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1 / 3)

第一輯

白泥赤印走風塵

馬連道與龍井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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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味含著天地精華,這一方水土都被那葉片包容吸附。若要尋回曾經的風景故舊,茶,是最好的引子……

北京市的南城有個地方叫作馬連道,長長的一條街上,滿是來自全國各地的茶商。其實,馬連道最早寫作“馬蓮道”。這裏距離金中都的遺址不遠。早在金代,它是繁華所在。其名由來,是因為此地曾經生長著繁茂的馬蓮,也就是馬蘭花。後宣武區政府(已合並至西城區)在建設茶葉一條街時,改名為今天的“馬連道”。

我曾經穿越了大半個城,慕名來馬連道訪茶。

茶鋪不比咖啡館,總是冷清有餘。常有南腔店主撲近身前,問說您平時喝什麼茶?茶具看看嗎?可以便宜的……招攬聲此起彼伏,渴慕的眼神巴巴地望過來,讓人實在是無所適從。

最開始去馬連道,總是不忍拂人殷勤之意,便答話,便喝他們端上來的茶,最後也總要稱個散碎斤兩,看到自己給枯坐一天的店員們帶來些微不足道的收入,也就歡喜安心地離去。

因自己在這種生意場中比較迂,很少討價還價,更不懂揣測賣家用心,所以買回來的茶,也常常有贗品。龍井便是其一,叫價昂貴,而口味繁雜。

當然也有好的,如凍頂烏龍。一家專賣台灣茶的小店,那個打理店麵的小姑娘,招呼你來喝茶的時候,清清淡淡的,你的來去都不會影響她泡茶的那份恬然心境。我路過那家茶鋪時,她正在給自己泡茶。無論有沒有人買,下午茶自己是不耽誤的。

我喜歡她的這份自然,所以,願意在她的店裏久坐。她也給人推薦,但並不打擾你品味和琢磨的心思。在她那裏,我漸漸學會怎麼看茶的色,聞茶的味,品茶的質。她細細心心地演練,我靜靜地聆聽。有時候,沒有碰到自己非常稱心的茶,剛有些躊躇的時候,她就馬上說,下次再來看看吧,今天不一定要買啊。仿佛心裏抱歉的是她,而不是我。

因為她的這份心,我從她那裏稱得的茶都是大家讚歎的好茶。一個不奔著利益目的去的茶人,她帶給你的茶味也雋永,經得起再三品味。

於是,再去,便成了女孩的熟客。而那些依然熱情的茶商,即便向我招著手,我也隻是笑著遠去。

去杭州出差,終日在車水馬龍的城市中經過,那西湖邊上的自助茶宴,那琳琅店裏的精裝龍井,都讓我望而卻步。我不是熱鬧的茶客,總覺得車馬喧囂對飲茶是一種輕視。在我的心目中,茶,是需要安靜品嚐的。一個人最好,省卻許多打擾,把心思全部收攏在茶的沸騰聲中,眼神彙集在嫋嫋的水霧裏,濃淡滋味如冷暖滋味,獨自體會。這樣的晴日小坐,或雨後獨酌,是我向往的。如果有朋友一起喝茶,也好。希望能是投契的人,無語也可會意,有話更會投機。良友共坐,是可以增益身心修養的。

在茶和酒中,茶如同隱士,大聲喧嘩是違背茶的清儉品質的;酒卻是俠客,可以賓朋滿座,觥籌來往。自從受了五戒後,我再不飲酒。那麼,安靜喝茶,成了平日功課。

杭州的朋友知我愛茶,問我是否要探訪龍井山的茶農?唔,正是求之不得。於是,便跟了他去。

夜色漸漸濃了。龍井山在我的眼中如黛,看不真切。而那時正值秋天,杭州秋夜的寒冷不亞於北方。在瑟縮中,我們來到山腳下的一戶人家。沿街的房門虛掩著,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婦人,正在燈下縫包裹。

