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睡著的時候,會夢見太陽與火光。
有時候會在噩夢裏驚醒,他依然分不清是白晝還是黑夜,隻是跌跌撞撞地撲向書櫃,一個人坐在地板上,把所有的書一頁頁撕掉。
舊有的生活軌跡必須全部被清除,他的人生,就像需要掀翻重建的工地。
可是,到處都是瓦礫碎石,他猶如光腳行走的旅人,每走一步,都有尖利的碎玻璃刺入腳心。
卻無處喊疼。
他不敢對著自己念起紀瓷的名字,那個開朗活潑的女孩子,在那場大火中變成了他心上的一道疤。
所幸,她活了下來,像堅韌的植物一樣,穿透被大火肆虐過的土地,頑強地活了下來。
在她昏迷的日子裏,他曾經分分秒秒地祈禱。
然後,當她一點點康複,一點點回歸正常的生活,他反倒再不敢去想她。因為,隻要想起和她有關的一切,他的心都會刀割一樣痛起來。
他常在深夜不眠,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裏。
每每在他最煎熬的時刻,都會有另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在黑夜裏響起。
“放下我,去救她啊,去救她啊。”
那是娓娓最後對他說過的話,在他抱著她奮力地跑向安全門的時候。
然而,娓娓到底還是死了。
而他,也沒能親手把紀瓷救出去。
“娓娓,她會恨我吧?”
“娓娓,這樣也好,她會忘了我。”
“娓娓,一個瞎子哪還有愛人的權利呢。”
在他的世界裏,唯一可以傾訴的人,似乎隻剩下樸娓藍。因為,她再也不存在於這個世界裏。
接連幾個月,他如同自閉症患者一樣,令父母心急如焚。
一直到八月,他憶起那座山,憶起“有女如瓷”的清瀾山。他一聲不吭地離開了家,一個人,走在曾經熟悉的街上,聽著四周的車流聲,在人群裏茫然無措。他站在馬路的中間,身側響起尖利的汽車喇叭聲,有司機把頭探出來大聲地咒罵他。然後,有好心人過來扶著他走過馬路,送他去公交站。
失明之後第一次單獨離家的林斐,終於艱難地抵達了清瀾山。
在山腳,他遇見外出歸來的住持。
老和尚拉著他的手腕,帶他上山。
夕陽落在他的腕上,那裏有一串泛著紫檀香的佛珠。一年之前,這個老和尚親手送給他的佛珠。
人生的劫與緣,哪裏說得清呢。
清瀾寺的香火味莫名地讓他心安。他在這裏住了幾天,什麼都不做,隻是朝聞佛經暮聽鍾。
下山的時候,老和尚問他:“你想做的事都做好了嗎?”
他很平靜地說:“是的。”
老和尚送了他一卷經書,是盲文刻印的。
而他想做的,是和過去的他們告別。
他和她。
不再執念與回憶,對愛的理解似乎更加的成熟與豁達。當你在愛情裏不能再付出的時候,那麼無情地退場未嚐不是最好的方式。
他回了家,開始學盲文,開始熟悉盲人的生活,接觸為盲人設計的電腦軟件。漸漸,在文字裏找到平靜,他開始寫小說,一點點搭建廢墟上的新建築。
兩年後,有出版商找到他。
他真正地擁有了新生活,他有了自己的小公寓,請了兼職助手。
他對黑暗了如指掌,他甚至已經忘記了日光的朝向。
像隻在夜裏生長的樹,從容不迫。
甚至陌生人鮮少能在第一時間發覺他是個盲人。
他隻需要一根手杖,可以獨自去很多地方。他也有自己的旅行,聽風,收集香氣。
隻是,他從來沒去過安城,他心裏最想去的一座城。
後來,表姐冉晴朗看見他的幾行小詩。是他從午睡的夢裏醒來之後,信手寫在草稿紙上的,隻是因為夢見舊人舊事,心裏最深的情緒一時流露。冉晴朗讀了幾句,直叫好。他搶過來,放進了碎紙機。卻沒料到,冉晴朗把那張紙調換了過來。
直到年末,冉晴朗突然把一個錄音小樣放給他聽。很好聽的曲子,而那歌詞,正是他的小詩。
再之後,他接到路雲陌寄來的請柬和機票。路雲陌親自給他打了電話,幾次三番地邀請他來參加MV的首映式。
安城。
他心裏咀嚼著這個名字。
最終,不能戰勝自己。
他在最冷的冬天,來到北方的安城。他和自己說,隻是來聞一聞這座城的氣息,這座有她的城市。
他從未想過要重逢。
卻不料,重逢令人如此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