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聽到地藏王
他不柔軟,不滑膩,不牽掛,不沉溺。消除了性別聲線帶來的胡思亂想。不再於人間音聲對號入座,他有深沉的觀、在場和間離。觀,是能看到。在場,是感同身受。間離,是不跟著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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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笛琵琶側耳聽 —Oliver Shanti耳朵裏的世界
那電光火石般的理解、印心、體諒和告別,成就了不一般的光景。
接觸Oliver Shanti 的音樂,有多少年了?
從 1996年在街邊買打卡的碟片《太極》到現在,應該是 11年的時光了①。真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喜歡這位來自德國的音樂家。
其實,最早聽到《太極》的時候,談不上對 Shanti的喜愛,那張音樂專輯雖然的確引起過廣泛關注和轟動,但仍不能令我震動。《太極》和眾多的 New Age音樂一樣,東方的樂器和西方的電子樂試圖融彙在一起,文化差異產生的碰撞讓人能聽出新意,能感受到西方音樂家對東方音樂的重新詮釋。但是,僅此而已。
仿佛恩雅(Enya)的靈歌,聽久了以後刁鑽的耳朵對電子樂的背景和鋪排的人聲竟然生出了審美疲勞。
太多的人,以為在這樣的音樂裏,有二胡和鋼琴,有笛子和鼓,就能生發新的創見。殊不知簡單的音樂元素拚貼,不能打造出真正通往心靈世界的道路。《太極》,美則美矣,卻不能令我停留,在封閉的心靈路上,我仍然盲目失聰,安靜行走。
直到有一天,我聽到Buddha and Bonsai。
①本文完成於2007年。
那是在一個佛教網站,一個朋友穿越了遙遠的時空,把他自己珍藏的 Oliver Shanti作曲的四張與佛教心靈音樂有關的專輯盡數發布,其中就包括了Buddha and Bonsai。在這個被命名為《佛陀與盆景》的音樂裏,幾乎首首精品,令我震撼。
一個德國人,在對佛教文化完全陌生的狀況下,兩度隻身來到中國,一再地聆聽,一再地尋找,一再地觀察,通過心靈、耳朵和嗓音,運用了中國人的樂器,摒棄了那種中西合璧,世界大同的先行理念,創作出完全不同品質的靈魂音樂。
在聽第一首Queen of The Blossoms《花的皇後》時,我從那旋律中聽見了有知音,有愛,有最終的放手,有大的慈悲。那裏麵的樂器主要是琵琶和笛子。在前奏亦步亦趨展開敘事時,琵琶妥帖地響起,仿佛是個極聰慧的女子,安寧、溫婉、心思綿密、善解人意,卻又聽不到癡心哀怨,看不見愁雲鬱結。那是層層遞進的句子,有相似的排比,卻又有深入的闡釋,就在你快要沉醉的瞬間,笛聲清越入耳,打斷你片刻的蠱惑,喚發沉落的心意。它與琵琶彈奏的旋律相和應,有鉸接,卻更飄揚。那蕩漾開來的,看穿人胸臆的笛子,宛如下山的春風,隻那麼清亮,那麼皎潔,那麼磊落,那麼帥,那麼美。
在聽這首曲子的時候,筆在紙上行走,留下了下麵的字:
在聽有淚如傾
笛聲如下山春風纏繞心胸
撫慰遊子呼喚歸心
山穀裏幽明
芳香暗送
有深情在奔湧
怎一個好字可以形容
暮鼓晨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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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牆內悄無聲黃泥棕衣綠草叢