朋友是茶農的熟客,他讓婦人捧出最好的龍井茶葉,泡了三杯,有清明前采摘的,也有明後茶。那茶葉都是放在布袋裏,外麵用石灰掩住,據說這樣保存,茶味才不會流失。三杯茶細細品來,都好。以我的粗淺舌根來評,分不出什麼好壞,唯有明前的,更顯芬芳些。再喝一道,更加地不能分辨。見我在那個杯子前愣怔,種茶的婦人忐忑問我:好勿拉?半晌我才感慨道:原來龍井的味道並不似炒麵啊!大家都笑。

在都市裏的茶城,或者百貨商店裏的茶鋪,茶味經顛簸,經轉手,006 經物價哄抬,已然失去了山中清香。我在龍井山,親手從茶農的布袋裏購007

得了味醇、價廉的好茶,心中滿溢著歡喜。我恭恭敬敬地索要了茶農的地址,準備以後直接從他們手裏郵購。婦人自豪地說,每年郵購的人都很多呢。她把縫了一半的那個包裹給我看,是寄往內蒙古的。婦人對我說,這包裹是給一位早年在江南定居的老將軍寄的,已經寄了十幾年了。老人年邁時落葉歸根,可回到家鄉後卻又難忘江南茶香,於是年年都要茶農寄去龍井,以慰相思。

嗯。是了。茶味含著天地精華,這一方水土都被那葉片包容吸附。若要尋回曾經的風景故舊,茶,是最好的引子……

而於我,從茶城到茶山,尋訪開始變得深入。馬連道甚好,因為我曾

遭遇平實自在的茶心;龍井山,也甚好,因為我看到了憨厚爽朗的農婦,

她們捧出的是最原汁原味、不經輾轉的茶香。

太陽和冰泡出的茶

一心一意

來奉茶

那香味,仿佛暗室裏亮起的燭光,不耀眼,但卻足以劃破幽冥;也像薛寶釵冷香丸的意象:冷豔,幽香,有距離。

第一次喝到武夷岩茶,是一個誤會。

舅爺送來的茶包上貼著的標簽是鐵觀音,打開後卻有暗香。那種香味和鐵觀音的清冽之香有很大不同,似乎是釅醇之氣,幽幽傳來。放到手中,茶色也不一樣,鐵觀音總是幽藍碧綠,而這個茶卻是紅色的,仿佛紅壤的熾烈,岩石的深邃。茶葉細長而枯槁,讓人不由地要聯想起國畫裏仰天長嘯的道長,瘦削、倨傲而又目光炯然。

泡上茶來,水中的香真的如同釀製出來的酒,不在表層,藏在暗裏,

不在舌尖,湧向兩頰。那香味,仿佛暗室裏亮起的燭光,不耀眼,但卻足

以劃破幽冥;也像薛寶釵冷香丸的意象:冷豔,幽香,有距離。

如果用玻璃碗來盛放岩茶的茶湯,會看到紅色的水波,那竟是一種樸

素的紅。沒有普洱琥珀般的透亮,不似紅茶鬆香般的討喜,它隻是那種裸

露出來的岩石色彩,如挑山工淌汗的臉龐,也像纖夫曬紅的脊背。

008 這樣的茶色,讓人更容易產生對土壤的親近,對根的懷想。009

嶙峋的貌,華貴的口感,質樸的色彩,竟然和平共處,形成了我所不十分了解的名字——武夷岩茶。

據說武夷岩茶還有一個名字,喚作“晚甘侯”。

唐朝的孫樵曾有信劄《送茶與焦刑部書》,信中寫道:“晚甘侯十五人,遣侍齋閣。此徒皆乘雷而摘,拜水而和。蓋建陽丹山碧水之鄉,月澗雲龕之品,慎勿賤用之!”

