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如言揚首深深地凝視著大義凜然的妹妹,靜靜道:“你一夜未眠,左右為難,該是為了猶豫是否應該誣告於我,是嗎?你如今所說所為,都不是你所願,是嗎?如語,太後在此,兩宮娘娘也在此,她們想聽真話,我也想聽真話,你告訴我事實,可以嗎?”
花如語麵呈悲戚之色,淚盈於睫道:“姐姐,為何事到如今,你還是執迷不悟?我知道你想於宮中立足,你擔心姚淑媛身為宰相之女,早晚會取代你的位置,所以你狠下毒手,你讓身邊的侍女設法偷來五石散,放在菩提子茶中送給姚淑媛。如你所願,姚淑媛果然中了計,失態於宮中,你又讓宮人四處散播流言,把姚淑媛之事大肆宣揚,你想往她往死裏逼,你想殺人於無形。可是你沒有想到,姚淑媛在跳湖自狀之際,卻回過了心,不想自尋短見,你眼看事敗,就親手把她推到湖中,眼睜睜地看著她慘遭溺斃!”
花如言聽著妹妹一字一眼細列自己的“罪狀”,心早已是痛不可抑,她的目光卻隻漸次地淡定了下來,她不是不知道,眼下這一刻,所麵對的並非是姐妹之間的情分是否一如往昔,而是自己是否能從此等困局中全身而退,如此,方可以周全之身向妹妹求一個明白。
然而開口說話的一刻,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是這般遲疑不決,柔弱而無半點力量:“如語,你是有備而來的,你早已存了這份心思,要將我置諸死地,因為你另有不得已,是不是?”
花如語淒冷一笑,垂頭透過淚眼盯著姐姐,哽咽道:“我的不得已,便是在太後和兩位娘娘麵前,如何麵對你這位自進宮以來便另有打算的姐姐。我的不得已,便是如何使你斷了那要不得的念頭,安心伏罪。姐姐,如語真心為你好,你若誠心認了罪,太後寬和仁慈,必會對你從輕發落的。”
花如言眼光落索而哀涼地淡淡掠過顏瑛珧、冼莘苓及座上的皇太後,沉聲道:“隻為了區區花氏一人,不惜費心多番設局,枉送綺楓妹妹的性命,如今更令我姐妹二人反目成仇,恩斷義絕,何苦來?花氏隻願自個承擔一切結果,唯求兩位娘娘,唯求太後,莫要使我妹妹為難。”
冼莘苓目中的恨意在接觸到花如言坦然卻半帶蒼涼的神色時,有一刻的退減,不由微微地蹙起了秀眉,另有思慮。
顏瑛珧麵上泛起一絲不忍,轉向皇太後道:“太後,花貴人雖言之鑿鑿,隻是她與婉妃終究是姐妹至親,想必婉妃對其疼愛有加,即使事發,亦是不願親妹牽連在內的,不如命花貴人先行退下,再細加查問婉妃吧。”
皇太後雲髻上的點翠鳳形金簪在她的一言一舉間閃爍著耀目的流光,裝點著她眼角中不經意流露的犀利,是不怒之威的尊貴芳華。她朱唇輕啟道:“姝妃所言甚是,婉妃和花貴人果真是姐妹情深,正是因為姐妹情深,花貴人如今在殿上坦言婉妃所為的一切,方更為可信。哀家以為,此事的真相已是昭然若揭,不可再有拖延,婉妃罪犯滔天,確證在前,卻不願認罪,著實不可輕饒。”
花如言抬頭再看了妹妹一眼,隻見她麵容雖滿是哀痛,然而那一雙含淚的雙目卻隻得決絕無情,不禁感覺到如萬箭穿心般的痛楚自心頭彌漫開來。深深吸一口氣,空氣中蕭寒的冷意迅速地包攏了整個心房,無半點暖意,並不回應皇太後,隻徑自對冼莘苓道:“花氏昨夜心內擔憂綺楓妹妹不堪承受宮中的流言蜚語,一心前往探視,後來尋不著綺楓妹妹,但花氏卻看到了那一個人。姐姐,綺楓妹妹性命枉送,斷不可輕易放過真凶。”她頓了頓,“花氏再不能為綺楓妹妹盡心,一切有勞姐姐日後費心查探了。”
冼莘苓聞言,驚愕交加地瞪著一臉堅忍的花如言,思緒在心下打了幾個轉,終是落下了念頭,恐怕此事真如她所說,別有蹊蹺,但眼下諸事撲朔迷離,真偽莫辨,又怎知花氏所言是否屬實?