好一幅山水美景奈何君已杳杳影蹤!春來映山紅杜鵑也啼落了歸聲相思無可安頓啞啞無言啜飲明前茶看老僧入定雨後霞靨都露出了初晴勿要問勿要問蝴蝶蜻蜓誰是我們的前生隻去聽隻去聽有露珠兒落蓮蓬茅簷下路已千萬重月夜青石亦放下了崢嶸竹與草輕輕和吟酒有餘溫形問影何去何從不過是這偶爾袒露的真心吧放心給你雲煙浩渺笑罷掉頭東
形與影,竹和草,琵琶映襯笛子,蝴蝶比翼蜻蜓,藍采荷相攜何仙姑,深情奔湧卻笑罷掉頭東,這些複雜情愫悉數蘊藏在這首曲子當中。它們循序,漸進,一個唱主角,一個走背景;互相尊重,彼此欣賞;又在相遇時出現唱與和,仿佛元初是傾訴與傾聽的關係,進而互訴衷腸,一瞥驚鴻。是歡喜相顧,卻不是幽怨糾纏。那電光火石般的理解、印心、體諒和告別,成就了不一般的光景。
當時驚訝極了,也感動極了。心下覺著怎麼可以這麼好,這麼透徹,這麼安息身心。
笛子和琵琶,在中國民樂當中最為普通的樂器,長期被淹沒在許許多多聽得耳熟卻無會心的傳統曲目裏,突然被這麼一用,竟然呈現出完全不同的質感和氣息。
記得初聽時,如水草糾結的心先是猛地一沉,恍若突然沉浸在幽深的海底,周遭的一切變得虛幻。唯有我在幽暗的水中屏息。那一首首樸素的音樂,運用了單純的樂器,配合環境聲裏所有能勾起溫暖感受的聲響,諸如海潮起伏,波濤拍卷,甚或空山鳥語,風聲雨聲,如一道明亮卻不刺目的追光,包裹著我,環繞著我,安慰著我。就是在這樣的音樂裏,我淚不能止,心思震顫。
真正來自靈魂的歌唱,一定是這樣的。不管他的國籍歸屬於哪裏,無論他的身份是什麼,音樂超出了音符的肌理,超出了譜寫的規則,得到了通往內在世界的鑰匙,悄悄輸入密碼,一切障礙迎刃而解,一切痛苦灰飛煙滅。浮躁由此祛除,身心由此空靈,塵煙和自然吐納,休憩整頓成為可能。
在這張專輯裏,曲名多以茶來命名,春茶、碧螺春、鐵羅漢,等等,而封麵又是安詳端坐的佛陀與盆景在一起的圖。其實對於能夠直接抵達心靈的創作者來說,選用茶、盆景,抑或蘇州園林來賦比興,隻是選擇了不同的途徑和工具,這隻是方法論。
那不被喚做玫瑰的,又有什麼關係呢?玫瑰的芬芳不照樣在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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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麼?這已足夠。
直到這時,Oliver Shanti,才真正出現在我的視野之中。這個德國的吉卜賽人後裔,出生在二戰後,13歲開始跑船,15歲去加勒比海及南美洲前,在巴黎流浪。20世紀 60年代末期,他住在加州、阿姆斯特丹、柏林、北非……以自我的生活方式在俱樂部、酒吧等地工作、演唱。在參加黎巴嫩的 Baalbek音樂節之後,Shanti深深被東方音樂吸引,決定前往東方;他突然消失,在數年之後,通過奧地利記者的報道,他被發現在印度北方叢林裏,並建立了一所小型的醫護站及兒童救濟院。他位於喜馬拉雅山腳下的住所,在當時成為許多西方世界音樂家聚會的據點。1980年,Oliver Shanti在朋友的勸說下回到了歐洲。此後,他和朋友們建立了 SATTVA 音樂的品牌,透過音樂,傳達與記錄這些遊曆歲月的洗練和回憶。
Shanti敏銳而細膩的神經末梢,血液裏流動著的天賦才情,從所有打動人心的民族音樂當中汲取營養,完成了跨時空、跨地域、跨越心靈的對話;讓更多的精神上的吉卜賽人得以在聆聽的時刻獲得撫慰,印證被我們已經忘懷的前生。
在他另一張專輯Listening to The Heart 《心之絲路》的介紹中,我看到有這樣一句話:
上天賦予的職責,我是天生的行者!循著先知的智能,要找到那通往心靈的道路!