愛茶的孫樵,將出產在“建陽丹山碧水之鄉”的茶,美稱為“晚甘侯”。“晚甘”,回甘緩遲,卻香味濃馥無窮。“侯”,更是擬人的尊稱。這建陽指的就是武夷山。孫樵的文字讓我們仿佛看到風雷之下,澗溪之間,懸崖峭壁,有茶樹聳然。因為栽種奇險,得天獨厚,采摘辛勞,孫樵叮囑不要輕慢這茶,生怕所寄之人辜負雨露精華。

後來又有一個人愛上了這茶,專門為它寫了傳。他是清朝閩北人蔣蘅。他寫了《晚甘侯傳》,書中對岩茶的美譽稱歎,堪比周敦頤《愛蓮者說》中對蓮的讚賞。

他寫道:“晚甘侯,甘氏如薺,字森伯,閩之建溪人也。”“甘氏聚族其間,率皆茹露飲泉,倚岩據壁,獨得山水靈異,氣性森嚴,芳潔迥出塵表……大約森伯之為人,見若麵目嚴冷,實則和而且正;始若苦口難茹,久則淡而彌旨,君子人也。”

這些文字不僅沿用了唐朝孫樵對武夷岩茶的美稱——晚甘侯,也贈予晚甘侯姓名表字。姓甘,名如薺,字森伯。這茶在蔣蘅筆下,就好像一個有名有姓的人。

《詩經·邶風》裏有言: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荼,是茶早先的寫法和名稱。苦茶香甜,猶如薺菜。晚甘侯武夷岩茶,因為回甘晚,有苦盡甘來之妙味,所以名姓,都與《詩經》裏的讚頌相映襯。森伯,亦是茶的別稱,因為苦口婆心,人送茶別名“森伯”。這森伯麵目嚴冷,心地慈悲,初入口,苦味難以含咽,日久卻得到甘甜受用無盡無窮。蔣蘅歎道:這不就是君子品行嗎?

蔣蘅和周敦頤一樣,借物詠懷,借言立誌,而被他們選擇的茶和蓮花,都蘊含了純正高潔的品性,令人解頤生津。

010 但武夷岩茶不僅僅叫作晚甘侯,如果去茶店,人們會被武夷岩茶更011

多的別名搞糊塗。店家一定會問你,你要買的是哪一種武夷岩茶?是大紅

袍,還是白雞冠?是肉桂,還是素心蘭?這裏麵其實還真的有些說道。武夷山的茶葉,一般分為岩茶和洲茶兩種。在山者為岩,被奉為上

品;在麓者為洲,次之。品名多達數百種,《崇安縣新誌》裏曾分類說:“不外時、地、形、色、氣、味六種。如先春、雨前,乃以時名;半天夭、不見天,乃以地名;粟粒、柳條,乃以形名;白雞冠、大紅袍,乃以色名;白瑞香、素心蘭,乃以氣名;肉桂、木瓜,乃以味名。”

在這些名稱品種繁多的岩茶裏,最出名的應該算是大紅袍了。大紅袍由一個跟佛教有關的傳說而得名。說的是一個書生要趕考,

卻病倒在路上,巧遇寺廟裏的老和尚搭救,用茶湯治好了暴病。書生後來

一個好的典故,可以成就一片好的茶葉漂洋過海,遇到知己。

考中了狀元,專門回來答謝,老和尚卻說,非我救你,是茶樹救你。狀元於是來到茶樹前,恭恭敬敬地把自己的紅袍搭在樹身上,給茶樹行禮。於是,茶樹得名“大紅袍”。

而有趣的是,最早這棵茶樹,並不叫這個名字,也跟佛教沒什麼關係。它生長在一個道觀前,被人叫過“洞賓茶”,“呂仙茶”。但無論是哪個名字,這茶葉都叫不響。有人猜測說,可能是呂洞賓風流,江湖上口碑不佳,所以連累了這茶。於是,人們又附會出“大紅袍”的典故,為的是清潔茶事,來使聲名遠揚。

012 其實,叫什麼名字並不重要,人們品的是茶味,但味以名顯,名字如013

果傳達出了人心裏麵的善、正直、傲骨、清明、節儉和其他美德,那麼,由人及茶,愛屋及烏。可見一個好的典故,可以成就一片好的茶葉漂洋過海,遇到知己。這是茶葉給予我們的警示。做得夠不夠好,行得夠不夠端,不僅要過自己良心這一關,還有無數雙眼睛在悄悄地看。

