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雷音去(1 / 3)

走到雷音去

這是什麼?仿佛我們寫字時生發的靈感,在漫長的暗夜跋涉後,突然腳力深厚,健步如飛,那支筆如有神助,風馳電掣。你寫出了華章,卻生發了卑微。越美的,越謙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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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的藥引子

或許,真的可以恣揚生活時,人人都願意當鄙薄一切的頑主。而探究真理的認真筆調,來自苦難的生成,

那個十字架,帶來了諸多不情願,但也帶來了大眾所不及的深刻。

老瞎子對小瞎子說,讓我們重見天日的藥引子,就在琴的匣子裏,如果琴弦彈斷了一百根,你就可以打開那匣子,去抓藥。

小瞎子信了。走村串戶,彈了半輩子琴,直到第一百根琴弦被彈斷,他把琴匣子裏寫著藥引子的紙片拿給藥鋪的人看,卻被告知,那紙片上什麼都沒有寫,是一張白紙。

一張白紙,虛無到零的信念,支撐了小瞎子的人生。小瞎子啞然失笑的同時,又對新收的瞎子徒弟說道:琴弦彈斷

一千根,你就可以去抓藥。於是,一代一代的人們生活下去,繼承下去。是什麼支撐了我們的人生?是什麼讓我們有勇氣?有信念?

《命若琴弦》,是史鐵生的傑作。他竟然用寓言的方式詰問了生命,讓每一個埋頭往前趕路的人麵對此問時,茫然若失。

記得當初最早讀到他的文字時,我內心起了巨大波瀾。他出書量不大,多年以來多是合集或選集再版。所以看到他的散文集《記憶與印象》,我很珍惜。

在這本書裏,史鐵生用小心到不敢戲謔的筆觸,三兩筆的勾描,讓我至今對《二姥姥》《一個人形空白》《老家》《廟的回憶》印象深刻。

史鐵生在他回憶的文字裏,用殘缺的身體帶給他的無限內視的機會,打開了通往普通人心魂的窗口。他拒絕用小說,用劇本,用其他任何添枝加葉的手段,即便那些記憶已經模糊,不可探究,甚至不可靠,他都忠實那片浮光略影,把它們呈現出來。

這裏麵必定隱匿著一個故事,悲慘的,或者竟是滑稽的故事。但我沒有興致去考證。我不想去調查、去搜集他的行跡。從小我就不敢問這個故事,現在還是不敢 —不敢讓它成為一個故事。故事有時候是必要的,有時候讓人懷疑。故事難免為故事的要求所迫:動人心弦,感人淚下,起伏跌宕,總之它要的是引人入勝。結果呢,它僅僅是一個故事了。一些人真實的困苦變成了另一些人編織的愉快,一個時代的絕望與祈告,變成了另一個時代的瀟灑的文字調遣,不能說這不正當,但其間總似拉開著一個巨大的空當,從中走漏了更要緊的東西。不是更要緊的情節,也不是更要緊的道理,是更要緊的心情。因此,不敢問,是這個隱匿的故事的要點。

這是他寫《一個人形空白》時寫下的文字。他的姥爺在解放初期被槍斃了。在知情人後來片言隻語的歎息中,我們能看到這裏麵壓抑了巨大的悲憤和無奈。那是活生生的個體的創傷和眼淚。他們通過創作成為《活著》,成為餘華的小說和張藝謀的電影。然而,史鐵生的斷章,更讓人肅然起敬。

揭示是一種方法,但揭示本身帶來許多副產品。那些副產品帶來享受的樂趣,這些樂趣比孤獨寂寞莊重誠懇的寫作原動力更容易腐蝕人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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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他可以寫出來那些故事和劇本,甚至,跟他約稿寫書的出版社排成了長龍,有編輯說,等了他好幾年,他也不動筆。

是啊。一個寫者,一個在人生道上的行人,如果真的把寫和行當做了維持生計、吸引注目或者聲名鵲起的手段,他也就自動消解了文學的良心和品質。

一路上我想,那麼文學所求的真實是什麼呢?曆史難免是一部禦製經典,文學要彌補它,所以看重的是那些沉默的心魂。曆史慣以時間為序,勾畫空間中的真實,藝術不滿足這樣的簡化,所以去看這人間戲劇深處的複雜,在被普遍所遺漏的地方去詢問獨具的心流。我於是想起西川的詩:我打開一本書 /一個靈魂就蘇醒 /……/我閱讀一個家族的預言 /我看到的痛苦並不比痛苦更多 /曆史僅記錄少數人的豐功偉績 /其他人說話彙合為沉默。

我的老家便是這樣。Z州,一向都在沉默中。但沉默的深處悲歡俱在,無比生動。那是因為,沉默著的並不就是普遍,而獨具的心流恰是被一個普遍讀本簡化成了沉默。

為沉默的心魂作證,哪怕是印象裏的碎片,殘缺不全的光影,因為有這種忠誠的尊重和留守,這一部分的沉默有了開口說話,睜眼落淚的可能。

當然,這本集子裏也收錄了史鐵生對擁有健康體魄和憤怒青春時代的追述。在那些追述裏,他換了寫法,嬉笑怒罵。風格竟和王朔類似。不知道曾經健康過的史鐵生,當年是否也和王朔、薑文這些人一樣,擁有頑主的體驗和童年,但當這部分以這樣的風貌體現時,讓人覺得有些遺憾。