啊。是了。如同Shanti,上天賦予了我們每一個人職責;這個職責,就是找到通往心靈的道路。無論它是被叫做佛,還是被叫做基督,還是真主,還是其他的任何形式。隻要開始行走,開始思索,開始不流於表麵的生活,那麼,超越我們目前所局限的這些時間和空間,讓身體內部和靈魂內部的正負電極在接通後達到和諧統一,指日可待。
脫胎於中國的民樂,配器於吉卜賽人流浪熱忱的心,Oliver Shanti的音樂不可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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厭倦和澄澈 —許巍的華麗轉身
這是那個曾經和我們一樣,照顧臉孔比照顧內心要落力得多的人麼?
張炬去世的時候,我上大三。導演係的同學邵源在拍作業,手裏有機器。一幹人放下手頭的題材,去了八寶山。張炬的告別禮很唯美,每一個年輕的男女都得體、優雅,搖滾青年們在死亡麵前依然叛逆,有尊嚴,有人在念張炬去西藏時的日記。背景音樂摒棄了大眾死別時的那種哀樂,換上了唐朝樂隊自己的歌曲。
我也看見張炬的女友,於景深中走來,短發向兩邊輕輕地飄起,很美。沒有眼淚。
張炬死後,有一張專輯問世。裏麵收錄了我的大學同學,清醒樂隊的張陽,石頭樂隊的張越所在樂隊的兩首單曲,歌兒很好聽,與張炬所在的唐朝那份磅礴綺麗的風格完全不同,更年輕的他們顯現出雅痞的風貌。
這張專輯叫做什麼,我已經忘了。但是就是在這個集子裏,我第一次聽到許巍。
許巍的單曲,喚做《兩天》。
曲風分為兩段式。第一段極為頹廢絕望,那低沉的聲調吟唱出令人傷感的句子:
我還是飛不起來 /依然需要等待 /你就這樣離開 /帶著所有傷害 /秋天還是秋天 /依然美麗淒涼 /還是飄飄蕩蕩 /依然充滿幻想/我想飛 /還是飛不起來 /我想飛 /在每個想你的秋天 /我想飛 /在歌聲響起的夜晚 /我看到我的身邊 /他們都比我美 /我看到我的身後 /時間都已枯萎 /我想起 /昨天你柔軟的身體 /我想起 /從我身邊再次出走的你
這第一段,緩緩悠悠,疲憊中略帶厭倦。接著鼓聲、樂聲開始躁動,仿佛呼吸,由懈怠發力,漸至緊繃。
終於,他的呐喊在第二段中衝破一切,激越而淩厲:
我隻有兩天 /我從沒有把握 /一天用來出生 /一天用來死亡我隻有兩天 /我從沒有把握 /一天用來希望 /一天用來絕望我隻有兩天 /每天都在幻想 /一天用來想你 /一天用來想我我隻有兩天 /我從沒有把握 /一天用來路過 /另一天還是路過
人生隻有兩天!一天生,一天死!
我驚訝於這個歌者的犀利和灰暗。他的質問和詠歎深深打動了我。因為生命的蒼茫感無時不在,令我在聽聞到有人揭露真相時毛骨悚然。
他叫許巍,來自西安。宣傳的照片上他和其他搖滾青年一樣,留著長發,不笑,目光深邃,似乎容貌清俊。多年以後,我看到他的訪談,他告訴我們,《兩天》,是寫給曾經照顧過他的兄弟張炬的,也是寫給自己的。
其實這樣一首歌曲,即便我們不知道寫作的原委,我們也能聽出同樣的質問。那個質問屬於所有在這個塵世裏奔勞、求索、失望,打起精神過活的人類。它可以被附會成理想的跋涉,也可以被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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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愛情的煎熬,更可以被隱喻作生死的告別。
20世紀 90年代中期,許巍初來京城闖蕩。在彼時崔健、唐朝、魔岩三傑各領風騷的中國內地搖滾樂壇,不要說分一杯羹,就是有個落腳處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也勤奮地寫歌,做別人的詞曲作者,也小有斬獲,但命運乖戾,並未垂青憤怒的歌者。
之後的七八年時間,薄幸的聽眾幾乎要把這個人徹底地忘卻。
許巍在自己的生活裏沉默了。他回到西安,自閉,抑鬱,無所適從。他不再歌唱了,對自己曾經選擇並且堅持的道路產生了巨大懷疑。
憤怒,是對生活的唯一態度嗎?
