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如言震驚不已,連連退後數步,道:“此乃欺君大罪……如何能瞞得過?”
花如語抬起頭,果決地看著姐姐道:“勢必要設法瞞過。即使不幸事發,如語亦願意替姐姐承擔一切罪責。
花如言腦中思量良久,惶亂不安的心神逐漸平和下來。她深吸了口氣,伸手扶起妹妹,道:“然而此事終究有違皇命,未免太過冒險。而且,你如何能罔顧自身,進入那風雲難測的深宮皇廷?”
花如語輕淺一笑,道:“姐姐,為了至親至愛付出一切,不惜鋌而走險,個中的心境,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花如言苦笑道:“我當初替你嫁入荊門,怎麼也與性命無尤,與如今怎可相提並論?”
花如語抿了抿唇,道:“如語所指,並非是此事,而是……薛大哥當日如何能進入吏部為官?想當初,與他一同會試吏部考功主事的人,乃為天州第一才子,進士及第,而薛大哥,不過是進士出身,為何薛大哥反而可得脫穎而出?”
花如言臉色倏然變得慘白,始料未及道:“你何以會得知內情?”
花如語著意地輕歎了一口氣,道:“你出行遙陽鎮的時候,家中又收到了薛大哥的信,爹爹酒後糊塗,竟然自行拆閱了那封信,我來不及阻止,他已把信中所書看進眼中。我看他臉色驟變,心裏擔心可是薛大哥出了什麼意外,便顧不上避諱,取信一看……”
花如言急問道:“信中寫了什麼?你有沒有把信帶來?”
“我自覺信中所書事關姐姐你的清譽,帶到荊府來恐怕不妥當,所以並沒有一並帶來。隻是,信中內容,我是記得一清二楚。”看到姐姐焦急的模樣,花如語心下一陣痛快,麵上隻滿是憂色道,“薛大哥信中寫,白繼文如今日子越發潦倒,終於隻知沉迷聲色犬馬,不思進取,再不複以往的文采斐然,他心懷愧疚,如不是當日一時求官心切,讓姐姐你前去謊稱得了信息,報其家人急病,使其未及會試便返鄉,亦不至於落到如此田地。”
花如言聞言心下一陣緊揪,這般往年舊事,是她與薛子欽之間不忍啟齒的陰影。如非當日子欽抱病在身,精神不濟,唯恐失卻為官良機,她又如何能狠下心腸前去欺騙當日已成為他們知交好友的白繼文?最後,子欽縱然得了官,他們亦難免因此而含愧終生。
她竭力定下神來,道:“子欽必是心亂難定,才會寫下這封信。你馬上回去為我把信燒毀,切莫讓別人發現。”
花如語卻搖了搖頭,道:“不,姐姐,此事該是你親自進行,方能使你自己安心。”
花如言眼眸內的憂色更為沉重:“你執意要替我進宮?”
“那封信我藏好了,你回去翻一翻我床鋪裏內的被褥底下,便會找到。”
“如語,你……”
“姐姐,不要多想了,此事,不過是成全了你,也成全了我罷了。我心甘情願,希望你也無怨無悔。”她邊說著,邊用力握緊了姐姐的手。
花如言無以成言。不知為何,自聽到如語說出代替自己進宮,她並沒有絲毫如釋重負的感覺,隻有一重接一重的不安聚攏於心頭,沉沉地壓抑著本就惶然難平的心緒。
倘若如語代替自己,倘若自己扮作如語……這樣的念頭在腦中輾轉反側。
逃離的聲音一遍比一遍響亮地回旋於耳際,她知道她不應就此順應皇命,無論付出任何代價,亦該選擇以如語的身份馬上離開,保得荊門周全,保得自身貞節。
“姐姐,天色已晚,我們還是現在換過衣裝,你好趁著夜離開荊府。”花如語輕輕地說道,已抬起手,解開了上衣的蓮花扣。
暗沉的夜色低低地圍籠在屋外,房內燈燭未及點燃,灰暗一片。花如言視線愈漸朦朧,妹妹清豔的臉龐似已隱沒在黑茫茫的周遭中。她伸出手,原是想阻止妹妹的動作,卻隻下意識地放在了自己衣襟上,指尖觸及到領上的百合紐扣,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終是定下了神來,一顆接一顆地解開了紐扣,半帶遲疑地脫下了衣衫。
姐妹二人易換了衣裝,彼此麵對麵亭亭立於屏風後,不約而同地為對方取下了頭上的簪飾,兩頭如雲如霧的青絲於一瞬間傾散而落,柔若錦緞般披於纖纖香肩後。
如言有一刻的猶豫,如語卻早已輕柔地執起姐姐的發絲,一下一下地細細梳理著,柔聲道:“還記得過去你我尚在閨閣中時,總喜歡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同梳理出一模一樣的發髻,便如同是對鏡梳妝一般。姐姐你曾笑言,說總聽聞有並蒂蓮的嬌蕊成雙,你我姐妹二人便似那並蒂雙生花,無論何時何地,總是一脈相連,情誼永固。”
如言的思緒輕飄飄地蕩在記憶中,也微微而笑,情不自禁地為妹妹將一頭柔軟的青絲攏結起來,一絲不亂地挽成大椎,用自己的絲繩將之結係成墮馬髻,鬆鬆地垂於頭側。如此一來,如語便與今日的自己一模一樣,旁人無從分辨了。
這時,思兒的聲音從房門外傳來:“小姐,你還在書房裏嗎?”
如言和如語均為之一栗,很快,如言便平靜著語調揚聲回應道:“我還在。隻是有點累了,等一下便回房中休息,你馬上為我把晚膳端到我廂房去。”
“是的,小姐。”
如言走到門前,側耳聽著門外的動靜,直到確定思兒已遠去,她才鬆了口氣。
如語走上前來,壓低聲浪道:“我立即到你的廂房裏去。”
如言點了點頭,打開房門,迎麵是一陣清冷的夜風,她再度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
把妹妹送到自己的廂房裏後,她遏製著心頭的惶恐不安往荊府外走去,秋末冬初之際,時辰雖不為晚,夜幕卻早已深沉得如壓於心頭,使人無端地壓抑不已。
她緩步走在熟悉的青磚小路上,穿過回廊,走出儀門,放眼庭院中的小橋流水,滿目悵惘。
也許,已是最後一次,認真地看清這個家的一切。
池邊的燈籠光息昏蒙,淡淡的光暈朦朧地投射於清澈的池水波麵,竟亦有幾許瀲灩的意味,看得離人目眩眼花,心潮澎湃。
在這個富麗的庭院中,他曾那般張皇無助,問她,這個家是否真的要散了?
她說,這個家,隻要有他,便永遠不會散。
不遠處,徐管家正領著幾名家仆前往侍衛搜查過的廂房收拾,她不由有點心慌,下意識地回過身去,正想從另一個方向的側門走出庭院,徐管家卻瞥眼看到了她的背影,高聲道:“花二小姐,左側小門暫時關閉了,您還是從正門出去罷!”
花如言不得已停下腳步,轉身麵向徐管家,此時的風勢越發猛烈,颯颯地吹打著光息微弱的燈籠,院中的光亮時明時暗,人麵模糊不清。她緩步向正庭大門走去,徐管家看她不言語,亦不再搭話,徑自吩咐家仆收拾房舍。
背後有細碎而壓抑的聲響,徐管家有條不紊地指揮,家仆們不敢怠誤地忙碌,彙成風中一股零落的蕭索,似有一份若隱若現的不舍,繚繞於心頭,她更放緩了步子,側過頭,眼角的餘光感覺著這偌大院落中的空寂與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