於饑餓的人不吃粗茶淡飯而等待百日以後的酒肉好飯,又好比給人金玉以使他去救落水的人。
詭俗第三十五
【原文】
夫事有順之而失義,有愛之而為害,有惡於己而為美,有利於身而損於國者。何以言之?劉梁曰:“昔楚靈王驕淫暴虐無度,羋尹申亥從王之欲,以殯於乾溪,殉之以二女。此順之而失義者也。議曰:夫君正臣從謂之順,今君失義而臣下從之,非所謂順也。鄢陵之役,晉楚對戰,榖陽獻酒,子反以斃①,此愛之而害者也。漢文帝幸慎夫人,其在禁中嚐與後同席。及幸上林,郎署長布席,慎夫人席與後同席。袁盎引慎夫人座。上大怒,袁盎前說曰:“臣聞尊卑有序,上下乃和。今陛下既已立後,慎夫人乃妾耳。主妾豈可同座哉?陛下幸之,即厚賜之,陛下以為慎夫人,適所以禍之。陛下獨不見人豕乎?”上乃悅。由是言之,愛之為害,有來矣。臧武仲曰②:“孟孫之惡我,藥石也③;季孫之愛我,美疢也④。疢毒滋厚,藥石猶生我。”此惡之而為美者也。孫卿曰:“非我而當者,吾師也;是我而當者,吾友也;諂諛我者,吾賊也。”商君曰:“貌言,華也;至言,實敢;苦言,藥也;甘言,疾也。”韓子曰:“謂故人行私,謂之不棄;以公財分施,謂之仁人;輕祿重身,謂之君子;枉法曲親,謂之有行;棄官寵交,謂之有俠;離俗遁世,謂之高愨;交爭逆令,謂之剛材;行惠取眾,謂之得人。不棄者,吏有奸也;仁人者,公財損也;君子者,人難使也;有行者,法製毀也;有俠者,官職曠也;高愨者,人不事也;剛材者,令不行也;得人者,君上孤也。此八者,匹夫之私譽,而人主之大敗也。”人主不察社稷之利害而用匹夫之私譽,家國無危亂,不可得也。
由是觀之,夫俗之好惡與事相詭,唯明者能察之。韓子曰:“君臣之利異,故人臣莫忠,故臣利立而主利滅。”此之謂異利者也。
【注釋】
①子反:春秋時楚國將領。
②臧武仲:即臧孫紇,春秋時魯國大夫。
③藥石:治病的藥物和砭石。借反映規勸人改過的諫言。
④疢(chèn):疾病;病毒。
【譯文】
常常有這種矛盾現象:做事順從了他人反而給人造成了損失,行義愛護他人反而造成了危害,有的對自己充滿了惡意反而成就了自己的美事,有的有利於自身反而有害於國家。為什麼這樣說呢?劉梁說:“從前,楚靈王驕奢淫逸,暴虐無度,羋尹、申亥在楚靈王死後,順從了靈王生前的欲望,把他葬在乾溪,並用兩位女子殉葬。”這是順從他人欲望從而喪失了義的原則的例子。在晉楚兩國的鄢陵之戰中,榖陽百姓用牛酒牿賞軍隊,子反喝酒誤事,以至自殺身亡。這是愛護人反而給人造成危害的例子。臧武仲說:“孟孫氏厭惡攻擊我,這好比治病的藥石;季孫氏愛我,好比是傳我一種難以察覺的熱病。熱病的毒素更為深厚,而藥石卻能為我治病。”這是表麵有惡意而實際卻能成就美事的例子。韓子說:“為故舊行私舞弊的行為,稱為不棄故舊;用公家的財物施舍人,稱為仁人之舉;輕蔑爵祿,重視自己的節操,這樣的人稱為君子;曲枉國法,包庇親威,稱為有品行;不惜丟掉官位而為朋友盡力,這樣的人被稱為有俠義精神;脫俗遁世,被稱為清高誠實;富於鬥爭精神、違令而行,被稱為剛勇之材;廣施恩惠,以爭取眾心,稱為得人。實際上,不棄的行為是官吏施奸,仁人之舉是損公家之財,君子難為人所使用,有品行造成法紀廢弛,俠義的精神造成官職曠廢,清高誠實不能感召人來事奉他,剛勇的人致使號令不行,得人的行為造成了君王的孤立。這八項,能使無知的人贏得私譽,卻是人主的最大的失敗。”由此看來,世俗中的好惡標準正好同人主成就事功的方向相違背。聰明的人才能看到這一點。
息辯第三十六
議曰:夫人行皆蓍於跡①,以本行而征其跡,則善惡無所隱矣。夫辯者焉能逃其詐乎?