而這個茶,除了最為流行的功夫泡以外,我還學到一個泡法。

那是黃安希女士在《樂飲四季茶》裏麵提到的,酷暑炎夏時分,用紫砂壺裝好足量的武夷岩茶,同時煮好開水,洗茶完畢,再澆開水於壺中,水剛剛淹過茶即止。這時將準備好的冰塊,悉數填入壺中,一直到塞滿小壺,甚至要多出一塊,頂著壺蓋,然後就不用再管它了。把這一壺茶放到太陽下麵,你隻管看書,澆花,灑掃庭院,就在你專心他事良久以後,突

然聽得“啪”的一聲——壺蓋蓋上了,冰經曆了太陽的灼烤,已經全部融化。這一壺冷香的武夷岩茶,已經華美出世!我醉心於茶書上的美意和指導,來年的炎熱季節,一定會這樣循法而行。在此刻,我想著太陽和冰泡出來的岩茶,仿佛已經飛越了寒冷的冬天,直奔那份清涼和幽香而去。

蘭花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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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麼迂,隻是為了不辜負。

蘭花觀音是我給她起的名字。她是茶,鐵觀音的一種,有淡淡的蘭花香。

我在說起她的時候,怕饒舌跟著的前史與後綴太

繁複,使她的美被這訴說打了折扣,便擅自取了這個

名字予她。

而即便我與人費盡周折地說她,也覺得寂寞。因為蘭花觀音不好尋訪,錯過就永遠沒有機會再

相遇。而這世上多的是相似麵孔,而獨有的那一個,

若沒把握好時機,亂了分寸,再要尋覓,卻常常不可得。所以這命名倒也不必推廣,她不是龍井,也非甘露,她隻是知音相遇時的震動,隻是滿心歡喜時的微醺,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刹那印心。

我第一次遇見蘭花觀音的時候,正在喝黃金桂。

在喝慣了台灣的高山茶、凍頂烏龍、梨山茶後,突然在一次尋訪中喝到黃金桂。我瞬時被他的清香吸引,隻覺得那茶中有足夠的勁道、足夠的芬芳,需要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對待。

黃金桂亦是烏龍的一種,因其香氣中隱約有桂花香而有此謂。相對於栗子香抑或其他溫吞味道的烏龍茶,黃金桂顯得威風凜凜,他似乎在挑逗著我的好勝之心,讓我望著對岸叫陣的強勁對手,愛恨交加。若我委頓,必被其傷;若我慵懶,必致不堪。喝得久了,才知道黃金桂是鐵觀音裏麵力量最大的一個,絕不可空腹飲用,否則傷胃、茶醉會立竿見影。

然而蘭花觀音不同。我幾乎就要與她錯肩。彼時我捧了太多的新茶,還有茶具。我不敢再在任何店家停留,怕自

己失去選擇和判斷的清醒,在各色的茶鋪前沒了主張。但朋友們卻執意要坐下。他們說實在好喝。我於是才坐下來,才有了謀麵的這美妙一刻。怎麼說呢?

鐵觀音獨有的那份清冽她具足,入口滑順、熨帖入微她亦完備。而她自

舌尖,自兩頰,至咽喉,至心胸,滴滴留香,絲絲入扣,那蘭草之美,竟縈繞

不散,嫋嫋婷婷。她如此醒目,卻又這樣溫和,能夠解渴,卻又獨具深味。

她是怎麼做的?怎麼可以有這樣好的口感和香味?

那個來自泉州的女孩子,像所有的閩南美人一樣,澹然而又神秘地笑。她們家就是茶農,這蘭花觀音正是出自她父親精心的栽培和製作。她無法解釋,隻是說,即便是同一塊地,同一棵茶樹,僅僅因為天上的雲不同,雨不同,出來的茶都有優劣之分;而同樣的好茶,同一位茶農製作,

016 僅僅手法的輕重、炒茶殺青的時間前後,甚至勞作時的溫度、勞作者的心017

情,都會直接影響她的呈現。

我們幾個人都買了許多。

她自舌尖,自兩頰,至咽喉,至心胸,滴滴留香,絲絲入扣,那蘭草之美,竟縈繞不散,嫋嫋婷婷。

第一次有了舍不得喝的感覺。

第一次有了曾經滄海的經曆。

在以前,我不是也從來不喝茶的嗎?在以前,我不是隨便什麼茶都能對付打發嗎?在以前,我不也以為可高可低、萬般茶味皆入口來嗎?

