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貌眼簾微垂,避開了她淩厲的眼神。
“宮中在短短辰光之內流言四起,恐怕月貌你功不可沒吧?”
月貌卻嘲諷而笑,道:“真正欲以人言置姚氏於死地的另有其人,我不過是推波助瀾而已。”
花如言霍然站起身,怒色於眸內閃過,斥責的話語剛至嘴邊,卻在看到花容月貌二人決絕而哀涼的神色時咽了回去,如若,綺楓不死,旻元的計謀便落空,那報仇雪恨之日便遙遙無期。她何嚐不明了這姐妹二人的心思?她何嚐不焦急不為這怨仇折磨得無可寧心之日?背負沉重的包袱生存於深宮禁苑之內,如何不是一如行屍走肉?
酸楚的水霧淡薄地盈溢於她的眼眸中,視線越發朦朧,再看不清花容月貌二人的麵容。她重重跌坐在椅上,闔上眼睛一手覆麵,清涼的淚珠無聲無息地滲進了指縫間。
珍秀宮雖受“上下皆予禁足”的皇命所限,卻並非是不透風的牆,那擾人心緒的流言蜚語無孔不入地遞進了晦暗不明的內殿中,無一遺漏地傳入了本就傷怮難平的人兒耳中。
姚綺楓自昨日清醒過來以後,便一直窩在床榻上不願有半點動作,無時無刻地拉著被褥裹緊自己的身子,惶惶不安,似是唯恐下一刻自己便要再度失態,更讓近侍的宮人把床榻上端的帷紗全數落下,無一縫隙地遮蔽在床榻四周,不使人可窺見她半分。
她一閉上雙目,那令她羞惱難當的記憶便會清晰地湧現於腦中,整顆心便揪緊起來,痛不欲生,以致不思飲食,夜不成寐,短短一天工夫,她麵上便變得慘無人色,憔悴蒼白一如凋零的雨後殘花。
“他們說,娘娘昨日竟是……竟是一絲不掛地跑出了宮門……跟太監侍衛們抱在了一起……”殿門前值守的宮女低低地談論著,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進了殿內,清晰如斯。
姚綺楓整個兒呆住了,慢慢地掀開被子,紅腫而迷蒙的雙眼透過帷紗往外望去,那些刺心的話語仍在繼續。
“該不是如此的,昨日小桂子在宮門上值,親眼目睹娘娘是一邊脫下衣裳,一邊跑出宮門去的……”
“昨日皇上駕臨的時候,正好看到娘娘赤著身子在台階上,旁邊全是太監侍衛,當真是不得了……”
姚綺楓臉色煞白地扶著床沿坐直了身子,發紫的嘴唇輕輕地顫抖著,血絲滿布的眼珠子裏卻是沒有半點生氣,木然地瞪著大殿門上灰黑的人影兒,半晌,她嘶聲叫道:“你們進來——”門前的人們一怔,沒能馬上反應過來,她雙手抓著咽喉尖聲再叫:“你們給我進來!進來說!進來當我麵說——”
宮人們慌裏慌張地進入了殿中,快步地來到她床前,倉惶道:“娘娘,您有何吩咐?”
姚綺楓推開纏身的這被子,顫巍巍地撲到榻沿邊,隔著帷紗瞪向那一眾麵目不清的宮人,啞聲道:“你們都說些什麼,你們說我怎麼了?他們都說我怎麼了?都說什麼了?”
“娘娘,奴才等剛才並沒說話。”
姚綺楓卻似從宮人們臉上捕捉到了一絲鄙夷的神色,淚水不自禁地自眼角淌下,一手抓住了帷紗,如是抓緊那可畏的人言,“你們騙我!你們說我……你們都在說我……我告訴你們,我並沒有一絲不掛!我沒有和太監侍衛抱在一起!我沒有……他們說的都是假話!