《中論》曰①:“水之寒也,火之熱也,金石之堅剛也,彼數物未嚐有言,人莫不知其然者,信著乎其體。”故曰:使吾所行之信如彼數物,誰其疑之?今不信吾之所行,而怨人之不信也。惑亦甚矣。故知行有本,事有跡。審觀其體,則無所竄情。
何謂行本?孔子曰:“立身有義矣,而孝為本;喪紀有禮矣,而哀為本;戰陣有列矣,而勇為本。”太公曰:“人不盡力,非吾人也;吏不平潔愛人,非吾吏也。宰相不能富國強兵,調和陰陽,安萬乘之主,簡練群臣,定其名實,明其令罰,非吾宰相。”此行本者也。
何為事跡?昔齊威王召即墨大夫而語之曰:“自子之居即墨也,毀日至,然吾使人視即墨,田野辟,人民給,官無留事,東方以寧。是子不事我左右以求譽也。”封之萬家。召阿大夫而語之曰:“自夫子之守阿也,譽日聞。然吾使人視阿,田野不辟,人民貧苦。越攻甄,子不能救。魏取薛陵,子不能知。是子常以幣事吾左右,以求譽也。”是日烹阿大夫及左右常譽之者,齊國大理。
漢元帝時,石顯專權。京房宴見,問上曰:“幽、厲之君以危③?所任者何人也?”上曰:“君不明而所任巧佞。”房曰:“知其巧佞而用之也?將以為賢?”上曰:“賢之。”房曰:“然則今何以知其不賢也?”上曰:“以其時亂而君危知之。”房曰:“齊桓公、秦二世亦嚐聞此君而非笑之。然則任豎刁④、趙高,政治日亂,盜賊滿山。何不以幽、厲卜之而覺悟乎?”上曰:“惟有道者,能以往知來耳。”房曰:“夫前世二君亦皆然耳,臣恐後之視今,如今之視前也。”此事跡者也。
由此言之,夫立身從政,皆有本矣;理亂能否,皆有跡矣。若操其本行,以事跡繩之,譬如水之寒、火之熱,則善惡無所逃矣。
【注釋】
①跡:即事跡。
②《中論》:東漢末徐幹著。內容屬儒家思想。
③幽、厲:即周幽王和周厲王。
④豎刁:春秋時期齊桓公的寵臣。
【譯文】
《中論》說:“水的寒冷,火的熱烈,金石的堅剛,這幾種物質從未曾自我表白過什麼,但人沒有不了解它們的屬性的。因為它們的這些性質鮮明地表現在它們的質體上。由此可知,行為必有其根據,事情定會留下痕跡,詳細觀察事物的本體,事物的真情就無所逃匿。”什麼叫行為的根本?孔子說:“立身要遵循義的原則,而孝道就是義的根本;辦喪事要遵循喪事的禮儀,而哀傷是喪禮的根本;打仗有軍陣隊列,而勇是軍陣的根本。”太公說:“人民不能為國盡力,就不是我的人民;官吏不能廉潔愛民,就不是我的官吏;宰相不能夠富國強兵,調和陰陽,穩固君王的地位,選拔培養群臣,使他們的名實相符,嚴明法紀,做不到這些,就算不上我的宰相。”這就稱之為行本。
什麼是“事跡?”從前,齊威王把即墨大夫召來,向他說:“自從你治理即墨以來,詆毀你的言論天天傳到我這裏來。然而,我派人到即墨視察,田野開辟出來了,家給人足,官府裏沒有遺留沒處理的事情,東方因此安寧。這是因為你不來巴結我左右的近臣,以求得他們對你讚揚的緣故。”於是封賞即墨大夫萬家作采邑。齊威王又把阿大夫召來向他說:“自從您治理阿以來,天天都能聽到對您的讚譽。然而,我派人到阿視察,田野不開墾,人民貧苦;趙國進攻甄時,您不能率兵救援;衛國攻取薛陵,您竟然不知道。盡管如此,仍能天天聽到對您的讚譽。這是因為您經常用金錢來賄賂我左右的近臣,以求得他們對您多加頌揚的緣故。”當日即下令烹殺了阿大夫及威王左右經常讚揚阿大夫的大臣。自此,齊國大治。