花如言語畢後,卻自另有留心,眼角餘光間,分明注意到一旁顏瑛珧半側過了首,一向和顏溫雅的臉龐上閃過一抹深沉。捕捉中這一點蛛絲馬跡,心頭隻覺為沉重。
皇太後揚聲道:“傳哀家懿旨……”正待定下花如言罪名,卻聽殿外石破天驚般地傳來一聲:“皇上駕到!”殿中各人聞聲,均為之一驚,忙不迭迎出了殿門前,果見旻元步履匆匆地走進了慈德殿,在一眾行禮敬呼聲中,他眼光銳利地從殿中數人麵上一一掃視而過,臉上是如烏雲密布般的陰沉森冷。
皇太後猶自氣定神閑地亭立在殿中,不動聲色地看著旻元。
旻元並不馬上命眾人免禮,上前一步,對皇太後道:“母後今日為何有此雅興,召集三妃聚首?若非兒臣命田海福前往玥宜宮宣召婉妃,兒臣也不知原來母後鳳體已痊愈,可一如往常般為眾妃訓誡,兒臣這下可能安下心來了。”
皇太後冷嘲一笑,道:“承蒙皇帝記心,哀家雖是身上抱恙,亦必得強打精神,為皇帝分一點憂,力查姚氏一案,以使那暗藏禍心之人獲罪受懲,不可再擾亂宮闈規法,以昭我天家之公義。”
旻元濃眉緊蹙,故作訝然道:“原來母後一片苦心,並非與三妃尋常聚首,而是在審查姚氏一案?兒臣並不知道,母後一心想為兒臣分憂,竟連後宮諸事也放在心上,更全然不由兒臣過問。要知道,此次身故之人,是兒臣的妃子,母後縱然願意一力承擔查辦,兒臣亦是不能不予半點知悉的。”
皇太後鳳目半眯,微笑頷首道:“皇帝此番到哀家宮中來,也並非全為記掛哀家身體,原是來責怪哀家,未曾得你準允便你的愛妃。皇帝,哀家是深恐你知悉內情後,心中難受,悔不當初,何故會迎了如此心狠之人進宮,而致令六宮生亂。”
花如言和花如語並肩跪在一起,耳聞著旻元與皇太後暗含機鋒的對話,不自覺地互相對視了一眼。花如言的目內滿含疑慮和迫切,似是無聲的追問,她希望可從妹妹的眼中找到一絲無奈的影子,然而,妹妹卻微微揚了一下眉,以得償所願的滿意之色來回應她,那一縷不帶感情的容神,於瞬間內化成了寒氣凜冽的利劍,毫不留情地直刺往她的心頭。
卻再感覺不到痛,因為已不再需要任何知覺來回應這樣早有預謀的背叛。
旻元沉了一口氣,道:“母後一口斷定有人狠心傷姚氏性命,使六宮生亂,如此罪名,茲事體大,兒臣以為,並非三言兩語便可定罪,如有確證,也該由兒臣與母後一同鑒明,方可如母後所言,正天家之公義。”
花如言看到跪在前方的顏瑛珧在聽到旻元這句話之時,半抬起了首來,似是要向旻元看去,卻又似想起了什麼,隻不再動作,依舊默然垂首。與此同時,旻元下意識地回過頭來,正與她的眼光對上,她眉心一跳,在低下頭去的一刹那,感覺到他目中的慰撫之意,那是一份無可言喻的篤定與堅守,他在用眼神告訴自己,他會保全她。
這樣的感覺,對她而言是似曾相識的。
隻是此時此刻,她並沒能為這樣的守護而生出多少心安,或許隻因她太過清楚,他愈為自己付出得多,她需要為此償還的,便更多。
皇太後目光更添了幾分淩厲,“婉妃花氏對姚淑媛狠下毒手,將其推進湖中令其溺斃,如此行凶之法,是婉妃親妹花貴人因循律法向哀家供述,哀家已查明事實,並無可疑之處,當可定罪!”
旻元雲淡風輕地看了花如語一眼,花如語雖不敢抬頭直視,卻也感覺到了他的目光,隻依舊斂眉垂眸,一派從容自若。
“隻憑花貴人一家之言,便可定婉妃罪嗎?兒臣聽著,卻覺得當中大有疑問。除卻花貴人的供述,再沒有任何人和物事可以確證婉妃謀害姚淑媛,如此定罪,未免過於兒戲。母後,兒臣知您處事一向公正嚴明,絕不至大意至此,如是因為姚宰相的緣故而急需為姚淑媛之死做出交待,兒臣也覺著大可不必。姚淑媛偷服五石散,本已是死罪,兒臣網開一麵,暫延處置,已是格外開恩,如今她墜湖殞命,全因她自知罪無可恕,說到底,也可算是畏罪自狀。宮妃自狀,若再認真追究起來,也可算是一宗罪名,如此兩宗罪責,兒臣不予深究,已是對姚宰相的最大恩恤!”