我如此憐惜,如此珍重,來了好友,必要分上一小筒給他們,怕他們慢待,還要絮絮地叮囑;而自己喝,一定要淨手,一定要茶具清潔,一定要放下紛擾之心,甚至,有時候,還要焚香。喝茶喝到這樣癡心肅然,這是魯莽的我當初萬萬不能預料的。

而這茶若喝淡了,我也舍不得倒掉,用幹淨的紗布包好,放在米飯鍋裏,待到米飯蒸熟,那鍋子開啟,濃鬱米香摻雜著一絲蘭花的餘味便撲鼻而來。

我這麼迂,隻是為了不辜負。

終於有一天,蘭花觀音喝完了。我心惶惶地坐了車,穿越大半個城,去找她。

然而,我們再去泡,那味道已經不在了。有些仿佛,但終究不是。我還是歡喜地買了,道了謝,但心裏卻隱隱地有一些憾意。

嗯。這就是了。她如此靜美,卻也隻能在那偶遇中綻放。如果朋友不逗留,我是注定不會知道她了。而這秋天一過,另一個流年來臨,若在那舟下的印記中想尋得湍流裏的幹將莫邪,又怎麼可得?

人閑桂花落

從來沒想到會喜歡桂花。她的味道總讓我覺得馥鬱不安。

018 在金萱裏麵,差一點的茶葉都用桂花、奶味和人參來熏製。019

剛喝烏龍的時候,茶農都不把最好的推薦給我。說好茶很淡,喝慣飲

料咖啡的人初喝茶,喝點熏製的可以過渡。第一次聞到的就是桂花金萱,非常香,遮蓋了茶的本味。當時就PASS

了。即便口感需要培養,我也不願從這麼濃豔的開始。烏龍茶喝久了,舌尖變得靈敏,能分辨出黃金桂和蘭草的味道。也曾經問過閩南人,是在茶樹旁邊種桂花或者蘭花嗎?卻不是。僅僅

雲雨灌溉,就能醞釀佳茗。直到一天,和一個陌生人談事情。他吃咖喱飯,我喝茶。那家泰國餐廳裏,唯有桂花最平凡。其他的怪名字讓我隻有苦笑的份兒。茶端上來,竟不張揚。細碎的花瓣讓人憐惜,而那香氣陣陣悄悄,若

隱若現。

細碎的花瓣讓人憐惜,而那香氣陣陣悄悄,若隱若現。

已經忘了那家夥說了些什麼,隻記得回來的路上,餘香滿口。

呀,我真是的。不願意嚐試,不去用心,哪怕停留一下,耐心一點,就會和很好的事

物遭遇。卻因為絕塵而去、從不四顧的性格,與桂花茶險些失之交臂。突然也就癡想起來,是不是也錯過了這樣的人呢?嗬嗬,該打。

白泥赤印走風塵①

這一年來,似乎都在行路。

020 中原走遍之後,開始在邊疆跋涉。旅途裏沒有同道的人,也甚少有獨021

處的時間。我們或是倦眠在盤山的路上,或是渴睡在顛簸的車裏。這是工作。六根都得打起精神,與紛至遝來的外緣迎來送往。他們吃肉,喝酒,戴麵具,互相試探。走得久了,我隻是覺得勞乏。腿含鉛,口舌生煙,耳目沉濁,心竅如

塞黃塵。而飲料輕佻不解渴,白水寡淡不清冽,酒炙熱且無濟於心神安寧,若無茶,恐怕勞乏無可療理。我隨身帶了茶葉,分了兩種,烏龍和綠茶,烏龍多選蘭花觀音,綠茶常帶青山綠水。它們分別被裝在半兩大的茶桶裏。在旅居的任何地方,隻