漢元帝時,石顯專製朝政。京房借朝宴之機問元帝:“周幽王和周厲王為什麼把國家搞到危亡的邊緣?二王所任用的是哪些人?”元帝說:“君王眼光不明,所任用的都是些巧言諂媚之臣。”京房說:“二王是本來知道他們是巧言諂媚之臣仍然予以任用呢,還是認為他們是賢臣然後才予以任用呢?”元帝回答說:“二王認為他們是賢臣才加以任用的。”京房問:“那麼今天我們又是怎麼知道周幽王和周厲王所任用的不是賢臣呢?”元帝說:“是從二王兩代國家混亂、君王危險的事跡中知道的。”這就是“事跡”。
由此說來,立身從政,都有賴以實行的根本;國家的治亂,臣下的賢能與否,都有事跡可尋。做君王的如果能掌握臣下的行為之本,又用事跡去考察他們,這就好比水的寒冷,火的熱烈,或善或惡,都逃不過君王的眼睛。
量過第三十七
【原文】
議曰:楊惲書雲①:“明明求仁義,常恐不能化人者,士大夫之行也。皇皇求財利,常恐遺之者,庶人之行也。今奈何以士大夫之行而責仆哉?”此量過者也。
孔子曰:“人之過也,各於其黨,觀過斯知仁矣。”黨,黨類也。小人不能為君子之行,非小人之過當恕而勿責之也。何以言之?太史公雲:“昔管仲相齊,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然孔子小之曰:‘管仲之器小哉!豈不以周道衰,桓公既賢,而不勉之至王,乃稱霸哉?’”議曰:夔、龍、稷、契,王者佐也②,狐偃、舅犯,霸者佐也。孔子稱:“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是奇管仲有王佐之材矣。夫有王佐之才而為霸者之政,非小器而何?由是觀之,孔子以管仲為夔、龍、稷、契之黨而觀過也。
虞卿說魏王曰:虞卿說春申君伐燕以定身封,然楚之伐燕,路由於魏,恐魏不聽,虞卿為春申君說魏君假道也。“夫楚亦強大矣,天下無敵,乃且攻燕。”魏王曰:“向也子雲‘天下無敵’,今也子雲‘乃且攻燕’者,何也?”對曰:“今謂馬多力,則有之矣;若曰勝千鈞,則不然者。何也?夫千鈞非馬之任也。今謂楚強大則有矣,若夫越趙、魏而開兵於燕,則豈楚之任哉?”
由是觀之,夫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孔子小之;楚人不能伐燕,虞卿反以為強大,天下無敵,非詭議也,各從其黨言之耳。不可不察。
【注釋】
①楊惲書:即楊惲致友人的書信。楊惲,西漢華陰人,字子幼,司馬遷的外孫。
②夔(kuí):相傳為舜帝時的樂官。
【譯文】
孔子說:“人所犯的錯誤,往往因各自地位和集團的不同而不同。觀察他所犯的錯誤,就可以知道仁或不仁了。”為什麼這樣說呢?太史公說:“從前,管仲做齊國的宰相時,曾九次會盟天下諸侯,匡扶安定天下。然而孔子仍然小看他,說:‘管仲的氣度太小了!難道不是因為周道已經衰微,桓公又賢,管仲不去勸勉齊桓公稱王天下,而僅僅做天下的霸主嗎?’”
虞卿曾勸魏王說:“楚國也強大起來了,天下無敵,楚正準備攻打燕國。”魏王問道:“您剛說過楚國天下無敵,又說它準備攻打燕國,是什麼意思?”虞卿回答說:“現在如果說馬的力量很大還可以,如果說馬可以負載千鈞的重量就不可以了。為什麼呢?負載千鈞不是馬所應勝任的事情。現在說楚國很強大則可以,但如果讓楚國飛越趙、魏兩國向燕國開戰,這豈是楚國能夠勝任的嗎?”