如果說,憤怒是青年的標簽,是我們安身立命的旗幟,那麼當我們將生命中的憤怒揮霍殆盡後,是否還要空頂著憤怒的頭銜繼續創作?
他問著自己,如同我們反思曾有的叛逆和標新立異。
記得上學時,學校裏流傳的名言是:若不能以美取勝,那麼,以怪取勝吧!
隻要能吸引眼球,一切都是好的。所以那時,除了天生麗質的美人外,餘者皆以驚世駭俗的麵孔來立足。朋克的發型,自虐的文身,不按常規出牌的言行,都是我們的熱愛。荷爾蒙驅趕著我們寫下了十四行情詩,唱出了厭世的搖滾,畫出了比野獸派還野獸的詭異長卷。為了一鳴驚人,我們連審美都拋棄,專門撿審醜來橫行,不能予人以美,起碼也要予人以驚嚇。
如果我們一直停留在青春期,那麼功利目的明確的風格會繼續。
青春有著它的美好,但也有著它的缺漏。它是向外揮灑的精力,卻少有向內觀察的冷靜。有人選擇了肉體衰老思想持續撒嬌的道路,有人選擇了隨大流在生兒育女中麻痹內心消耗時光。但有些人,他們自省的力量足夠,他們破繭成蝶,發現了不肯長大和隻好長大之外,還有一條主動權在握的路—長成一個思想健全的人。這並不難,隻要你肯放下虛榮,撿拾起樸素。
《時光漫步》,暌違了八年,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清晨,我重新聽見了許巍。
我險些要認不出那個曾經清俊厭世的人,他剪了長發,把寬臉膛露出來。小眼睛,皺紋淺布,頭發竟然稀疏,這是那個曾經和我們一樣,照顧臉孔比照顧內心要落力得多的人麼?
我帶著疑問買下了這張音樂。和後來所有人讚譽的一樣,許巍脫胎換骨地唱出了在時光中漫步的澄澈樂章。當然,也有人批評,說搖滾人唱出了民謠味道,這是對現實的
妥協。我內心輕輕地歎息,沒有經曆過煉獄的人啊,請審慎地批評吧。如果你曾經呼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地度過無數漫漫長夜;如果
你曾經在恐懼、厭倦、失望中失眠;如果你曾經擁有過虛譽,卻又對這虛譽產生極大的厭惡;如果……是的,如果你經曆過人間的痛,那麼你就不會把那些分別“搖滾”和“民謠”的標簽看得那麼重。那些標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是否找到了健康生長的靈丹妙藥。
那靈丹妙藥如果能幫助我們擺脫夢魘的纏繞,恢複我們原本澄澈的心靈生活,那麼,無論它是被命名為搖滾,抑或是被定義為民謠,都不重要。
有人說,為了健康,遠離搖滾。其實,不是要遠離搖滾,是要遠離一切虛假。如果民謠虛假,如果詩歌虛假,如果演藝虛假,那麼請遠離這虛假。那些所有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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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目的幌子,都將隨著時光飛逝成為時代的泡沫。它們除了留下一些令人恥笑的談資外,什麼都留不下。
許巍的《時光漫步》,旋律感增強了,仍然有降半音的作曲風格,但歌詞一改當年的控訴和宣泄,出現了“溫暖”“明亮”“希望”“時光”等字眼。他突然用他尋找多年而得的安適,傳達給我們安適。
