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夾雜著湖水寒涼之氣的風拂繞在身上時,她腦間猛地清醒了泰半,渾身一抖,狠狠地打了個寒戰,軟軟地跪倒在濕漉漉的湖畔,雙手支撐著上半身啜泣出聲。
爺爺,尋真知道錯了,尋真不該自尋短見……
姚綺楓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不止地滴落在草地上,心緒漸次地回轉過來,繚繞於胸臆間的彷徨惶然似在隨著淚水離開了體內,留於心底的,是爺爺慈愛的臉龐,爺爺關切的叮囑。
尋真知道怎麼做了,尋真不會再害怕那些流言蜚語,爺爺,您放心。
姚綺楓用力拭去了淚水,就要從地上站起,卻感覺身後一暗,下意識地回頭看去,卻見到那人冷若冰霜的麵容,正疑惑間,那人竟冷不防地一把將她往湖中推下——
綺楓妹妹,姐姐對不起你!
花如言淚眼矇矓地看著庭心湖,反手抓緊了花容的手掌,指甲生生地刺進了花容的肉中,鮮血直流,她卻渾然未覺。
“此地不可久留,我們得馬上離開。”花容強自冷靜。
花如言閉了閉眼睛,呼吸在花容的掌捂中尤感不暢,腦中頓時空白一片,任由花容將自己拉走。
“如言姐姐,你冷靜一點。”花容不知何時放開了她,扶著她的臂膀走出了珍秀宮,“剛才花容一時情急,你不要怪我冒犯。”
花如言淒冷一笑,道:“我知道,你想告訴我,不可以救她,是嗎?”不等花容答話,又道:“因為她終於死於別人的手下,我們可以省下一份心思了,是嗎?”
花容靜默不語,臉上的慘白之色愈甚。
眼前是迢迢迂回的寬敞宮道,寥若晨星的宮燈照不明沉黯陰抑的偌大空間。花如言轉身背過花容,徑自往前走了數步,感覺到緊隨在身後的腳步聲,不由佇了足,沉聲道:“我自有去處,你不必跟隨。”頓了一頓後,方繼續往前行,身後已再無聲響,整個天地猶如在這一刻變得尤其的沉靜,是帶著死亡氣息的靜,緊緊地包圍在她心頭,將最後一點活氣也一絲不剩地抽走。
茫茫的夜空,帶著縈繞不散的雲霧籠罩在孤身前行的人兒上方,如是一麵不會倒影人麵的鏡子,將黑夜中不為人知的秘密了無痕跡地一一旁觀。
下意識地循著一個方向往前走,當到達清宛宮的一刻,思緒方有一刻的清醒。
一徑往宮內走去,四周不無例外地陰沉沉一片,唯獨妹妹的寢殿內透出一絲光亮來,如是黯冷空間內獨一無二的溫暖,看在她眼內,便如同久違的家的感覺,轉眼間,仿佛還是年少無知時,玩樂歸來的傍晚,拉著妹妹的手一起往燭火通明的家中奔跑而去。
隻消進得家門,便是暖意滿心。
她唇邊含著一縷淡淡的笑意,緩步走進如語的寢殿,垂風飄蕩的帷帳,擋不住她尋找妹妹身影的視線。
花如語半夢半醒地側臥在床榻上,腦間意識迷迷糊糊的,明明是睡不沉,卻又如置身夢中那般影像紛雜,暗暗地另有一抹隱藏於心底的不安在迷夢中糾纏,那是有關以往有記憶,那遙遠卻又似近在咫尺的陰影,不知不覺地化成了猙獰的怪獸,正以凶煞陰鷙的目光盯著她,隨時撲將上來,一口將她吞噬。
驚魂未定間,一股含著濃濃愛憐的溫暖氣息在她冰冷麵上覆下,為她驅趕包圍於心神的無助與恐懼。
“小穆!”她夢囈般低喚,抬手握住了那輕輕覆在自己臉龐上的手,掌心中的柔柔的暖熱卻並非為她所熟記的感覺。她慢慢地睜開眼睛,夢迷霎時消散而逝,隻見陪伴於床前的,竟是姐姐,不可置信的驚異旋即將心頭唯一的希冀全數取代。
花如言握住妹妹不帶溫度的手,輕聲道:“如語,對不起,把你給驚醒了……”
花如語如未曾完全回過神來,隻沉默不語,指尖在姐姐的掌心中微微地顫抖,片刻後,她掙紮著想坐起身來。
花如言忙按下她,道:“不用起來,你身上冷,隻躺著,我陪你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花如語方不再動作,順勢自姐姐手中抽回手,拉一拉身上的被褥,微帶倦意道:“姐姐,現在是什麼時辰了?你如何會到這兒來?”
花如言為她掖一掖被子,道:“心裏惦記著你,便過來看一看。如語,想來,我們姐妹倆許久不曾好好聚在一起了。”
花如語閉上眼睛,不欲再看姐姐滿帶關切的臉龐,斂一斂心頭的排斥之意,努力使聲音帶上一絲溫情:“是的,這些年來,我們一直聚少離多,偶爾記起,隻能是在心裏掛念罷了。”
花如言伏身在妹妹的枕邊,頭腦間是昏沉沉的疲倦,身子自倒在榻上的一刻開始,壓抑於心頭的倉惶與痛悔便潰堤也似的洶湧而至,唯得與妹妹共處的安寧平和方可減淡些許不安。她低低呢喃道:“我以為我們再沒有見麵的機會了……隻是怎麼也想不到……會在皇宮裏重聚……為何會是如此……”
花如語緊閉的眼瞼輕輕一顫,心內暗自嘲冷而笑,為何會是如此?如何她們會在深宮之內重遇?她們的宿命,隻憑她們如何能猜透?