由此看來,管仲九次會盟天下諸侯,匡扶安定天下,而孔子仍然小看他;楚國不能攻打燕國,而虞卿反而認為楚國強大,天下無敵。這些都不是詭辯之說,都是從各自不同的地位和所處的形勢來談論而已。不可不予以觀察和區別。
勢運第三十八
【原文】
百六之運①,推遷改移,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君子小人無賢不肖,至人無可奈何。知其不由智力也。
夫天下有君子焉,有小人焉,有禮讓焉。此數事者,未必其性也,未必其行也,皆勢運之耳。何以言之?《文子》曰:“夫人有餘則讓,不足則爭。讓則禮義生,爭則暴亂起。物多則欲省,求贍則爭止。”議曰:《管子》雲:“衣食足則知榮辱。”此有餘則讓者也。《漢書》曰:“韓信為布衣時,貧無行,不得推擇為吏。及在漢中,蕭何言於高祖曰:‘韓信者,國士無雙。’此不足則爭者也。”故傅子曰:“夫授夷、叔以事而薄其祿,父母餓於前,妻子餒於後,能有誌不移者鮮矣。”
《淮南子》曰:“遊者不能拯溺,手足有所爭急也,灼者不能救火,身體有所痛也。林中不賣薪,湖上不鬻魚者,有所餘也。”故世治則小人守正,利不能誘也。世亂則君子為奸,而刑不能禁也。慎子曰:“桀、紂之有天下也,四海之內皆亂。關龍逢、王子比幹不與焉,而謂之皆亂,其亂者眾也。堯、舜之有天下也,四海之內皆治,而丹朱、商均不與焉,而謂之皆治,其治者眾也。”故《莊子》曰:“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智行也。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智失也。時勢適然。”《新語》曰:“近河之地濕,近山之木長者,以類相及也。四瀆東流而百川無西行者,小象大而少從多也。”
是知世之君子,未必君子。議曰:匡衡雲:“禮恭讓,則人不爭;好仁樂施,則下不暴。尚義高節,則人興行;寬柔惠和,則眾相愛。此四者,明王之所以不嚴而成化也。”,由是言之,世之君子乃上之所化矣。世之小人,未必小人。議曰:《尚書》雲:“殷網弗小大,好草竊奸究。卿士師師,非度網獲。”此言殷之季世,卿士君子並非法,無得其中,皆從上化耳。故知世之小人,未必小人。世之禮讓,未必禮讓。議曰:《左傳》雲“範宣子好讓,其下皆讓,欒黶為汰②,弗敢違也,晉國以平,數世賴之,刑善也。”夫周之興也,其詩曰:“儀刑文王,萬邦作孚。”刑善也。及其衰也,其詩曰:“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言不讓也。由此言之,夫欒黶之讓勢運之耳。故知世之禮讓,未必禮讓也。夫勢運者,不可不察。議曰:《政論》雲③:“雖有素富骨清者,不能百一,不可為天下通變。故知天下君子小人本無定質,盡隨勢運者多矣。”
【注釋】
①百六之運:即厄運。術數家以四千六百一十七年為一元,初入元一百零六年,內有旱災九年,稱為“陽九”。其餘還有陰九、陰七、陰五、陰三、陽三等。陽為旱災,陰為水災。
②欒黶:春秋時期晉國大夫欒書之子。汰:通“泰”。
③《政論》:東漢崔寔著。原書已佚。今有輯本。
【譯文】
天下有君子,有小人,有禮讓。君子之舉、小人之舉、禮讓之舉,未必出於人的本性,也未必他們的品行本來如此;這些都是由於大勢推動造成的。為什麼這樣呢?文子說:“人衣食有餘才可能謙讓,衣食不足就會相互爭奪。謙讓產生禮義,爭奪引起暴亂。物質豐富了,人的欲望就會減少;人的欲望得到了滿足,爭奪就會停止。”
《淮南子》說:“在水中遊泳的人不便拯救溺水的人,因為他的手足難以兩用;被灼傷的人不便去救火,是因為灼傷的疼痛難忍。林中不賣柴,湖邊不賣魚,因為這些東西很豐裕。所以在太平盛世,即使小人也能循規蹈矩,利益不能引誘他;世道混亂時,君子也會去做奸邪的事情,刑罰也不能禁止他們。”所以莊子說:“堯舜之世,天下沒有困窘不得誌的人,並不是因為他們都是充滿了智慧的人;桀紂之世,天下沒有通達的人,也並不是因為他們的智力不足。這都是由時勢造成的。”《新語》認為:“靠近河流的地方濕潤,靠近山嶺的樹木高大,這是它們近水近山的緣故;四條大河向東流,而百川沒有向西流的,原因在於小仿大、少從多。”