或許,真的可以恣揚生活時,人人都願意當鄙薄一切的頑主。而探究真理的認真筆調,來自苦難的生成,那個十字架,帶來了諸多不情願,但也帶來了大眾所不及的深刻。

幾乎是活多久,病多久的經曆,史鐵生用病痛熬成了藥,獨門的藥,味苦,卻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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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爾喬醫生

那蝌蚪有些神性,因為它並不在水中,或者某個確定的所指,它是韋爾喬內心裏的生物。它是那種能辨認一根掉在塵埃裏的發絲的安靜。

十一和一些朋友去了五道口。這裏有光合作用書店的分部。早就聽說過光合作用,因為那是 24小時店。到了光合作用,才發現整個五道口已經變得陌生,原來的韓國服裝市場都不見了,馬路拓寬了,還建了天橋。曾經專賣背包的紅英店如今在這裏賣時尚的衣物。

五道口真的變了。很多年輕的麵孔。很多酒吧,很多音樂碟店。語言學院的老外們滿街亂竄。那個原來和母校離得很近的小街巷已經全都不在了。

就是在光合作用,我看到了韋爾喬的畫。

原來也看過介紹,說他是哈爾濱一個大學裏的醫生,在值夜班的時候,為了打發漫漫長夜,抑或是為了排遣內心的恐懼,在處方簽上畫畫,結果被人發現了,出版了畫集。2003年的時候,韋爾喬已被傳頌。後來更是在中國美術館開了個人鋼筆畫展。

我不看別人對他的評論,在接觸評論之前,我願意先看畫,看畫,就是直接和韋爾喬麵對了。

在韋爾喬的筆觸裏,他畫的男人總是穿長衫,有古舊的味道。他寥寥幾筆,就把那個有些遐思,有些夢寐,甚至有些荒涼的男人畫出來了。他的畫法有點像豐子愷,相同的是簡潔,不同的是豐子愷用毛筆,有憨拙童趣的一麵,韋爾喬用的是蘸水鋼筆,那是醫生開藥方時候用的,有些地方,線條簡單,但細膩而敏感,有些地方,用力過猛,劃破了紙箋,洇濕一片。

因為是墨藍色,因為簡潔,韋爾喬筆下出現了很多曖昧的意味,那種意味有點悲傷,有點陰冷。有那麼兩三幅圖,上了色,竟然是淡淡的棕色,棕色和墨藍色的世界,更加顯出些蒼茫。

在他的畫裏,經常出現的物象有月亮。月亮很小,有時候掛在天上,有時候會落在角落裏,有時候你會誤以為那是一個句號。它很容易被忽略,但它的清冷光輝無處不在。看見那些靜物,你似乎能看見無數個長夜,哈爾濱的冰天雪地,診室裏的大茶壺咕嘟嘟地響著,一個孤獨的有些膽小的,然而又是淡漠的男人,在處方箋上描描畫畫。

還有一個常常出現的物象是蝌蚪。蝌蚪那麼微小,它擺動身體而掀起的漣漪,它卑微的生命力,因為韋爾喬的安靜,都被傾聽到了。那蝌蚪有些神性,因為它並不在水中,或者某個確定的所指,它是韋爾喬內心裏的生物。它是那種能辨認一根掉在塵埃裏的發絲的安靜。這種安靜將微小的生動蕩漾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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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爾喬也畫女人,還畫佛。

在他的畫裏,女人是聖潔的,局部的線條創造了母性的神韻。在那些起伏和停頓中,情欲是不存在的。隻有美,隻有隔著玻璃水霧,輕嗅茶香的微醺。

韋爾喬的佛,卻是嚴肅的。沒有祥和,也沒有慈悲。線條雖然優美,但佛背景的天空裏卻布滿了陰霾,有時候是黃色的雲。他經常畫佛,我想在一個人恐懼的時候,畫佛是非常可能的事情,而為什麼畫出這樣的背景?我突然醒悟,也許跟他的那個診室相關。

那個診室,雖然不像大醫院的門診那麼忙,但凡是進了門的,都是帶著不祥和病痛來的。韋爾喬在年少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當醫生,他不喜歡醫院,甚至有些害怕那兒。他的畫,看得多了,你會聞到一股來蘇水的味道。那麼潔淨,連動亂都被好好地隱藏。但是荒草一樣的情緒,彌漫在畫裏。

你會覺得他試圖在安靜的筆畫裏畫出些嘶喊,但嘶喊的口被紗布封住了,所以你看到他的人物大多臉上沒有表情,因為他很少畫五官,他把喜怒哀樂都隱匿在身姿裏。他的詩情小心翼翼地通過光影,通過氣氛,通過一個姿態傳達出來。而如果偶爾畫眼睛,那眼神裏便有一絲怪異,有點對世界的不理解和困惑。