① 白泥赤印走風塵,出自劉禹錫的茶詩。白泥,是指用以糊住封口的塗料;赤印,是蓋在貢茶封包上的紅印。原句意為貢茶行千裏路。此處借用。

能夠陪伴你的,卻隻有這清靜不擾人的茶,它是端肅的良伴,是燦然微笑的法侶,是去處盡可安居的菩提念珠。

要有水,我就悄悄地泡茶。看那茶葉在開水裏翻滾、浸潤,慢慢地喝一小口,身與心在瞬時便能得到極大的撫慰。

茶的味道,有如一個人放浪紅塵,卻始終知道內心深處,有一個喜愛,抑或一個珍藏。說分享太奢侈,真情感不敢為外人道。

在推杯換盞的宴坐裏沏一杯清茶,那是最安靜的一個提醒。你知道的那不為人知的美好,在喧鬧中為你所獨見。

茶能解渴,也能解毒。最早,神農鞭藥,那能看見自己體內五髒六腑的青年,嚐盡百草,看草藥在肺腑間運任,而幾次誤食毒草,能夠死裏逃生,皆因嚼食茶葉而解。

行路的人,每換水土,天象地氣,應接不暇。往往神有焦慮,體有

鬱積,身心不能通暢。若帶鐵羅漢茶,滋潤焦渴,排毒解乏,最是貼心

良藥。

設若在路上,沒有茶,茶心因浸染俗塵、久被侵擾而波瀾起伏。心不

平,則易生出疾病,忘失掉對覺照的保任,那時,走風塵的行者終不免風

塵撲麵。

私下以為,綠茶裏,對行者最有裨益的當推青山綠水。青山綠水,產於蜀中,各地亦多有移植。它在綠茶裏屬於觀賞茶,022 衝泡開來,芽片嫩綠,色澤清亮,隻一看,便仿佛有清風過耳。唯獨味酸023

苦。初入口時,淡淡的酸苦,良久更苦,等待回甘而不可得。因了這個緣故,商家往往拿它來做養眼的招牌,任其美賞心悅目,卻不見容於品茶人的味蕾間。但實際上,它的苦口卻真有一番婆心:它能和最辣的海椒打擂台,可替代所有下火清熱的藥片,有如咬在腫痛牙齦上的一根黃連;也好似吸附過多油膩的一片海綿,它中和掉上焦火,為過於緊張的執著鬆綁。

它隻是味苦,卻有這許多的益處。

味蕾之刁鑽,最顯人類之趨樂避苦。殊不知因為這挑揀,耽誤了我們和真正好茶的一生一會。那舌根最是個騙子,哄著我們分別粗茶和珍饈,但凡能放下,美味苦味便皆成甘露。最好的品嚐因是開展,治療因是得力,而路上行色匆匆的人,也才不至於為流光美景所障目。有茶一杯,目盡繁華而神清氣爽,所謂百花叢裏過,片葉不沾身是也!

在路上奔忙,總是勞累而孤獨的。即便聚眾,但可與相契的,四顧之下,竟也沒有。而觥籌來往下,假意言歡,也隻是這碌碌人生裏的過眼雲煙,能夠陪伴你的,卻隻有這清靜不擾人的茶,它是端肅的良伴,是燦然微笑的法侶,是去處盡可安居的菩提念珠。

什刹海的下午茶

今天去北海放生了。20元錢就能買到5斤泥鰍,總有幾百條吧。回向給最近生病的人。我因著戒律的規範,因著慈悲的教導,平日裏所取的食物,不吃活物。不見殺,不聞殺,殺時不在場,不為你而殺,這是我要守的第一條戒。

這個戒律的確給我,給我身邊非常希望我吃活物的親友帶來很多不便,如同喧鬧的場合,因為不飲酒,而使人不快。我不能舍戒而隨順他們,這是我的局限,但也是我的真實狀況。因為我不具備更高的德行,所以不可以妄談酒肉穿腸過,打口頭禪。為了讓別人不要因為我的守戒產生不快和煩惱,我隻有減少與他們不必要的會麵,這樣或許能令雙方都好受一些。

