旻元心頭不安的感覺越發深重,“母後言下之意到底為何?”
皇太後語調隨意,似是在言及一席普通不過的家常話:“哀家並非不知皇帝是如何為心愛的女子費心打點周全,使其堂而皇之地進得宮來,安享高位妃嬪之尊榮,事實上,宮內的人所言所說,哀家並不在乎。哀家在乎的,從來隻是皇帝一人而已,隻要皇帝喜歡,哀家便喜歡。樊氏這女子,確是比宮裏的人有那麼一點不一樣,哀家想,如若瑤章不願下嫁,那麼,倒可將這樊氏賜予蔣叢,想必,比以欺君之罪賜其死罪會更為妥當?”
旻元驚錯難平地注視著泰然自若的皇太後,幾欲衝出喉中的話生生地咽了下去,他太清楚,麵對這樣的她,他所言每句均是徒勞無功。自進宮第一天,他匍匐在她座下時開始,他便知道,她將是他日後最大的牽絆,是超脫於權位的一份桎梏。她的氣勢,在無聲無息中將他臣服,縱使他不甘不願,他亦隻能於她麵前稱一句是,無從反抗。
然而,他更告知自己,這樣的日子,終會有一天是盡頭。
走出慈慶宮大門的時候,他稍稍遲疑了一下,田海福走上前來躬身道:“皇上,可是移駕清宛宮?”
旻元想了想,沉聲道:“擺駕頤祥宮。”沒有再多想,縱身上了駕輦。
榮德音果然已候在頤襄殿中,一看到在殿門前不自覺地佇了足的旻元,便迫不及待地迎上前道:“皇兄,您終於來了!”
旻元看著麵帶急切的皇妹,向前邁了一步,隻有他自己方能感覺到腳下的沉重。
瑤章公主榮德音,是先皇最為年幼,地位也最為低微的女兒。若不是先皇當年一場酒醉,於西楹小花園內寵幸了一名當值的蒔花宮女,這宮中便不會有這位宮女所出的三公主。
初登皇位的他,對宮內的人和事都覺著陌生,唯獨與這個眯眼笑起來如陽明媚的皇妹十分投緣。
“皇兄,宮外是怎麼樣的?可是像宮裏,鎮日冷冷清清,規行矩步?”豔陽高照的午後,她笑眯眯地問他。
“宮外的日子比宮裏熱鬧一些,自由一些。”他笑吟吟地回應,從來沒想過一語成讖,“你要真想知道,朕便為你賜婚,把你嫁到宮外去看一看。”
旻元心頭微微揪緊,麵上的沉鬱如一層濃不可化的霧靄,連同那一抹悲憐之色一並掩藏。他別開臉,輕聲道:“德音,你便依了母後之命罷。”
榮德音神緒緊張,一時並未反應過來,問:“你說什麼?”
旻元側過身子,垂下頭,聲音低緩得幾不可聞:“下嫁平遠將軍,離開皇宮,未尚不是一件好事。”
榮德音好不容易聽清了旻元的話,整個兒有如電殛,麵容更顯蒼白無色,清靈雙目內的不可置信在看到旻元隱帶無奈與決絕的側臉時,漸次轉變為椎心的絕望。
“皇兄,你在跟德音鬧著玩兒呢,是嗎?”她卻仍然不願意相信,盡管既成事實的灰敗與哀淒正不留餘地將她的希望全數覆滅,“在宮裏,就隻有你最疼愛德音了,你怎麼可能會置德音於不顧呢?”
旻元深深吸口冷氣,森涼的氣息直搗心胸,摧毀了他僅餘的一點搖擺:“德音,皇兄會封你為瑤章長公主,賜享親王俸祿,平遠將軍戰績顯赫,為我朝功臣名將,可謂當世真英雄,堪與德音匹配。”
榮德音眼角蘊起一抹淡紅,哽咽道:“當日他進宮裏述職,德音曾看到過他,什麼真英雄?分明便是一個莽夫草寇,跟宮裏的侍衛說話,滿口汙言穢語,而且……據聞他好女色,早已有了好幾位夫人……皇兄,這樣的人德音如何能嫁?”
旻元沉默不語,似是在作思慮,麵色越發顯得沉重。榮德音腳步發軟地走上前一步,在他身旁站定,淚盈於睫道:“皇兄,德音求求你,不要把德音賜婚於那人……”她“撲通”一聲跪伏於地上,湖藍色的織錦石榴裙如同失落的花瓣般散開一地,更顯得她身軀嬌柔纖弱。她雙手掩麵,悲戚地低泣出聲,一如往昔那個大雨淋漓的孤絕之夜。
旻元眉頭深鎖,深滇的瞳仁內是濃不可化的哀憐,卻由始至終不敢投向皇妹一眼,唯恐隻一眼,便會惹來更深的負疚。
“德音,此次事關重大,母後有此安排,亦是因為形勢所迫。”他每吐出一個字,便覺得心頭跳一下,每一次,都是生生的揪疼,是一份不可言狀的挫敗與沮喪,此時此刻,他縱然有與皇太後抗衡之心,卻無抵禦之力,更有如言的安危在前,他斷不可輕舉妄動。
榮德音自滿是淚濕的掌中仰起頭來,慘白淒楚的麵容若雨後的梨花,於光息晦暗不明的殿內朦朧成一抹淒迷的哀絕。
“皇兄,你告訴我,母後可是以柔妃相挾,逼你為我賜婚?”
她的聲音空茫若遊絲,在大殿中盤旋成驚心的回響。
旻元臉色驟變,良久,方道:“朕隻知,事既身不由己,結果若是必須要犧牲,那便隻能選擇最為有利的方向。德音,此一次,皇兄有負於你。”
榮德音用力拭去了臉上的淚水,冷笑道:“母後向我提及此事之時,我還對母後說,皇兄一定不會答應這個安排。母後卻沒有動怒,她隻說了一句話,皇帝自會權衡輕重。德音如今終是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了。”她的目光漸次地黯淡,慢慢地流露出一絲怨恨,“德音不知何為最有利的方向,隻知此次是德音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皇兄心中當真在乎我這位皇妹,殊不知,皇兄真正在乎的,卻是新寵美人。”
旻元垂下頭來,殿內恍若有一絲幽冷的風動於此間流轉,直讓人寒徹於心底,“德音,朕的遺憾與在乎,朕一直以為,隻有你最明白。”
榮德音泫然,語凝哽於喉中,再難以成言。皇兄為皇為帝卻不可主掌政權的辛酸與無奈,她知悉,亦明了。再多的不甘與怨懟,隻能是她順應皇命而為一同帶離皇宮的包袱,而不能加諸於皇兄身上,沒有人比她更明白。
愁腸寸斷之間,一個模糊而呼之欲出的念頭於腦中隱隱而現,或許,她不必就此絕望,因為自離開皇宮的一刻始,麵臨的該是更多的變數與轉機。
花如言一行三人到得青州境內之時,是離開陵州境的第五天後。夾著寒霜的冬雨毫無征兆地傾盆而下,她們三人正好進入了青州的柳原鎮,雨霧茫茫中,看到忙不迭四處奔走躲雨的人們,她們唯恐馬兒急奔會有所驚擾,遂下了馬冒雨走了約摸半箭之地,看到一家點著金黃燈籠的酒肆坐落在街口,為灰蒙蒙的偏狹小路帶來了一點和暖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