“娘娘,您……”
姚綺楓垂首失聲嚎哭起來,身子虛脫似的癱軟在了床榻上,淚水不止地潸潸而流,直至雙目如被針刺般澀然生痛,直至她發覺自己再無淚可流,直至她的哭聲隻能留於喉中,沙啞得發不得一點聲響。
誠惶誠恐的宮人們不知何時悄悄地退了出去;殿中不知何時越發顯得暗沉無光,竟已是入夜時分;不知何時眼前亮起了昏黃的光暈,渾沉的意識卻依舊是遲緩的,久久未曾知悉床前來了人。
“淑媛娘娘,淑媛娘娘……”那人放輕了聲音低喚著,滿臉憂心與急切,卻掩不住目中的陰冷譏誚之色。
姚綺楓如墜無際雲霧的神緒漸漸地歸了位,她眼瞼微微跳動了一下,視線茫茫然地移往上方,隻見那隔著帷紗注視自己的人影在光息不定的殿中,猶如鬼魅般虛無縹緲。
“淑媛娘娘,奴婢是芳靖宮的瓊湘,奉了昭妃娘娘之命前來為你送熱湯。”瓊湘手中端著盛放湯盅的托盤,熱湯的誘人香氣陣陣傳進了帷紗之內。
姚綺楓久不進食,此時聞到香味卻始終是胃口全無,隻是聽到是冼莘苓派來的人,她方稍稍提起一點精神,一手支起上半身倚坐在床頭,弱聲道:“我想見表姐。”
瓊湘道:“昭妃娘娘原也想親自來探望您,可是今夜皇上駕臨了芳靖宮,昭妃娘娘也不便過來了,才遣了奴婢前來。”她伸手要撩開帷紗往裏麵遞湯盅,“娘娘還是先用點湯水……”沒等她把話說完,姚綺楓卻發狠似的一把推開了她的手,湯盅“嘩”一聲砸開了一地碎片。
“我不吃!”姚綺楓往床裏畏縮了一下,“我什麼都不想吃。”
瓊湘先是一怔,旋即平靜了下來,歎息了一口氣,道:“這湯是昭妃娘娘的一番心意,更經過娘娘親自查驗,確定不會有分毫閃失才讓奴婢送來,您這是何苦呢?”
姚綺楓搖著頭道:“我相信我表姐,可是……可是我不相信你。”
瓊湘不由一驚,麵上的關切微微退去,沉默片刻後,方以無奈的語氣道:“在娘娘身上發生那樣的事,也難怪娘娘如此草木皆兵。隻是有一點,您也許並不曾想到,昭妃娘娘為了您可是傷透了腦筋,不僅要操心如何為你洗脫私藏禁藥的嫌疑,更要為您肅清廣散於六宮的種種不堪傳言……”
姚綺楓聞言,張皇地揚起首,眼光淒絕地看向瓊湘,喃喃道:“傳言……廣散六宮……”
“怎樣的說法都有。說您自進宮中,皇上久不臨幸,你思春情切,竟偷服禁藥,與小太監們淫亂宮闈……”
姚綺楓雙手顫抖著撩撥開帷紗,渾身虛軟地自床上滑落下來,赤著足站在冰涼的地上,徹骨的寒意如是那既定的不堪事實,一下子觸醒了她紊亂的心神,使她清清楚楚地明白眼下自己的處境。
瓊湘在半炷香辰光之前已然離去,然而她的話仍然在耳畔反複回蕩,驅使她懷著滿心的絕望向殿外走去,緩緩跨過半尺高的門檻,一步一步,無力地踏在空無一人的回廊中,麵迎蕭瑟凜冽的夜風,沿著記憶中的路線往那一個該自己前往的方向走去。
花如言以探視為名進入珍秀宮後,心下的倉惶之感莫名地逐漸加深,身後緊緊跟隨的花容雖不發一言,但她仍是可以感覺到對方暗含不豫的眼光,是無聲的抵抗。
這一整日她的思潮起伏難平,腦中眼前總是不時地閃現出姚綺楓純美如蘭的笑靨,越發的不想見到花容月貌二人,隻覺看到她們,便猶如看到那不容轉圜的局勢,猶如看到那一個人性泯滅的自己。她痛恨這樣身不由己的無助感,尤其痛恨躲避在身不由己背後縱人行凶的自己。
如此於心內交戰了一整日,直到入夜後,她知道如果不前去看姚綺楓一次,她是無法安生的。待要成行之前,果然遭到了花容月貌二人的反對。她隻冷冷地看著她們,道:“在我麵前,你們一直自說自話,如今我要做一件事,竟必須得到你們的準許?!”
