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九章 退路(3 / 3)

可是她從來未曾想過,如果有這麼一天,他一去不複還。

如果有那麼一天,再沒有了他。

她望向前方,隻要走出這扇正庭儀門,便再遠離這個家一分。縱然這個念頭如此的椎心,她仍然強令自己邁步向前走去。每步堅定,不再回頭看一眼,不想在最後,成了再不能前進的遺憾,不過是空悲切罷了。

來到洞開的朱漆大門前,她看到大門兩邊有數名侍衛把守,肅穆莊嚴,似是一道堅不可摧的防牆。不由略有不安,垂下頭來,竭力使自己以輕盈自如的步履走下門前台階,正要若無其事地離去,為首一名侍衛上前攔阻道:“田公公有令,你不得離開荊府!”

她暗暗驚心,麵上隻一派從容,抬起頭來直視那名侍衛,道:“我並非荊府中人,為何不可離開?”

那侍衛狐疑地打量著她,道:“你分明便是那花氏!”

她如芒刺在背,一股森寒之意自身至心蔓延開去,直教她指尖發涼。她強自鎮定道:“我是花氏的胞妹……我來荊府,隻是看望姐姐。對於府內發生的一切,我一概不知。”

那侍衛卻並不予采信,冷聲道:“今日我在庭院中看到過花氏,分明就是你!什麼妹妹?你別妄想換了副打扮就能逃脫!”

花如言剛想開口分辯,卻聽門前有人揚聲道:“不必進府尋見,花氏在此。”話音未落,隻見身穿一襲縷暗花紋滾寬天藍領口對襟長衣的花如語款款步下了台階,墮馬髻上一支小巧的鑲瑪瑙銀釵在昏暗的光息下閃動著幽然的流光,映襯著她端莊靜嫻的麵容,平添了幾分清雅。

她與花如言相視了一眼,不慌不忙地走到那侍衛跟前,有禮地欠一欠身,道:“花氏姐妹樣貌相似,乃為平縣中人所皆知的事情。花氏如今便在此,想必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在你們眼前逃脫的。而花氏娘家中爹爹尚有病在身,急需妹妹回家照料,唯求你們莫要為難民婦的妹妹。”

花如言聽花如語說到“爹爹尚有病在身”一句時,語氣依舊平和無瀾,雖知如此隻是脫身之計,心頭仍不自覺地揪緊了一下。

花如語徑直來到花如言跟前,推一推她的手道:“如語,你回去以後,千萬不要告訴爹爹今日發生的事,免得他老人家勞神擔憂。”

侍衛眼見此情此景,深信不疑,亦不再阻攔,默然地退開了一旁。

花如言一手把如語拉住,低聲道:“我走了,你小心,保重。”

花如語微微地側過臉,會意地向姐姐點了點頭,道:“你也是。保重。”她湊近姐姐的耳畔,加快了語速輕聲道,“花家亦非久留之地。”語畢,放開了姐姐的手,退後一步,朝她揮手作別。

花如言不及細思妹妹的最後一句話,轉身快步走進了灰蒙蒙的夜幕中,往那久違的家所歸去。

推開家門,她輕手輕腳地往廳堂內走去,路經內堂時,看到八仙桌上淩亂地擺放著盛裝首飾的錦盒、繡上吉祥物的布料、正紅喜服、禮餅等物,均為行聘的彩禮,她心下不由思疑,莫不是喬海早已向爹爹提親?

爹爹的廂房已是燈火全無,站在門前,隱約可聽聞爹爹的鼾聲。她稍覺心安,移步前往如語的廂房。

床鋪的裏側,被褥之下,有她不為人知的秘密。

掀開重重褥子及裏墊,果然看到了一封信函,她忙不迭將之拿起,展開書信,借著窗外一點茫茫亮光細閱起來。

信中所述與如語告知的無異,隻是子欽除了提及白繼文一事外,還於信末寫上:另驚聞汝已嫁予平縣荊官人為妾,吾心痛悔莫及,實不應一再延誤返鄉之期。本意欲於上月向上峰告假,又因政務繁忙未可獲允,奈何。本月上峰另予交托吾至青州辦置公文事宜,吾必從中偷閑,返至平縣,唯願汝可鑒諒。

