旻元自座上立起身來,一步一步走下玉階,道:“她究竟在何處?”
薛子欽越發為如言擔憂,麵上難掩憂色道:“皇上,花氏隻是小縣平民之女,若是曾犯天顏,還求皇上恕罪!”
旻元站定於薛子欽跟前,細細端詳著對方眉宇間的懇切之色,道:“花如言並不曾犯天顏,朕要尋她,並非為了降罪,隻是為了報答昔日相救之恩。”
薛子欽心下閃過一念,不由微抬了一下首,在觸及到聖上揣測的眼光時迅速地垂下頭來,霍然跪下顫聲道:“花如言此時……身置險境之內……當今世上,恐怕隻有皇上可相救……”
花如言和月貌二人在守防重重的宰相府中,隻覺度日如年,雖隻是短短二日的工夫,卻在步步為營的如履薄冰中,猶覺每一刻的辰光,如斯漫長,心內的仇怨抑壓於不動聲色的心緒底下,早已是翻江倒海般洶湧難禁,唯其如此,表麵愈添一分平靜自若,便昭示著胸間的積怨亦發深厚。
第三日的晌午,秦奉便前來請了花如言和月貌到正堂大廳中用膳。花如言攙扶著月貌緩步踏進大廳,便見姚士韋已端坐在廳中主位之上,正慢條斯理地舉箸吃食,細嚼慢咽。他所在之處,均有衛士分了站位守護於四周,一時大廳中雖是佳肴滿席,酒香撲鼻,卻另有一重凜冽的肅殺之氣,真可謂生生地抑殺了旁人的食欲。
花如言和月貌在廳中站定,一同欠身道:“見過爹爹(大人)!”
姚士韋舉杯淺啜了一口醇酒,咂著唇道:“你們坐吧。”
花如言和月貌依言在一旁的分席小桌前落座,姚士韋向來隻是單獨用膳,此次雖將她們召來,卻早已命人分了桌席,形同是一人一桌。疑心之重,可見一斑。
花如言看到自己桌上的美食色香俱全,卻全然無意進食,隻是略動一下箸,象征式地各沾一點,與此同時,聽得姚士韋氣定神閑問道:“方二娘,本相這兩日事忙,一直未曾相問於你,當日你在小女身上所獲的梅花小衣,可還存著?”
花如言心頭微微一沉,麵上隻是一派平和恭順,唇角蘊著一縷淡定的淺笑。月貌的眼光掠過她的臉龐,自座上站起來躬身回應道:“回大人的話,民婦當年為新寡文君,正自以為此生孤苦伶仃,冷清度日,幸得老天垂憐,竟賜了一女相伴。民婦喜不自勝,便將當日小姐的衣物按民婦老家的習俗,送到送子觀音座前祈福加持,本意是為小姐添福,可不曾想,待老身前去要把衣物取回時,那廟宇竟因夜裏走了水,一應供奉之物,都已燒成了灰燼……”言及此處,月貌略帶愧疚地歎息了一口氣。
姚士韋不經意似的看月貌一眼,放下銀箸,一旁侍奉的丫鬟知意地呈上巾帕,他一邊用巾帕擦嘴,一邊悠然道:“小衣被燒了,那是頂頂可惜,但也不妨事,隻要小女平安無事,也算是承蒙觀音菩薩的庇佑了。”
花如言垂下眼瞼,麵上含著嬌甜的微笑,似是為了姚士韋的關切而喜悅。
月貌亦笑道:“大人說得是。”
姚士韋目光落定在花如言身上,一手舉起茶杯,嫋嫋的霧氣未可蒙蔽他的視線,“綺楓這幾日在府內可住得習慣?”