本想獨自前往,花容卻咬了咬牙,巴巴地跟了上來,她則徑自上了鸞轎,看也不看花容一眼。麵上猶是帶氣,心下卻是一派悵惘,彼此間的隔膜,是在不知不覺中滋生的。
珍秀宮並非是一妃獨居的宮所,分了東南西北四偏殿,姚綺楓是一宮主位,居東殿,另外三殿隻有南、西殿各居了一位寶林一位婕妤,北殿尚空置著。入夜後宮所內宮人益顯稀少,安靜中帶一點森森然的沉寂之感,平白地使人由心底覺著不寒而栗。
花如言和花容快步穿過抄手遊廊,隻要再繞過前方的庭院,便到達東殿了。廊中的宮燈隨著凜凜的夜風晃動不休,內裏燭火越發微弱,遊離的光影緊隨著她們的腳步散落在蒙昧的地上,猶如鋪開了一層朦朧不清的寒霜。
花如言來到長廊的盡頭,隻覺庭院中疾風更為淒厲,不禁瑟瑟,不期然地放眼前方,忽而似有迷離的影子一閃而過,未及看清之時,便聽一陣重物落水的聲響自寂靜的夜空中擊起了震耳的回蕩!花如言在電光石火間看到那落水前飛揚起的一抹月藍色衣衫以及那在激流潮湧中拚命仰起首求得一線生機的臉龐,那曾經含著盈盈笑顏的圓月臉龐,此時卻滿是觸目驚心的恐懼。
花如言整個兒驚呆了,未及回過神來,身後的花容竟一下撲到她身後用力捂緊了她的嘴巴,一邊死命地將她往後拽拉。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在庭心湖內漸次失去動靜的人兒,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有幾欲衝破喉嚨的重壓不受控製般地湧了上來。花容的手更加了幾分力道,將她的一切聲息全數斂於掌心中,她雙頰是鑽心的疼痛,熱氣衝上眼眶內,直使她逼出了眼淚,無聲無息地流淌而下。她喉中沉沉嗚咽,身上卻隨著已然歸於平靜的湖水慢慢地虛軟下來,再無法對花容緊抱著自己的手臂掙紮半分,雙腳傳來酥麻的感覺,她似再站不穩,身子緩緩地往下墜落,花容吃力地扶緊她,隻不鬆手。
爺爺,你曾經說過,以後尋真要到一個新的天地裏去了,會有新的收獲和歡喜,你還告訴尋真,在以後的日子裏,無論遇到什麼,都該好好想一想那冬開的蘭花,如何抵抗嚴寒,為我們綻放出最美好的花姿。
姚綺楓帶著往昔的記憶,木然地來到庭心湖畔,湖水在夜色下是不見底的深黑一片,微微蕩漾的水波中,是她迎風而立的身影,是她頹然憔悴的麵容。
耳際又再回響起一些人的聲音,他們說,她淫亂宮闈。
她淚盈於睫,往湖邊再邁開了一步。
爺爺,尋真對不起你,尋真做不到答應您的話,無論以後麵對什麼,都會堅持勇敢地活下去。尋真懦弱,做不到……
姚綺楓闔上哭得腫痛的雙眼,腳下慢慢地往前踏出一步,再踏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