他不再為了搖滾而搖滾,也不再為了那些特質而規範自己的創作,他不再在乎別人給他歸類站隊,他不關心這些了。他隻是忠於自己的內心,寫出了心聲。在這張專輯裏,我最為喜愛的是《藍蓮花》。在沒有任何音樂進入時,起調頗高,聲聲回轉。仿佛安靜極了的山穀,一個孩童仰麵閉目,有山風輕拂臉頰—
沒有什麼能夠阻擋 /你對自由的向往 /天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無牽掛
穿過幽暗的歲月 /也曾感到彷徨 /當你低頭的瞬間 /才發覺腳下的路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 /如此的清澈高遠 /盛開著永不凋零 /藍蓮花
在這首歌的譜曲中,許巍用了類似的曲調,在結尾處稍作變化。這仿佛是詩歌裏的排比句,又像佛經裏的一些反複吟唱,如《往生咒》中,”阿彌都婆毗,阿彌哆,悉耽婆毗,阿彌哆,毗迦蘭帝,阿彌哆,毗迦蘭哆……“這裏麵有相似的音節,在念誦時形成了非常上口的美感,在靜心念誦時,就有歡喜和輕安從心底湧出。
許巍的《藍蓮花》,有如這樣的吟唱。最後一句“藍蓮花”的高亢溫暖,令人欣慰得要落淚 —1995年的那個憂鬱的搖滾人,成了能夠微笑,能夠不諱言缺點,能夠用自己的溫暖帶給別人溫暖的人。
2006年,許巍推出了單曲《南無觀世音菩薩》。他不再作詞,歌詞取自《觀音菩薩讚》。曲調有著許巍獨特的烙印 —降半音的旋律處理。
觀音菩薩妙難酬 /清淨莊嚴累劫修 /三十二應遍塵刹 /百千萬劫化閻浮 /瓶中甘露常時灑 /手內楊柳不計秋 /千處祈求千處現 /苦海常作度人舟
南無觀世音菩薩 /南無觀世音菩薩 /南無觀世音菩薩 /南無觀世音菩薩
逍遙、誠懇而篤定的音聲被挖掘出來,許巍在自己的人生中,再次完成華麗轉身。簡單的旋律中,一遍遍地呼喚,那份憨樸和安靜令人心疼動容。旋律簡單,然而配器卻豐饒,有層次。初始有磬接引,遙聞古琴操,又有鳥兒鳴啾,恍若雲水路上,空氣透明,陽光跳舞,行路的人斜靠泉邊打盹;及至呼喚菩薩名號時,鼓與電子樂次第進入,讓人如臨絕頂,終於與呼喚一起麵向清風。
技巧退隱到了背景。標簽成為老照片。憤怒和厭倦,化作了溫暖和澄澈,我聽聞著歌者許巍,從搖滾樂邁向了心靈詠歎,和他一起泅渡過十年青春的狂悖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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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即為歸鄉 —Karunesh和《道禪》
生命不是虛幻的,生命是自然開始的延續;生命不是被禁錮的,生命是奔放和自由。
最早聽到 Karunesh的《道禪》,是在一個夜晚,BBS上隻掛著幾個注冊了的名字和零星的隱身人。打開那個名曰“道禪”的帖子,鍾聲和磬聲循序而起,空氣在心田裏被震動出漣漪。仿佛磚石壘成的古老帝國中,曾經的歡笑皆隱沒,唯有後來人悄然佇立,獨自憑吊。風過耳時,有鈴聲在寂寥地回響。這個時候,鋼琴和電子樂以強大甚至悲壯的氣勢進入,令人心神驟然肅穆。一個男聲,猶如古印度的行者,又像古波斯的青年,麻衣、白衫、赤足,神情悲憫地吟唱開來。
這是怎樣的一份情懷啊!
