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如言饒是耳鳴頭重,仍是聽清了旻元與姚士韋的對話,耳聞旻元口口聲聲稱自己為“愛妃”,幾次欲出言相阻,卻隻是啞著聲音,不能成言,心知如若此番自己否認了,麵臨的便是死路以及唯霖枉送性命的痛憾。她眼睜睜地看著旻元為了自己與姚士韋對峙,心頭的矛盾糾結不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難道她終究無法擺脫這冥冥中的命定,須得為旻元帝之妃麼?
旻元的眼光不期然地向她投來,她雙目淚意盈盈,麵容灰冷如冬風中的枯枝敗葉,不帶一絲鮮活的氣息。他心下隱隱揪痛,負於身後的手握緊成拳,如是攥緊了對她的一份執著。
姚士韋自知不可再強硬違拗旻元之命,隻得躬一躬身子,勉為其難道:“臣謹遵皇上之命。”他心念一轉,隨即又道:“皇上,臣有一事,還請皇上移尊步,與臣到內堂中商議。”
旻元皺了皺眉,雖覺不願,卻亦沒有推拒,遂與姚士韋一同進入了內室中,聽得姚士韋似笑非笑道:“皇上,您可知,臣此番大費周折尋親女,全是為了皇上。”
旻元更蹙緊了眉頭,道:“如何便是為了朕?”
姚士韋道:“臣原一心想將長女妍楓送進宮中,侍奉皇上,可惜妍楓福薄,未及為皇上盡心便身故。”他假意灑了幾滴淚,方續道:“臣心係皇上,知皇上日理萬機,為國事勞心勞力,如何便能缺了侍奉在側的賢德之人?臣為此夜不成寐,食不甘味,隻想到,隻有將臣之親女送進宮內,方能確保其能盡心竭力地伺候皇上,使皇上更專於政務。因此,臣不惜一切尋找當年流落在外的親女的苦心,還望皇上明白。”
旻元神色微變,冷冷地看著麵帶憂戚之色的姚士韋,沉吟片刻後,道:“卿家言下之意,朕自是明白。”
姚士韋輕舒了口氣,道:“皇上英明。如此,臣定必好生教養次女綺楓的宮闈之規,使其進宮後,可悉心侍奉皇上。”停了停,又一字一眼道:“為皇上繁衍皇嗣。”
旻元聞言,心頭一抖,忍不住冷笑,譏誚道:“卿家果然一心牽係於朕,打點周到,無人能及。”
姚士韋自若地笑了一下,道:“臣自是以皇上之意為先,如若皇上滿意臣的打點,臣定必馬上釋放外間女子,自此不再以本次之事究其之過。”
旻元並非不知姚士韋意帶要挾,心下卻另有計較,隻不以為忤,淡然點頭道:“朕自當明了卿家厚意。朕迎花氏進宮之日,便是卿家之次女進宮之時。”眼見姚士韋容長方臉上浮現出得其所哉的笑意,旻元暗暗於心下冷嘲而笑,那盤旋於心的念頭越發成為了一抹陰狠的決絕。
自內堂出來後,姚士韋即命人放開了花如言。她腳步虛浮,勉強站住了身子,回頭看一眼仍受鉗製的月貌,語帶不安地請求旻元道:“月貌所為,全受我指使,如今既然釋放我,請將月貌也一同放過。”
旻元聽到她聲音泠弱哀絕,切切地傳進耳畔,流連於心田,隻定一下旌動的心神,便命姚士韋道:“放了她。”姚士韋心下雖有不甘,卻亦無法,隻得依言而為。
隨在旻元身後離開宰相府之時,花如言隻感渾身虛軟無力,腳下微有踉蹌,隻能是依著月貌相扶的臂膀緩緩往前行走。月貌想是不曾料到會是當今皇上前來營救,麵上是慘白無人色,渾身顫抖,直令花如言心下更為惴然不安,椎心難忍。
宰相府門前停了一頂黃綢暖轎,一頂七寶玲瓏暖轎,有侍駕的微服侍衛和宮人恭謹地佇立於轎旁,待見到旻元出府,一徑兒跪下行禮。旻元行至黃綢暖轎前,回頭看向花如言。她正好來到七寶玲瓏暖轎旁,麵帶幾絲猶豫,感覺到他的目光,抬起頭來,靜靜地回視他,目內似帶著一抹水霧,卻掩不住她眼中的無奈。他麵沉如水,轉過了頭,不再看她,徑自上了轎。花如言輕輕歎了一口氣,與月貌一同上了轎,不知此去何處,但已無心去問,如若是終究是擺脫不了他的皇命,或許無論到達何方,均無須太在意。
轎行了約半炷香的時間,便停了下來。有宮人為她掀開了轎簾,敬聲道:“姑娘請下轎。”
花如言倒抽了口冷氣,扶著月貌的手下了轎,放眼看到跟前的並非是皇城華庭,而是普通宅府的大門之前,疑惑地抬頭看去,唯見宅府上的紅木匾上是墨黑的大字:薛府。
不覺疑惑於心,正自踟躕間,旻元已拾級而上,來到大門前停下,許是知她未曾跟上,回過頭看來,隻見她微微地蹙緊眉頭,遲疑不前,遂道:“此處乃你故友薛子欽家府,怎了?竟不曾來過嗎?”