我知道,我沒能圓融地處理好與食葷人群的相處,是我的修為太淺薄。

其實,守戒是個人的操行,不去宣揚,不與人辯論,不引人誹謗,但也不該被別人勉強破戒。互相尊重,就是最好的態度。

當然,如若有人因為我的堅守產生了好奇,願意了解放生的道理,那麼,示範戒行就有了旁的意義。之所以說是旁的意義,因為意義已經在自己的行動裏,令個人受益匪淺。

若想獲得不憂不懼的生活,首先要從戒殺惜生開始做起。

這是題外話,但卻是實實在在的感觸。

從園子裏出來後,看見什刹海的荷花市場正紅火。路上有很多伊朗人,大熱的天還包著頭。這是前海。竟然在兩三個月間,矗立出這麼多的咖啡館、酒吧和露天茶舍。

八月末的荷花已經開敗了,餘下飽滿如傘蓋的葉和蓮蓬,依然綠意襲人。

我獨自來到前海北沿的盡頭找了臨湖的地方坐,點了一壺金銀花茶。

記得在童年,四川南壩的人們在一樓的空地上種這個金銀花,狀似喇叭,金黃色的、銀白色的,開在綠瑩瑩的藤蔓間,星星點點,煞是好看。一陣清風拂來,偶爾會有花朵落下,在你的衣角邊、裙袂下留下芬芳。金銀花的藤架下,有追逐打鬧的小孩,也有端著飯碗吃飯的叔叔阿姨。下雨的時候,我曾蹲在那花的下麵,癡看著螞蟻搬家,蚯蚓鑽洞。

那時,是不知道這個花也可以入茶的。玻璃壺裏的花枝上下翻飛著,最後如同銀針,根根豎立。茶湯變成淡026 淡的黃色,喝起來微苦,據說可以清涼下火。027

這是下午時分,有傾盆雨將來前的黃昏。微風吹皺了煙波,蜻蜓在闌幹間停落,我心中滿是喜樂,坐在一池蓮蓬旁神遊千裏。

有時候想想,北京人也可憐,京杭大運河上船來船往、河河相連、湖

湖相通的景象早成了民國文人筆下的記憶。城中無江毗鄰,無海遠望,對

於守望著山河長大的人來說,真的有點旱龍無歸的感覺。

幸好還有什刹海。這一小片水泊,成了北京城裏的大理麗江,成了打車隻需要15元就能抵達的朝酒晚舞。最早發現這裏好,是因為有宋慶齡故居、恭王府、廣化寺和孔乙己酒館。那個時候,什刹海還沒有一間酒吧和茶館,來往的都是市井百姓。

後來,有了一些藝術青年駐紮後海,皮皮的玻璃器皿,東子的陶瓷,杜度在煙袋斜街開的印度飾品店,還有越南菜館慶雲樓,都是每次我去流連時的必訪之處。冬天,在西海,還有母校六個師弟合股開的電影吧,《動什麼不能動感情》裏美男作家的場景地,那裏燃起溫暖的燈爐……每一個地方都因為獨特,彰顯個性魅力,而讓人駐足。

但僅僅過了一年,很多熟悉的店麵都關張了,更多新臉孔雨後春筍般地冒出來。漸漸地,我叫不出那些林林總總的名字,辨不清那些花紅柳綠的麵容。更讓我忐忑的是,怕不著調的設計令觀者的審美需求落空,又怕商人的勢利敗壞文人的情懷,隻好不來了。

而這一日,我無事,在閑坐喝茶之前,背了10斤重的魚和泥鰍,僅僅就是那麼一鬆手,北海裏就又有很多生靈快活地遊弋了。所以,此刻的坐擁湖光,歡喜地品茶微觴,不計較地安度,便成了最閑適的美事。

“魯智深”端上來金蓮花

“魯智深”,是我悄悄給淨心蓮素餐館的大和尚

028 起的綽號。029

心下沒有一絲不敬。隻是覺得這個和尚著實有

趣,主業並非念經,卻是做飯。加上和尚濃眉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