我被深深地吸引了。
那年輕的行者隻唱了寥寥幾句,餘下的樂聲如風沙,如雲霧,
深切鋪陳,直至結尾處,重歸悠遠的鍾聲。這第一首的曲目叫做《廟堂》。與我們親近的廟堂音樂不同的是,它沒有絲竹管樂齊奏;但與我
們心靈的廟堂相近的是,它安靜、空靈,有一絲憂傷。而這張專輯的封麵竟然是兩位中國古人於鬆下對坐傾談,草席鋪就坐榻,清茶端在手中,山林幽幽,雲波浩渺。專輯裏的 10首曲子,喚做《廟堂》
《問道》《吐息》《忘憂》《禪悟》《茶茗》《無相》《塵世》《求索》和《道
禪》,這幾乎應該是屬於我們的民族音樂了吧。
仔細再看介紹,卻發現不是。
音樂的作曲是一個叫做 Karunesh的德國人。啊,又是德國,這
個盛產哲學家的國度,已經擁有Oliver Shanti這樣的靈魂音樂書寫者,
Karunesh竟又出自這裏。
我看到了他的經曆。
Karunesh1956年生於德國科隆,十幾歲時就已加入樂隊。他學
習的是圖形設計專業,但一直覺得這不是他生命中真正期待的事業。
一次嚴重的摩托車意外改變了他的一生。兩個星期在生與死之間的
徘徊,令他毅然決定放棄他原有的工作。1979年他聽從心靈的召喚,
開始了印度之行。在 Poona的阿什拉姆(印度教徒隱居地),他為自
己取了個宗教名字—Karunesh,在梵文中,這個詞的意思是“憐憫”
和“同情”。
這讓我再次體會老子的名言:
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如果不是這次接近死亡的經
曆,恐怕茫茫然的 Karunesh更可能成為一個不錯的設計師。而生死於
翻掌之間,令蒙昧的靈魂蘇醒。
想是四平八穩的生活不容易醞釀出徹底的革麵和轉身吧。那些
親曆到生命裏的懸疑、奇跡,乃至厄運的人,會更深地經驗生命原
動力的爆發。原本是對自身困境產生了焦灼,進而擴展成對生而為
人的神秘性的自覺探詢。徘徊和無解,促使精神之旅蓄勢待發。
Karunesh開始了遊曆生活,由被動地隨波逐流到主動的上下求索。
也因此,我們有幸聽見了他創作的一係列靈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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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他的第一張專輯 Sounds of The Heart發行了。一經問世,它迅速成為“新古典音樂”市場中的銷售冠軍。1985年,他的另5張專輯也成績驕人。其中包括了 Colours of Light,Heart Chakra Meditation和Secrets of Life。作為第一個把世界音樂緊密融入世紀音樂的藝術家,他的作品贏得了無數的榮譽和尊敬。憑著 45萬張 CD的銷售量,Karunesh確立了自己在世界頂尖 New Age藝術家之間的地位。1992年他移居夏威夷。
在《道禪》的音樂中,我們能夠聽見磬聲和鍾聲有始有終,風鈴和響片時斷時續,長笛悠揚,鋼琴深沉。而人聲唱和,輕柔體貼,那和聲宛如遠離了我們的母親懷抱,又像我們精神上的父。他們遙在,他們傾聽,他們垂顧,他們懂得。
《道禪》在 Karunesh的讀解中,節奏和緩,令我們奔忙在外的步伐重新調整,生活由此慢了下來,呼吸有了平和吐納的可能。這樣的音樂,溫柔、和睦,觸動心弦。
我為解決自己的問題上路。
但走的過程中,逐漸發覺,有更多的人沉溺輾轉,呼號於人世。所以,責任被生發出來,眼淚不再為自傷自憐而滑落,再有淚水,那是對蒼茫世間的同情和悲憫。
Karunesh的悲憫可是這樣的成長曆程?如果是,那麼藝術的表達,就含藏了哲學的意義,宗教的意義,透過那些音符,歌者對人類有話要說。
看到 Karunesh的遊曆,讓我想起 Olive Shanti以及許多的 New Age音樂家。他們有幾個共同的特點:對生命的認知有強烈的需求;
對靈性音樂敏感、熱衷、關注;前往一切靈性音樂的原產地生活、采風、整理、挖掘。他們是靈性的吉卜賽人。注定要流浪,遠離都市和塵囂,尋找泉水的清澈和月光的皎潔。我曾經在喀什,聽到一個當地人彈起都塔爾,那時我唯有深深地歎息。
那旋律和彈唱都令人恍惚,仿佛悄然瞥見帕米爾高原上,有獨身行走的信徒,與天地在對話。那裏麵透露出來的心聲,給人的震撼,非我們聽得膩煩的新疆民歌可比擬。然而這樣的靈歌卻乏人整理,乏人尋訪。
我雖然震動,卻無才傳達。唯有慨歎,最好的靈魂歌唱隱匿在民間。
而如果有關注心靈音樂的作曲家看到這些文字,希望你們有朝一日去往祖國的西部,在李白和香妃的故鄉走一走,聽一聽。仿效德國的歌者,去做我們的靈魂音樂,奉獻給世人。
