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十九章 問罪(3 / 3)

瓊湘露出苦笑來,一邊從食盒中取出湯盅,一邊道:“貴人多心了,事至如今,娘娘是一心牽係貴人,擔心貴人會受牽連,才會讓貴人暫避風頭呢。”細致無遺地把溫熱的湯水盛在食碗中,遞到花如語跟前,柔聲道,“這安胎的補湯可是娘娘特意吩咐奴婢熬下的,娘娘快趁熱喝下吧。”

花如語看著那食碗上冉冉縹緲的熱氣,心下明白,如此一碗熱湯,便是終結她們之間聯合的昭示。不由冷笑一聲,接過了碗來,一口氣將湯水飲盡。

與此同時,聽到殿外箏兒的聲音:“奴婢拜見婉妃娘娘。”她心下一抖,重重地放下食碗,目含淒怨地向殿門外望去。

瓊湘已收拾好食盒往外離去,匆匆走出,冷不防與花如言打了個照麵。花如言看到她,眼光一沉,抿緊唇未發一言。瓊湘麵上微有不安,垂首躬一躬身行了禮,便快步走出了殿外。

花如言斂一斂心頭起伏不定的思緒,緩步向花如語走近,每近一步,心痛的感覺便加重一分。

花如語一手扶著桌沿站起身子,背過姐姐,麵向那透進燦爛日光的雕花窗戶,光亮明媚如斯,卻照不進她陰霾滿布的眼眸。

花如言極力使自己的語調顯得平靜:“如語,我知道,你這樣做,是因為你有你的苦衷,對嗎?”

花如語半眯著雙目,側頭看那隨風搖曳在窗前的枯敗枝椏,道:“姐姐,你知道嗎?你知道原來從清宛宮一路三步一叩,直到慈慶宮門前,是可以令人頭破血流的,雙腳到最後,除了麻木的屈膝,已再沒有任何感覺。你知道嗎?當自己額頭上的血,流進眼中的感覺,原來是很酸澀,很難受的,我都快睜不開眼睛了,隻不過任由淚水把血擠出眼外,我甚至連擦一下都不敢,我生怕褻瀆神明,我知道這個樣子很難看,跟鬼似的,可是我還是要三跪九叩下去。我咬緊牙關,隻要堅持到了那一個地方,我就可以免罪了,我就可以不必再背負莫須有的罪名。”她慢慢地回過身,麵上是淡淡安靜的神情,如同在說的不過是家常話,“我終於到了,我以為大功告成,可是我錯了,太後說我三跪九叩不足以抵償我的罪,她要我為她試藥。好,我願意的,她是小穆的母後,她說什麼,我都會聽,她讓我做什麼,我都會做。因為我不願意小穆為我被她責難,哪怕藥中有毒,哪怕我不知道藥中的毒可會把我毒死,我喝下了那碗藥,我還記得太後當日看我的眼光,就像是在看一個死人一樣。你知道嗎?那碗藥的滋味,淌過喉嚨,是從來沒有過的苦,我從來沒有喝過這樣苦的藥,比黃連還要讓人難受,我整個嘴巴,都麻木了,我很想吐,我很想馬上吐出來!為何會這麼苦,為何毒藥都是這種滋味,讓人死也不能得到一點安逸?我很難受,可是我不能吐出來,我一點一點地咽下去,不能有半點遺漏。”她聲音輕淺,如是在敘述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然而她的話卻足以使花如言痛徹心扉,淚如雨下。

“萬幸的是,我沒有死,藥中的毒,不足以危害性命。我從鬼門關走了一圈,終於還是安然無恙。接下來,太後赦了我的罪,我無罪,我依舊是小穆最為愛重的柔妃。我以為,自此我可以苦盡甘來。”花如語款款繞過低垂的帷幔,向花如言走來,“可是我又錯了一次,因為我估算不到,你會回來,我更想不到,僅僅是因為一個你,我所付出的一切,所有,最終全部煙消雲散。我拋下尊嚴的三跪九叩,我舍棄性命的以身試毒,在你麵前,全部不一值一提,沒有人會再記起,除了我自己。”

花如言心如刀絞,淚眼迷離,顫聲道:“所以,你要我償還所欠你的這些?如語,你可有想過,如果你要,隻要告知我一句,我可以什麼都不要,我甚至可以不再報仇,隻要你過得好……可是你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方法?我們……我們是親姐妹,我們是一脈相連的胞生姐妹!血濃於水,你明白嗎?為何發生這些事,你都不告訴我?你心裏怎麼想,為何從來不跟我說半句?我是你姐姐,我願意為你分擔,而不該是如今這樣,你和旁人一起,算計我,也有可能把你自己也算計了進去!”