她讀罷此信,禁不住苦笑出聲,一手把信箋揉成團,緊緊地攥於掌中。

沒有絲毫猶豫,她點燃燈火,把手中的紙團置於火芯之上,凝神目視著金黃的火舌一點一點地吞噬滿書心酸言的信箋。

不必記,不該記,便應與此信一般,終成灰燼,散落於一桌,一地,清掃而去,便再了無痕跡。

她吹熄燈火,離開了如語的廂房,再度來到爹爹的房門前,房內漆黑一片,她小心地輕步往內走去,沒想腳下一絆,竟踢在了一團軟綿綿的物事上,幸虧並沒有發出太大聲響。她正要鬆口氣,卻感覺那團物事忽而重重地揮打在她小腿上,她一驚,立即往後退去,大聲叫道:“爹!”

她慌忙上前把爹爹扶起,與此同時,更聞到一股嗆鼻的酒氣,執扶爹爹臂膀的手掌濕漉漉的,想必是打翻的酒水。她痛心地蹙起眉,吃力地把沉重的爹爹扶到了一旁的椅上。

花長興這時慢慢醒轉過來,黑暗中,隱約可見女兒的身影,他下意識地用力將其一推,嚷嚷道:“誰讓你進來!你這個不安好心的煞星,走開!我不要你碰我!”他顯然是酒醉未醒,神誌昏沉,一雙手胡亂地在空中揮趕著,絲毫不容她靠近自己半步。

花如言惶然失色,切聲道:“爹爹,我是如語。”

花長興冷冷一笑,道:“我知道你是誰,我怎麼會不知道你是誰?”他從椅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手指向她,恨聲道:“你又想耍什麼把戲?你以為攀上了喬家少爺,便能飛上枝頭嗎?我偏生不讓你得逞,我不會允許你再去連累你姐姐,如言被你害得已夠慘了!”

花如言整個兒怔住了,不可置信地看著黑暗中爹爹盛怒的臉龐,半晌,方顫聲道:“為何如此責怪如語?如語並沒有傷害……姐姐,並沒有。”

花長興腳步踉蹌地逼近她,道:“我要把你嫁出去!我已經答應了祁縣秦家的提親,我要把你嫁得遠遠的,再不容你踏進花家一步!”

花如言想起適才在內堂看到的彩禮,頓時明白過來,如語前來相求自己成全她與喬海,便是因著想逃避爹爹的逼婚!難怪如語會道出“花家亦非久留之地”這樣的話,除卻久留此地會讓爹爹識破她的身份,更因爹爹早已與祁縣秦家達成了婚盟!她心內又是驚又痛,爹爹如此痛恨如語,著實讓她意想不到,而更讓她難過的,是即將遠離家鄉之前,竟無法為爹爹盡一孝道。

花長興趴伏在地上,腦袋渾渾沉沉,最終竟陷入了昏睡中,再不複感知。

花如言拿來被子為爹爹蓋上後,緩步離開了他的房間。

當天際破曉,耀眼的光亮照射在花長興的眼簾上,他驀然自睡夢中驚醒,直直地坐了起來,身上的被子隨之滑落,一封書信自被子上掉下。他揉了一下視線模糊的眼睛,拾起信箋,隨手展開來,隻見上書:父親道鑒:過往種種,女兒心有萬般負疚,自知無德侍奉父親,徒惹父親多有勞思,此為大不孝,然女兒無可贖罪,唯就此辭別,漸入嚴寒,伏福躬無恙,珍重自愛。不孝女敬上。

閱罷此信,他臉色大變,握信的手不住地顫抖。然而,不知何故,他卻並不為此而憤怒,隻有一股濃不可化的悲戚蔓延於胸臆間,猶如當日目送如言走上荊家花轎,逐漸遠去的一刹那,痛徹心扉。他把信貼進胸懷,抱頭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