花如言抿了抿唇,壓下心頭疑慮,與他一同走進了薛府。
進入廳堂後,果見薛子欽已等候在此,當旻元踏進廳中,薛子欽忙不迭地拉同身旁一名容色喜出望外的女子跪下。
隨在旻元身後的花如言一眼便看到了薛子欽身旁的女子,意想不到地低喚道:“花容?”
月貌早耐不住,快步奔到花容身邊,道:“你怎麼會在此?”
薛子欽微笑道:“皇上聖駕前往宰相府時,我心中擔心,特意到臨安街再看一看,沒想花容一人還在那小宅裏,我生怕她會有意外,便把她帶了回來。”
劫後餘生的悲喜交集洶湧於花容月貌二人心頭,姐妹倆牽著手細說著在宰相府遭遇的一切。
旻元立在廳堂中,並無意落座。
花如言心知他將自己帶到薛子欽府中,必是另有用意,隻是不動聲色,垂下頭往前走一步,在旻元跟前跪下道:“花氏謝過皇上救命之恩!”
旻元隻默然不語,靜靜地注視著跪在自己腳下的她,臉上如被一層淡漠的霧靄所迷蒙,看不出一絲情緒的波動來。
薛子欽早便察覺到花如言臉上紅腫帶傷,正自為她心焦,眼見此狀,一時又不好插言,隻是疾首蹙額地候於一旁。
良久,旻元方緩聲開口道:“朕與花氏有話,你們都退下。”
田海福依言率了一眾侍衛和宮人退出外間。
薛子欽心念著花如言臉上的傷,半帶猶豫道:“皇上,不若由臣先將熱水和療藥送來……”
旻元看了薛子欽一眼,點頭道:“馬上送來。”一邊伸出手,本欲將花如言扶起。
她卻欠一欠身,避開了他的手,道:“謝皇上。”自行站起了身子,依舊垂著頭,半側過身,無意觸及到旻元微帶關切的目光。
少頃,薛子欽將藥和熱水送進了廳堂中,又擔心花如言自行上藥不方便,更特意讓花容送來一麵小靶鏡。
花如言有意無意地背過旻元,手中伸進水盤中揉著巾帕,心中是些微的不安,卻又知大可不必如此。她知道他有話,本無須她多問多想,她不過是靜聽罷了。
隻不曾想到他第一句話會是:“為何要潛進宰相府中?”
花如言手中動作停了一下,細長的水流淅瀝地自她擰緊的巾帕上滴進盤中,似是一刻停頓的辰光,可容她思量清楚恰當的答案。
思緒落定後,她一邊展開熱氣彌漫的巾帕,一邊靜聲回道:“為報夫仇。”
旻元顯然是始料未及,挑了挑眉,道:“報夫仇?”此三字於心下細嚼,有一股苦澀的滋味蔓延開去,他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花如言施施然地在圓凳上坐下,對著小靶鏡輕輕地將麵上的血跡拭去,聲調幽淺道:“姚士韋濫殺無辜,禍害忠良,竟狠而奪我夫君性命。花氏此生隻以夫君為先,夫既已亡命,花氏苟存於世,不過是為了替亡夫討一公道。”她微微側過頭,以眼角餘光注意著身後的旻元,淒絕道:“皇上,如此,您可明了花氏之誌?”
旻元唇邊慢慢地蘊上一縷苦笑,注視著她背影的目光於一刹那變得深沉,道:“朕明白你之誌,你可明白朕之心?”頓了頓,聲音輕顫,似是提起了某些不願再記的痛憶,“從一開始,你便已對朕撒下彌天大謊,你又可曾想過,終有一天,仍須麵對朕?”
花如言拔開了白瓷藥瓶的木塞,刺鼻的藥氣迎麵而來,直教人胸中翳悶,心潮澎湃間,她重重地放下了藥瓶,倏然站起身,快步來到旻元麵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堅聲道:“花氏鬥膽,犯下欺君大罪,唯求皇上賜花氏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