由此可知,世上的所謂君子,未必真是君子;世上的小人,也未必真是小人;世上的禮讓,未必是真正的禮讓。大勢對人的塑造和推動的道理,不能不予以研究。
傲禮第三十九
【原文】
《左傳》曰:“無傲禮。”《曲禮》曰:“毋不敬。”然古人以傲為禮,其故何也?欲彰夫人德耳。何以言之?昔侯嬴為大梁夷門監①,魏公子聞之,乃置酒大會賓客,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侯生引公子過市及至家,以為上客。侯生謂公子曰:“今日嬴之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門抱關者也②,而公子親枉車騎。稠人廣眾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市中,以觀公子,公子愈恭。市人皆以嬴為小人,而以公子為長者,能下士也。”初,公子迎侯生,侯生曰:“臣有客在市屠中,願枉車駕過之。”侯生下見其客朱亥,與之語,微察公子,公子色愈和。市人皆觀,從騎竊罵侯生,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謝客就車也。
張釋之在廷中,三公九卿盡會立,王生老人曰:“吾襪解。”顧謂張廷尉為我結襪。人或謂王生曰:“獨奈何廷辱張廷尉?”王生曰:“吾老且賤,自度終無益於張廷尉。張廷尉方今天下名臣,吾故聊廷使跪結襪,欲以重之。”諸公聞之,賢王生而重廷尉。汲黯常與大將軍抗禮,③,或謂黯曰:“自天子常欲群臣下大將軍,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將軍有揖客,反不重耶?”大將軍聞之,愈賢黯也。
由是觀之,以傲為禮,可以重人矣。
議曰:《老子》雲:“國家昏亂有忠臣,六親不和有孝慈。”因不知昏亂,乃見其節。向使侯生不傲,則士人不知公子能下士也。使王生不據,則三公不知廷尉能折節也。故曰: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信矣夫。
【注釋】
①侯贏:戰國時魏人。年七十任大梁(今開封)夷門的守門小吏。後成為信陵君的上客。曾獻計信陵君竊符救趙。
②抱關:守關。比喻地位卑微。
③汲黯:西漢臣。濮陽人,字長儒。武帝時任東海太守、淮陽太守等職。常直言切諫。
【譯文】
《左傳》說:“不要傲視禮儀。”《曲禮》說:“不可不敬。”然而,古人也有以傲慢為禮的,是什麼原因呢?為顯示他人的高尚品德而已。如何證明這一點呢?從前,侯嬴做大梁夷門的看守,魏公子聽說了他的大名以後,便設宴大會賓客。等賓客坐定後,魏公子率領車馬,把左邊的位子空出來,親往夷門迎請侯嬴。侯生引導魏公子的車馬從繁華的街市通過,駛向魏公子府。魏公子待侯嬴為上客。侯生對魏公子說:“今天我的作為已經夠難為公子的了。我侯嬴隻是一個城門的看守,而公子枉駕親往迎接,稠人廣眾之中,本不宜通過,公子卻有意從那裏通過。然而我侯嬴也想成就公子的美名,故意讓公子的車騎停在市中久等,以觀察公子的態度。公子愈是恭敬,市人都認為我侯嬴是小人,而認為公子您有長者之風,能夠禮賢下士。”
張釋之上朝,三公九卿都會立朝中。王生老人說:“我的襪帶子開了。”回過頭來向張廷尉說:“替我把襪帶子係好。”有人事後向王生說:“為什麼在朝中當著三公九卿的麵侮辱張廷尉?”王生回答說:“我年紀大了,而且地位卑賤,自料最終也難以對張廷尉提供什麼幫助。張廷尉現在是天下名臣,我有意小小羞辱一下張廷尉,使他跪著為我係襪帶,目的在於通過這件事,讓人們更加敬重張廷尉。”公卿聽說這件事後,都稱讚王生賢哲,同時更加敬重張廷尉。
由此看來,以傲為禮可以讓人的威望更加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