花如言施施然立起身來,語聲嬌柔道:“綺楓得此福分與爹爹重聚,更得爹爹關懷無微不至,是綺楓的福氣。”
姚士韋用茶水漱過口後,看向花如言的眼內流露出一絲陰鷙之氣來,冷笑道:“你得遇本相,是福是禍,恐怕還是未知之數。”
花如言暗自一驚,臉上的笑意卻絲毫未減,抬起頭來看向姚士韋,雙目明澄一如清泉。
姚士韋棱角分明的國字臉上森寒一片,不帶一絲感情,凝於嘴角的譏誚越發冷若冰霜。
花如言正自惴然,秦奉便於此時進內道:“大人,小姐已在門外相候。”
花如言和月貌聞言,兀自不解,姚士韋緊鎖的眉頭一鬆,道:“讓她進來。”
此話音剛落,花如言整顆心如懸於喉嚨之處,急跳不停,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將抑製心緒的冷靜衝突,充斥於心頭的,是無盡的惶恐不安。
隨秦奉一同步進大廳的,是一位身著玫瑰紫色百褶如意月裙的娟秀少女,對方斂眉垂眸,頎長的身姿一派依依柔弱之態,雙手抱著一包物事攏在腰間,步履小心翼翼,目不敢斜視,隻依稀可見其膚白如雪的豐潤側臉。
那女子在姚士韋桌席前站定,福一福身柔聲細語道:“綺楓見過爹爹。”
花如言與月貌臉色均微微一變,不約而同地目帶思疑地望向姚士韋。
隻見姚士韋如老鷹般銳利的雙目上下打量了那女子一番,嘴角上揚露出一個微笑來,道:“與梅兒是七八分相似。你的梅花小衣,拿來與爹爹看看。”
那女子依言將手中的布包呈上,秦奉忙從她手裏接過布包,細細檢視過後,方遞予姚士韋。
花如言和月貌二人見狀,心下已明了此時麵臨的是何種景況,懸著的心不期然地慢慢沉了下去,連同那以性命作孤注的希望,亦一同灰飛煙滅。
姚士韋細看了一下包中的物事,淡然一笑,揚手著令身旁的丫鬟上前將小衣舉起,使得花如言、月貌可將那消息中所提及繡著梅花的嬰孩肚兜看個一清二楚,也似昭示著她們的鋌而走險,已於這一刻成了徒勞無功。
姚士韋冷笑著斜乜一臉錯愕的月貌道:“此梅花小衣乃當年梅兒親手所縫製,幸好小女並未曾真的由方二娘你撫養,不然,當年梅兒唯一給予小女的一點心意,豈非不保?”
月貌眼看布局已被識穿,亦不再偽裝,直起腰身來,目含怨毒地緊瞪著姚士韋,咬著牙不發一言。
花如言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幕,心頭翳痛得無以複加,悉心而為的一切,隻於開端之初便全數告吹,叫她如何能甘心?如此一來,更已打草驚蛇,即使現在性命可保,日後若要再行事,已是難上加難!思及此,隻覺胸腔如有噬心的哀痛與憤恨翻湧如潮,自知這樣的恨,並非全因姚士韋的陰險狡詐,而是自身的掛一漏萬,致使全盤皆輸,再無扳回的餘地。
秦奉正要開口令衛士押走花如言二人,月貌卻倏地跪了下來,以膝行上前了數步,涕泗縱橫地對姚士韋道:“宰相大人,民婦如此膽大妄為,亦是因為家貧無法……才出此下策……還求大人,網開一麵……饒過民婦……”
花如言驚疑不定地看著一反常態的月貌,正自不明所以,卻在發現月貌一邊靠近姚士韋,一邊將手收進懷中的動作時有所省覺,遂慌忙要上前攔下她,但已遲了一步。跪伏於地上的月貌在接近姚士韋五步之距時,目內凶光乍現,手突然自懷中抽出,隻見寒光一閃,她手中竟握著一柄匕首狠絕地向姚士韋胸前刺去。她本身懷武功底子,動作可謂淩厲迅捷,使人猝不及防!姚士韋大驚失色,腳下踉蹌難行,眼看就要被鋒利的刀刃刺及要害,卻聽一聲撞擊的悶響,月貌於千鈞一發之際被衛士推倒在地,手中的匕首掉落於地上,更被隨即上前牢牢鉗製她的數名衛士驚醒了被怒火燃燒得失去理智的心神,她雙目通紅,麵呈猙獰的殺氣,恨恨地剜著毫發無損的姚士韋,猶如一頭不甘敗下的小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