花如語微微一笑,容神間仍是淒冷冷的,並不接姐姐的話茬,徑自道:“我七歲那一年,有一天,你背著爹爹和薛大哥外出遊玩,回來後,便染上了天花。你求我為你保守秘密,不要告訴爹爹你曾偷偷與薛大哥到過鎮外,莫使爹爹怪責薛大哥。自娘去世後,爹爹整副心思都落在你身上,你是爹爹的心頭肉,你患此重病,他急得不得了,將你隔了廂房醫治,所以你並不知道爹爹自此視我如仇,因為他記起許多年前相士所說的,花家幼女,天生孤煞,禍累至親,一出生,便害娘病逝,如今,又害你命在旦夕。他狠下了心,將我送到了姥姥家,對姥姥說,再不想把我接回家去。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那一句話,就是因為他這句話,接下來的三年,姥姥都不敢提將我送回家的事,而我,便在那早被親人遺忘的窮鄉僻壤中,孤孤零零地度過了三年辰光,如果沒有發生後來的事,我想,這一生,我再不能回到花家來。”

花如言的思緒在妹妹的言說下似返回了遙遠的往昔,過往的點滴複再清晰地湧現於腦中,她確是在患了天花後,便一直沒有再見過如語,後來有一位自外省遊醫而來的神醫來到平縣,以家傳的偏方把她的病醫治痊愈。病愈後她曾問爹爹如語所在,爹爹隻是含糊其辭,並不願提起,不曾想過,如此與如語分別,便是三年。三年後如語回到家中,除卻剛開始的半年較為沉默寡言,再別無異樣,她也沒有十分放在心上,更從來沒有想過妹妹被送往姥姥家暫住的背後,會隱藏著一份足以使妹妹銘記此生的陰影。

“當日是姥姥親自將你送返的,你回來的時候,爹爹並不允我在旁,在回廂房前,我隻聽到姥姥說,你不可以再留在那兒了。”花如言回憶著道,察覺妹妹慘白的臉龐上泛起了一絲深沉的哀冷之色。

“姥姥說的是實話,我是再也不能留在那兒了。”花如語眼光茫茫然地移開,落定在姐姐身後那一個不知名的方向,“那一年我十歲,已經開始習慣了姥姥家孤清貧寒的生活,有時候獨自走在那綠蔥蔥的山野田間,也會覺得,如果能這樣平靜無憂地過一輩子,也未嚐不是一種福氣,何必還苦苦盼望,爹爹會有一天想起我來,接我回去?這樣的念頭,在我心中出現也不過是一會兒的工夫,我沒有想到,下一刻,我整個兒被人蒙住了頭臉,我看不到光亮,我呼吸困難,我渾身無力,我想掙紮,可是我無法動彈,但我很清醒,那是野獸的氣息。他的手像利爪一樣將我的衣衫撕裂,我的肩膀被他尖利的指甲劃得生痛,但我來不及呼叫,他重重地壓在了我身上,我慌亂地腦中隻剩下一片空白,我甚至感覺不到了疼,隻知道我這一生,是毀在那一刻的!那人身上難聞的氣味,他那惡心的舌頭,他粗暴的動作,這殘酷的一切,在以後的年月裏,伴著我的走過,在我夢中,反複地出現,讓我一次又一次地,再度承受那樣的痛苦!”重提往昔,她卻意外地沒有落淚,隻是眼內是幹幹的生澀,往神經中傳送著刺心的痛楚。

花如言心下且驚且痛,臉色霎時變得再無人色,她伸手一把拉住如語的臂膀,顫聲道:“當年竟然發生了這樣一件事?!如語,這麼多年來,你心裏一直藏著這個秘密?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爹爹該替你討回公道……”

花如語有意無意地轉過身,避開了姐姐的手,淒然一笑,道:“不,這在當年並算不得什麼秘密,我被那禽獸汙辱的當兒,那田地裏正好有人經過,但是他們並不是要救我的,那禽獸是村裏的惡霸,村裏的人都怕他,看他糟蹋了我,卻說我是狐媚子,淫賤不可恕。然後把我帶到全村人的麵前,讓我受盡村民的唾罵,然後要將我沉潭。”