目睹病痛的韋爾喬,生活裏的出口是什麼?是他的家庭麼?據說他有個三口之家。也許,他的家庭能讓他的荒涼感減輕一些。或者,

就是這些畫,緩解一個醫生無能為力時的焦慮。

我有點喜歡他的畫。

盡管不甚光明。但卻有著真實的歎息。

沒想到的是,我初讀他的畫之後不到一年,他竟然去世了。很多認識他的人都發聲惋歎,用了最慷慨的讚美。而當我再翻開那些寂寞的細膩的有些灰冷的鋼筆畫時,仿佛看見那個一樣和我們有著恐懼的醫生,冬天裏值夜班的情景。

那些時候,沒有聲名,沒有追捧,隻有一個穿長衫的人,在星空之下獨自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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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和光輝

光輝,就是一件華而不實的晚禮服,看似光彩得體,但冷暖自知。

1991年三毛離開。2008年,她的書被多家出版社再版。1991年以前,我正上高中,到處搜尋三毛的文字。2008年以後,開始溫故而知新。《溫柔的夜》,以前看不進去,覺得平淡,現在再讀,可以理解了。

北歐的孤獨老人,在 20世紀 70年代的三毛筆下,已經盡顯蒼涼。而那個時候,離老,離孤獨很遠的我,幾乎是跳行而過。那些青春、愛,才是駐足端詳的理由。將近 20年過去了,我才能真正讀懂看似淺白實則深邃的心聲。後知後覺,也便是如此了吧。

依然被她的生死離別文章打動,是因為裏麵有逼人的真摯。但也會輕歎,因為這個時候的我,在她的書旁,還放了阿薑查

尊者的書—《無常》。或許,作家和修行者,就是在此分道揚鑣的吧。作家,遭遇不幸後描摹痛苦,玩味痛苦,有些人通過寫作,帶

來光輝。但光輝,未必能帶來超越。因言而立的人往往也廢於言。光輝,就是一件華而不實的晚禮服,看似光彩得體,但冷暖自知。而修行者,是要看穿痛苦,那痛苦帶來的光輝,也不要。痛苦

和光輝,在他們看來,都是一樣的障礙。所以,前者,會感人。後者,會拯救人。感人的,是藝術;拯救人的,是世界觀。

微觀見深淵

總是有許多的話,不能與人說,總是有許多的秘密,不能成為談資,總是有許多的渴望,被悄悄埋葬在詩行。

海子和顧城之後,我甚少讀詩。那些豐饒的意想比塵世要美,比愛要美,比生活要美。但美的底部,卻是不能自持的瘋狂,不能安住的迷茫,不能腳

踏實地的耕作。

無根之飄浮,總會斷了線。

美到危險,美到夭折,美也成了罪。

後來我小心地讀詩。

於是我看見了普瑉的《光陰的梯子》和鬱雯的《炙熱的謎》。

普瑉是一位蟄伏在生活裏的詩人。他也曾像許多詩人一樣,以寫詩為己任。這樣的日子過了 5年之後,他放棄了為寫詩而寫詩的方式。1986年到 2002年,16年間,詩歌不再是他生活的目標,它成為生活的餘緒,不拘於產量,真實記錄著作者淤積在心的那些感受。

他說:在光裏,看不見光。隻有在黑暗裏,光才奪目。他說:投身黑暗,並非盲人,藏身人群,堅持夢想。他說:我所經曆的陽光一樣的人群啊,就是黑暗。誰把我做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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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瓷裏?我的全部的美,現在就是沉寂。

普瑉認為自己自上,傳統沒能繼承,自外,西方並不熟悉,淤出來的,是內心的話語。他把空白當做了動力,不再為詩而詩,即興的,無標題的創作由此而來。他甚至不惜破壞一些詞彙的完整和美感,直接、簡單而充滿力量。那些字裏行間閃爍著黑暗、白色、銀子、宋玉這樣的符號,仿佛也昭示著一個寄居在平庸生活裏的人對於初衷的堅持。他堅持下來了,扔掉了許多附著在初衷之上的虛榮。

他說:宋玉,如果沒有時間,我們就悲欣與共;如果空間也崩潰,我們可能就是一個人。詩歌讓我們負擔著彼此的養育光彩熠熠,塵世的榮辱是一些泡沫。

他說:我就是那些花朵。我站在天才的隊列中,被離我最遠的人歌唱。黑暗是我對麵的大眾,黑暗是木材也是灰燼,黑暗是我飛翔的天空。

普瑉的詩歌對感情保持距離,冷靜地敘述那些過程。似乎漫不經心,卻又沉積了許多思想。

他說:母親已經死掉,在死亡的路上走了十三年,我終於可以看見她的寧靜……她的全部都寧靜在草木塵埃裏……歲月的馬蹄踏踏而過,隻有馬蹄鐵是新的。

他說:愛情帶來響亮和不潔的雷管,它把你彈進熒光點點的黑暗,你開始為一個女人把自己旋轉。你稱她姑娘,你說她純潔,知識已經作廢,你就是個獨自轉動經輪的朝聖者……當她滾動在別人的懷中,你的拋棄更像是一番新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