在 Karunesh的一張專輯上,曾經寫有這樣的文字:
生命不是虛幻的 /生命是自然開始的延續生命不是被禁錮的 /生命是奔放和自由擁有自由的生命 /擁有自由的旋律 /是我們的權利 /是我們的
歸宿
這或許是 Karunesh在且行且吟的路上,對生命的感悟吧。當年的痛苦,成了促使尋求歡樂的動力。而誰又能否認極端往返帶來的覺悟呢?阿育王屠戮到極點,一直荒蕪的精神家園開始建立;李叔同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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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歌後開始厭倦繁華過後的空虛,嚐試修道帶來的心平如鏡。墮落到井底,一定會仰望星空;苦到骨髓,一定需要找到療苦之方。人類
對平庸混沌生活的反動力,令每一個遠足的人歸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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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ddham Sharanam《皈依佛陀》
他們或由梵唱,或由經文,或由演示,或由化作親眷,都是為了告訴我們:報恩勞作即為消業,孝養資助即為慈悲,於一切所謂功德無所住、不住即為大智慧。
第一次聽到《皈依佛陀》這首曲子,是從九華山歸來。這是專輯 Sacred Chants of Buddha《莊嚴佛音》中的一首曲子,
我隻得到了這一首。盡管隻有一首,卻非常滿足。相似佛法很多,被稱為真理的卻隻有一個。音樂很多,遇到一
首難得的、欣賞的卻不容易。
這是印度人做的音樂。和印象中的印度歌舞完全不同,沒有那些過於歡快的節奏,它竟不是姑娘們的沙麗,更不是恒河水邊的神秘氣息。
它的音樂元素是陸續疊加的,電子樂和人聲為主,鼓、小提琴和笛子此起彼伏,隱約成趣。
鈴鐺響,有人聲遙遠呼喝;電子樂起時,節奏頓挫,鼓聲不絕。四個句子,變換細節,成為樂曲的排比。壯麗、低眉、寬廣、步步深入。樂聲起勢莊嚴宏大,仿佛山門高大,威嚴開啟。有自眉心而生出的清涼和巍峨,向身外發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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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好像我們去往的九華。地藏菩薩隱遁其間。以日出溫暖,
日落清逸來接引登山尋訪的人。人聲是男聲,不流露情感,卻因為低訴和整齊而有了大悲。他不柔軟,不滑膩,不牽掛,不沉溺。消除了性別聲線帶來的
胡思亂想,不再於人間音聲對號入座,他有深沉的觀、在場和間離。觀,是能看到。在場,是感同身受。間離,是不跟著墮落。地藏王菩薩,能看到人間的苦,對這苦感同身受,但不隨苦墮落。
最初來,他是婆羅門女,因為愛自己的母親,痛心她的不智而造作下誹謗和殺生的惡業,擔心她因此惡業而不能往生善處。
他是她。在覺華定自在王如來麵前發願,希望知道媽媽到底去了哪裏。她如願以償,途經業海,來到地獄。業海廣大深幽,無數生靈在此呼號。她驚懼,遲疑,不忍卒睹。
但那是媽媽。如果有沸騰油鍋,願化為蓮池荷塘。如果有炮烙鞭笞,願變作
春風拂柳。若能替代,請讓我來受。她的願望如此迫切,如同你我痛惜親愛之心。婆羅門女向無毒鬼王問詢母親的去處,才知道她資力救拔母親
的當天,有無數受苦的眾生也得到救拔。母親因為她的至孝,不在地獄。那麼,她來這裏,是為什麼?是為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業海。業海眾生,沉沉浮浮,每一個人都是另一個人的骨肉。他是他
的親,他是她的愛,他是他們的寶。但他們不知,不見,不聞,留
他在業海孤獨受苦。而這每一個人,都仿佛是我們的母親,是我們曾眷愛投靠的懷抱,是我們自己。因為看到疼痛的人,引發了自己的疼痛,那病的人豈不是我們
的親?那死的人豈不是我?印度人唱的時候,是悲傷在起舞。印度人不唱的時候,是力量在生發。當婆羅門女為母親受苦而坐立不安時,她是一個孝女;當她為業
海眾生仍在受苦而鄭重發願時,她是地藏王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