花如言看著妹妹纖瘦的背影,似是感受到了這多年以來壓抑在她心頭的屈辱與傷痛,心一陣一陣的搐痛,無可舒解。

“姥姥終究是不忍看我死,她跪在村民們麵前,求他們看在我年少無知,放我一條生路。又說,有違貞節婦道之人,隻要從家中三跪九叩到村口牌坊前,便可以得神明寬恕她的罪孽。所以,那一次,是我第一次嚐試三跪九叩的滋味。也通過三跪九叩,我撿回了性命。姥姥不敢再留我,隻好送我回家。而爹爹,自是知道了那件事……”說到這裏,她開始有點受不住,身子軟軟地跌坐在貴妃長榻上,肩頭輕微地顫抖著,她臉色慘白地垂下首,咬著牙道,“他更不把我視作女兒,因為他不會相信,我並非淫賤之人,他不會聽我哪怕隻一句的辯白,不會知道,這些蒙冤受屈的日子裏,我最為想念的人,就是他,娘,還有姐姐你。我以為回家了,一切會好起來。原來不是,回家了,隻意味著,我從此真的失去了我的骨肉親情,血濃於水。”

花如言來到她身旁,含淚擁過她的肩膀,哽咽道:“如語,對不起,這些事我從來不曾知道,我竟從來沒有想過要問你一句,我隻知後來爹爹與你言談甚少,可恨我……可恨我竟然沒有細加留心,我隻知你回家了,就要好好對你,吃的用的,我隻給你留最好的,但我沒想過,你曾有的鬱鬱寡歡,竟是因為這種緣由……”

花如語臉色益顯難看,兩頰旁是隱隱的灰青色,嘴唇上是淺淡的發紫,她回頭看著泫然欲泣的姐姐,冷笑道:“我一直在想,那相士斷定花家有女天生孤煞,刑克家人,為什麼偏偏認為是我呢?爹爹憑什麼覺得命中帶煞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呢?娘病逝那一年,分明是你身子總是小病小痛的,連累娘操心,才使娘一病不起。你染天花,分明便是你到鎮外哪個地方惹的病根子,為何爹偏偏認定是我害你們?你嫁到荊家後,不久荊官人便遇刺身亡,爹更是因為你而官職不保,這一切,如果要歸結到命煞上,那也該是你的,不是我,你才是真正的天生孤煞!”她恨聲道,“真正刑克花家和荊家的人一直是你!禍累親妹遭受苦難的人,也是你!一直以來我承受的苦,全是因你而起的!花如言,為什麼你偏生可以騙過所有人?你該有你的報應!你所擁有的一切,不會一直屬於你的,因為那是你從我手中搶走的!爹爹的愛女,荊家主母,榮朝皇妃,這一切,原都是我的!別人的東西,你怎能妄想據為己有?你憑什麼可以不費任何力氣,說要便要?到頭來,還來責問我,為何要算計你?”

花如言整個兒呆住了,怔怔地看著歇斯底裏的妹妹,淚水無聲地蜿蜒在臉龐上,耳畔一刻不曾停地回響著妹妹的話語,一直以來,妹妹承受的苦,全因她而起。細思之下,何嚐不是如此?心頭不由如受冰霜籠罩,再沒有半點溫度。也再無話可說,悲愴的沉默,是對控訴的默認。

花如語著力地咬一咬牙,竭力忍下腹腔中突如其來的痛楚,啞聲道:“我知道,我已經不能再得到什麼,小穆心裏隻有你……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段他對我珍愛有加的日子,這裏,沒有炭火的夜晚,是很冷的,可是小穆來陪著我,他懷抱很暖,隻靜靜地抱著我,跟我說無論發什麼事,都會一直陪著我……其實我知道,這樣的話,不是對我說的……”

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息在她們彼此間彌漫開來,花如言驀然自哀痛中回過了神,忽見鮮紅的血水自花如語身下如小蛇遊移般流淌而出,觸目驚心,她慌得一下把如語抱緊,急切道:“快躺下,如語,不要說話了,快躺下!”

花如語順著姐姐的扶持慢慢地躺倒在榻上,小腹的疼痛使她止不住連聲呻吟,淚水自眼角迸出,麵上慘白如紙。胸臆間充斥著無盡的驚惶、恐懼和哀怮,腹痛的感覺一浪更勝一浪,似有她所珍視的某種東西,正一點一滴地,留也留不住地從她體內流失。

姐姐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一邊高聲吩咐宮人立即前去請禦醫和通報皇上,她艱難地睜開眼睛,看著姐姐驚慌失措的麵容,那久存於心緒中的怨恨似怎麼也提不起來了,她卻開始痛恨起自己來,張口氣若遊絲地道:“姐姐……我的孩子……我和小穆的孩子……”

花如言更用力地握緊了妹妹的手,一邊為妹妹拭去額上的冷汗,一邊輕聲道:“不要害怕,如語,不要害怕,孩子一定會好好的,你不要說話,禦醫,還有小穆馬上就會來了。”

花如語一手放在小腹上,低低呻吟著,腦間忽而閃過了一念,臉上添了幾分驚疑與憤恨,她深吸了口氣,斷斷續續道:“我喝了……瓊湘……送來的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