花如言聽不到妹妹的回應,她闔上雙目,任由自己陷入昏睡中。霎時間,眼前如墜紛繁繚亂的迷霧中,恍惚遊離,是光影搖曳的遊廊盡頭,是在婉約春蘭旁燦爛明媚的如花笑靨,在她見死不救的淒酸視線中,香消玉殞的憐弱性命……
她驚惶莫定,痛心疾首,嗚咽在喉中的聲音氣若遊絲:“綺楓妹妹,綺楓妹妹,我無能為力……”
“姐姐……姐姐……”
“綺楓妹妹……你拉住我的手,我把你救上來……你拉著我……”
“姐姐,你醒醒!”
那一張臉龐再沒有活氣,靜靜地往湖水裏沉落了下去,直至永遠消逝於黑暗無光的寂寂世界之內。
“姐姐,你快醒醒……”妹妹急切的呼喚穿透了糾纏心誌的夢魘,擊散了她眼前的一片染了猩紅水光的無盡黑暗。
“姐姐,你怎麼了?”
花如言緩緩醒轉過來,睜開眼睛,方知覺自己的淚水將妹妹的布枕灑濕了泰半。她一顆心兀自加速跳個不停,連忙坐直了身子,知道如語正以疑慮的眼光看著自己,她垂下首拭去眼淚,含糊道:“做了個噩夢,一時魘住了。”
花如語心下暗疑,口中關切道:“我聽你在說夢話,就知道你心裏有事憂慮著……到底發生了何事?我隱約聽到你在喊一個名字……”她看向姐姐的眼光中微帶上一絲試探,“仿佛是姚淑媛的名字,姐姐,我可是聽誤了?”
花如言驟然聽到旁人提及姚綺楓,心頭不禁一震,臉色更顯煞白如紙,隻緊緊地咬著牙,沉默不語。
花如語留心著姐姐的神色,知道個中必定另有內情,遂沉一沉氣,抬手輕輕地為姐姐拭去淚水,緩緩道:“我聽說姚淑媛昨日偷服五石散,失了心誌,醜態百出,可是真的?”
花如言黯然垂眸,椎心的痛楚直逼心房,隻得顫聲吐出三個字:“她死了。”
花如語一時不可置信,錯愕地瞪著姐姐,半晌,方道:“你是說,姚淑媛死了?”
花如言竭力地摒棄腦中不斷重現的驚心記憶,無力地點了點頭,眼光惘然地看向妹妹,道:“我親眼看著她墜湖殞命,她想呼救,她在水中掙紮,可是……可是我……我沒有救她……”她頭痛欲裂,一手撫著額際,才發現自己掌心及臉額間早已蒙上了一層薄汗。
此時夜闌人靜,殿內隻得床榻前一盞微弱的燈心苟延殘喘般地燃燒著所剩無幾的燈油,淡若虛無的光影是暗淡輕淺的,僅僅可以看清彼此麵容上若隱若現的神情變化。花如語斜斜地側靠在姐姐身旁,眼眸內的幽光是不易察覺的森寒,她唇邊含上一縷輕柔的微笑,下頜靠在姐姐的肩膀上,更放軟了聲音道:“姐姐,不要擔心,不要害怕,無論如何,我會一直陪著你……你告訴我,是不是小穆讓你今夜了結姚氏的性命?”
花如言卻搖了搖頭,默然地看著前方某一個不知名的地方,良久,開口幽幽道:“另有居心叵測的人要取她性命。她一心以為進宮是順遂父親的心願,以為可以在宮中尋得新的親情,卻不知道原來是踏進了鬼門關。”
花如語暗暗一驚,遲疑著道:“竟有旁人要取姚氏的性命?姐姐,你為何確定?”
花如言本不願再回憶與今夜有關的事,隻是聽如語此問,不禁心頭也泛起一絲思疑來,那在庭心湖畔一閃而過的身影,依稀與瓊湘有幾分相似……思及此,她頭痛得越發厲害,不由低低呻吟了一聲,蹙眉道:“綺楓妹妹是被那人推下庭心湖中喪命的,她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花如語的容色在乍亮欲熄的燈火下陰晴不定,輕聲問道:“你可有看清是何人所為?”
花如言微側過頭,看一眼妹妹,搖頭道:“如語,我不該告訴你這些。”
花如語麵上一怔,話音中透著沉鬱:“姐姐,你不相信我?”
幽涼的穿堂風悠悠拂過,那燈火“呼”一聲終告熄滅,突如其來的黑暗徹底地籠罩在心思各異的姐妹二人身上,亦是恰到好處的掩飾,在視線無法觸及對方的一刻,彼此將自己臉上的不安與猜疑適時地斂於心底。
感覺到妹妹要從床上起來,花如言道:“時候已不早,不必再點燈了,你好好休息吧。”一邊站起了身,借著窗外那一點瑩白的光息為妹妹蓋好了被子,便轉身小心翼翼地往殿外走去。
卻在這時聽到如語一聲:“姐姐。”
她站住了腳步,回頭道:“我要走了,你睡吧……我會再來看你。”
她平躺在床上,眼眸中的水霧閃爍著晶瑩的微光,“姐姐,夜路難行,你要當心。”
她心下不自禁地一沉,鼻間是直衝腦際的酸楚,輕輕自喉中“唔”了一聲後,默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