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摩挲著他掌心粗硬的紋路:“應該會去親戚家走走吧?”
“不。”他淡淡地說,“也許,在這座城裏,我有勇氣走進去的隻有你家。”
他握緊她的手:“我這幾天有事情要忙,過兩天再來找你。”
“在江城也會有事情忙?難道有人請你做菜?”
他笑出聲,笑容明朗。
“很久沒有過這樣熱鬧的年了,真好。”他朗聲說。
紀瓷的心裏泛出一片湖泊。
06
大年初二,城市裏的節奏都是慵懶又閑適的。
馮宥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營業的西餐廳,他對美食一向有興趣,拿了餐單細細地點了這家的主打餐品。
平日人滿為患的名店,在節日裏也突顯了寂寥。鋼琴曲依舊冷冷淡淡。他抿一口檸檬水,扭頭看窗外的街景。陰冷的天氣,街路像灰色係的水彩畫,濕氣濃重。
他嚐了一口牛扒,細細品味,舌尖有鼠尾草的香氣。不覺點點頭。他對美食一向不輕易辜負。
直到有侍應生將一位中年女子帶至他對麵的位置,他這才放下刀叉,很紳士地用餐布輕拭手指,然後向對麵的女士伸出手。
“好久不見,大姐。”
女子對他的手視若無睹,似乎對這會麵充滿厭惡。她隻低低對侍應生說了一句:“綠茶。”
馮宥收回手,並不覺得尷尬,隻聳聳肩,依舊耐心地切著牛扒。
“這裏的牛扒很不錯,你要不要嚐嚐?”
“有什麼事,直接說吧。”
女子似在極力忍耐。
馮宥嚼著牛扒,微抬頭,快速地掃了一眼她的臉,說道:“大姐保養得真好,一點都不見老,和我小時候見到的你幾乎沒什麼差別。”
他語氣親近隨和。
“爸活著的時候常說,他這些兒女裏,馮瑜是最漂亮的一個,也最聰明能幹。”他喝了一口紅酒,“爸果然沒說錯,看,你現在也快五十歲了,但是一點皺紋都沒有,能幹也是事實,爸的公司在你的手裏打理得那麼好。”
被他喚作馮瑜的女子看看腕表:“我還有事,你說重點吧。”
“好。”馮宥收了笑臉,喚來侍應生將餐盤撤下。
他從公文包裏掏出一張傳真資料,推至馮瑜麵前。
馮瑜看著紙上打印的黑白照片,毫無表情。
馮宥解釋道:“剛查到的線索,這個人,是多年前我爸媽那場案子的犯罪嫌疑人,是他在車上動了手腳。”
馮瑜不語,隻低頭喝了一口咖啡。
“原本,這件事也牽扯不到你,何況,你一向認定爸的案子隻是普通的交通事故。但是,他們調查出犯罪嫌疑人一直活動在江城,並且和某個賬號有過幾次經濟往來,很不巧,我的姐姐,那個賬號是附屬於你們公司的。”
“所以呢?”馮瑜冷冷地打斷馮宥,“你在懷疑我嗎?就算懷疑也輪不到你吧,不是還有警方嗎?我們隻接受官方的正式調查。”
“嗬。”馮宥笑起來,“姐姐,你的性格真是沒變,爸就說你不像她,總是認真又死板。我說這話也沒有旁的意思,畢竟是有血緣關係的父女,有了消息我自然要通知你一聲。”
“多謝你,但是沒必要。”馮瑜站起身,並不想與馮宥再多說,轉身就走了。
馮宥兀自笑笑,拿過那張A4紙,看了一眼,輕輕撕掉。轉頭又招呼侍應生:“麻煩給我一杯熱可可。”
是骨子裏的寒涼,迫切地需要一點食物的溫暖。
其實已經習慣這種冷了,親情被人硬生生地從血脈裏抽離,那是一種血淋淋的蝕心之痛。
有人說,唯有愛與美食不可辜負。但愛太稀有,所以才特別鍾愛美食。
他喝著熱可可,心裏泛起一點暖暖的氣息,他在那氣息裏小心翼翼地回味著紀瓷的名字。
像通透的瓷器一樣,不知如何握在手裏,生怕一不小心,就碎了。
像極美又極短暫的夢。
馮宥緩緩靠在沙發的靠背上,微閉著雙目,安靜養神。服務生經過的時候會盡量放輕腳步,但實際上,他是睡不著的。他的腦海裏像放著一部暗舊的老片,他總是能看見孤單瘦小的自己,在舊時光裏茫然無措地奔跑,到處尋找出口,處處碰壁。
那是十八歲的自己,已經擁有成年人的身份,卻陡然失去了雙親。像迷途的鹿,丟失了鹿群;像荒涼的島嶼,一夜之間被漫漲的海水與陸地隔離。
彼時,他已身在異國。下飛機的第一刻,即有父親的朋友約翰叔叔來接他,對方神色異常緊張。
馮宥。約翰叔叔喊他的名字,用並不嫻熟的中文,音調有些怪異。
後來,馮宥明白了為什麼約翰見他的第一麵會用中文來稱呼他,是為了給他失去父母後的第一聲安慰。隻是,他尚不能體會這份憐憫,依然笑著,笑得彬彬有禮。
約翰帶他安排了住處,然後請他在路邊的小咖啡館吃漢堡和薯條。
他喝咖啡的時候,約翰似乎再也忍不住,再度生硬地喊他,然後告訴他,在他的飛機起飛的那一刻,他父母經曆了一場車禍,他們去世了。
那杯咖啡似乎特別的苦。馮宥仿佛沒聽見約翰的話一樣,他不停地往咖啡杯裏放方糖,可是入口依舊是苦的味覺。
最後,他無助地向約翰聳聳肩,抱怨道:“美國的咖啡怎麼這麼苦呢。”
約翰看看他,也費解地聳聳肩。
馮宥笑一下,起身去洗手間。
他最後的腳步是踉蹌的,心裏有個地方像被人訂進了一根釘子,鑽心地疼。他雙手顫抖地去撥父母的電話,沒有辦法接通。
忽然很討厭美國人,怎麼這麼愛開玩笑呢,怎麼可以和他開這麼荒唐的玩笑呢。他的身體沿著牆壁蜷縮下去,他靠著抽水馬桶開始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