皇太後的臉色隨著旻元的話語越發難看,一手指著花如言道:“皇帝所言每句,看似在理,卻句句意在維持此女!”她逼近旻元一步,厲聲道:“皇帝莫忘,姚宰相為我大榮朝鞠躬盡瘁,是我榮朝股肱之臣,榮朝如今太平盛世,全賴姚宰相一力輔助於皇帝,如今他的親女在宮中枉送性命,皇帝竟糊塗如斯,不僅不為姚淑媛洗脫偷服禁藥的嫌疑,更盲目維護那行凶陰損之人!姚淑媛自狀是罪,死有餘辜嗎?那皇帝不明是非至此境地,可算是昏庸愚昧,隻知終日沉迷於狐媚之輩中,聲色犬馬,置朝綱於不顧,不辨輕重?若然如此,哀家有愧於心,來日終將無顏麵對先帝!全因哀家無法令你成為先帝一心所願的明君。”
旻元似笑非笑地湊近皇太後,冷聲道:“母後教誨自是字字珠璣,兒臣原來不可堪為明君,好生惶恐,隻可惜兒臣無論再不濟,亦是知道心係萬民蒼生,秉力治國之理的,對於後宮的是非黑白,兒臣同樣心中有數,自問可無愧於先帝!兒臣尋思,母後之所以有愧於心,並非因為兒臣,而是因為……”他倏然停下,嘴角揚起了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牽進目內的是一抹森冷的狡獪,他饒有興味地看著皇太後臉上的驚疑之色,低聲接道:“母後,那事隻有兒臣知道,兒臣願與母後移步至內堂,另作商議。”
皇太後驚疑莫定,揣測地端詳旻元片刻,最終一言不發地轉身往內堂走去。旻元輕輕一哂,隨即跟上。
籌算已久的一切,終於成為他手中有力的把握。任憑皇太後聰明一世,終隻是尋常女子罷了,怎可敵過深宮難耐的寂寞?又怎可抗拒那一位俊朗英勇的威武男兒?隻是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於月前便與其私通款曲、情深意濃的錦衣衛鍾離承,不過是奉命而為罷了,夜夜的溫柔繾綣、柔情蜜意,背後潛藏的是一顆隻向他效忠的心,從她身上所得到的,除卻永誌不忘的深情,便是足以令她自此敗下陣來的把柄!
他欣賞著她一如少女般嬌美的麵容上的惱羞交錯,他知道他成功了。不必勞師動眾打草驚蛇,對付這個控製自己長達數年之久的女人,再沒有比這般更輕而易舉的方法了。
“母後若執意要問婉妃的罪,那麼兒臣對鍾離承,也不會有半分手軟。隻怕屆時,折損的並非是一個奴才的性命,還有母後堅貞持守了數十年的清譽。”
皇太後一貫明澄如寒星的鳳眸此時如蒙上了一層灰沉的霧靄,粉潤如玉的雙頰鐵青一片,她身子軟軟地跌坐在長榻上,神色從錯愕慢慢地轉變為寥落,整個兒便如同是一株被霜打得萎靡蔫巴的花兒,再不複過往的生氣。
旻元帶著淡然的微笑自內堂走出之後,馬上便下令:“姚淑媛墜湖身亡純屬畏罪自狀,事實查明,並無可疑之處,就此定案,任何人不可重提此案,違者一律以欺君之罪處置!”
姚淑媛一案就此了結,顯然是大出眾人的意料。花如語自聽到旻元下旨的一刻,隻覺那勝券在握的決絕便如是不堪一擊的幻夢,從來不曾為她所把握,無論她付出任何代價,也不管她是否孤注一擲,傾盡所有,她總是輸,她從來隻有失去。
她已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在姐姐的注視下離開慈慶宮的,返回清宛宮後不久,瓊湘便提著食盒進內,那一向懷著殷切與關懷的臉龐上,此時卻隻餘下了一份惋惜與黯淡。
花如語神緒沉鬱,也顧不上照應對方,隻木然地聽著對方說:“此次事敗,娘娘深感遺憾,萬料不到皇上會有此一著,可謂百密一疏。娘娘之意,貴人您這一次盡了力,多有費心了,隻是既已與婉妃決裂,日後便不能再依往日那般行事了,貴人身子非同尋常,日後還是靜心安胎罷。”
花如語麵容灰敗,抬頭看著瓊湘道:“你家娘娘意思是說,我從此再沒有可利用的地方了,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