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 記(3 / 3)

穆曉十木木地坐在那裏,兩手交叉平放在腿上,那神態像一個坐禪的僧人。他覺得雄偉的長城在一片片傾塌,長江黃河在大麵積決堤,自己像一個口幹舌燥的在騰格裏沙漠中獨行的流浪漢。

“我的話僅供你參考。”康健喝著茶,頗顯幾分大度地說。

“我會考慮的。不過,我和康莊的事,你猜得早了點兒。”

“當然,我不過是談談我的看法而已。”

這以後,211艦進行了夜間射擊、夜間掃雷和其他複雜條件下的掃雷訓練,各項成績均獲良好以上。他們兩人工作上的配合還算緊密。這期間,穆曉十對自己許多微妙的變化感到驚訝,他幾乎是不知不覺跟上了康健的思路。

當初康健剛來不久,他就發現康健絕非等閑之輩,現在他更加進一步認識了他。相比之下,自己顯得有些小家子氣了。大約隻有康健這樣的人才會成大氣候。從康健的身上,他仿佛感覺到一種政治家的風度和氣質。

後來穆曉十還曾跟康健到基地李司令家去了一回。是康健把他騙去的。

“哎,老穆,李司令想見見你,下個禮拜跟我去一趟。”有一天,康健興衝衝地對穆曉十說。

“他為什麼要見我?”穆曉十有些意外。

“我們閑聊,說起你,所以他想見見你。”

穆曉十去了,司令員不在家,司令員的夫人接待了他們。穆曉十衣著整齊,腰板筆直地坐在沙發的邊緣上。

“常聽康健說起你……”夫人說,那審視的目光使穆曉十感到有些不自在。她問:“莊莊怎麼沒來?”

“噢,她今天值班。”康健答。

“怎麼不讓她調個班?”夫人轉向穆曉十,“下次你們一起來,啊!”

穆曉十恍然大悟,原來康健是把自己作為康莊的對象領來給司令員夫人過目的,他不由得紅了臉。“啊,啊。”他慌亂地點著頭,心裏卻在想,康健你到底在賣什麼藥?你明明不同意你妹妹的事,為什麼又把我領來讓人看呢?

從司令員家出來,他朝康健的後腰上搗了一下:“你又在搞什麼名堂?”

“哎喲!狗咬呂洞賓,不識好賴人!”康健一邊揉著疼處,說,“我看你們都那麼頑固不化,所以想來個順水人情……劉阿姨對你很滿意。可惜司令不在。他們都很喜歡康莊。”

穆曉十不得不承認,他此時心裏有些高興,康莊畢竟是個出色的姑娘。同時又有些遺憾。遺憾什麼呢?走出好遠,他猛然意識到,這遺憾就是沒能與司令員謀上一麵。

“以後會有機會的。”康健仿佛看透了他的心,很隨便一說,“見見老頭子總是有好處的,知人善任嘛。”

穆曉十有些臉熱。康健比他有勇氣,他敢說出來……

“就要進行正式演習了,不知怎麼搞的,覺也睡不踏實。”穆曉十伸著懶腰,向後甲板走去。

“等演習完了,你再踏踏實實睡吧。”

片刻之後,海醒了。

一顆綠色信號彈升上天空。演習開始。

第一個科目,掃雷艦破雷開劈航道。

掃雷艦編隊浩浩蕩蕩出發了。所經泊位,各類艦艇都向“海上工兵”鳴笛致敬。

“驅逐艦向我們敬禮了!”

“潛艇向我們敬禮了!”

掃雷艦上的水兵們自豪地歡呼起來。

驅逐艦和潛艇都比掃雷艦高一級。軍旗也比掃雷艦大一號,能得到老大哥的禮儀,掃雷艦自然喜不自禁。

然而,享受禮儀是要付出代價的。海上掃雷與陸上工兵用腳去蹚雷差不太多。危險性很大。自公元十六世紀水雷問世以來,被水雷炸沉炸傷的艦船成千上萬。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的五十年間,曆次水雷戰中都有掃雷艦艇觸雷沉沒。美國侵朝戰爭中,不到一年時間,就有四艘掃雷艦受損。

當然,演習中的掃雷要安全一些。為了避免意外,每個雷上都拴了一個紅色的浮標,用以辨別水雷的位置。另外還拴有一根四百米長的纜索,纜索的末端是一隻錨,錨上也有一個浮標,黃色的。萬一水雷掃不爆,就可以從這裏起錨,把水雷拖走。

掃雷艦編隊的前麵,出現了一片紅黃相間的彩球,雷區到了。大家的心不由得都收緊了。

“投放掃雷具!”編隊指揮員下達了口令。三條掃雷艦迅速將掃雷具放入海中,呈“展開梯隊”勻速向前挺進。

轟!一個水雷掃響了,海麵上掀起一個高大的水柱。紛紛揚揚的水霧裏,現出一道絢麗的彩虹。

轟!轟!轟!水雷連續爆炸,高大的水柱此起彼伏,連成一片,猶如雲南石林,比石林更雄奇壯觀。水兵們的表情緊張而又興奮。

突然,意外的事情發生了,一顆水雷掃過未爆!

這顆雷正在211艦的掃雷帶上。

編隊指揮員命令211複掃。

複掃仍然未爆!

在世界掃雷史上,掃雷不爆的先例很多,沒想到今天他們也碰上了。

這裏水道狹窄,如不及時把此雷掃除,就會影響整個演習的正常進行。近處停泊著兩艘大船,船上擠滿了前來參觀的各級首長和各界人士,他們大概正舉著望遠鏡往這兒瞧呢!穆曉十忽然想起康健講的那個故事:基地組織演習時擔心一旦攻不上當眾出醜,預先在目標艦上裝好炸藥……此時他完全理解那些家夥當時的心情。

水雷的構造非常複雜,一個小部件不靈敏就掃不爆它,在這種情況下,再掃幾次也是難以奏效的。穆曉十當機立斷,把啞雷拖走。

編隊指揮員同意了他的方案。

可是,錨起來了,軍艦開動了,而那紅色的水雷浮標卻仍漂在原位——纜索脫落了!穆曉十一下急出滿頭汗。

另外兩條掃雷艦已掃雷完畢,兩艦迅速靠攏過來。

用炸藥炸?如果仍不響,再炸飛了浮標,那時連雷的位置也搞不準了。不行,炸不響的水雷常常會莫名其妙地自行爆炸。

“幹脆派人下去重新拴纜吧?”穆曉十向編隊指揮員建議道。

“太危險了。”大隊長說。

“但更容易成功!”

大隊長猶豫片刻,同意了:“好吧,抓緊時間!”

方案已定,派誰下海呢?穆曉十的目光落在黏糊身上。

“我不行,我潛水不行……”黏糊驚慌地說。

“飯桶!”穆曉十氣急敗壞地叫罵起來。一般情況下,潛水是機電部門的事,但是摸雷必須得熟悉水雷的人才行。他轉身對大隊長說:“請你批準,我下。”

“你是艦長……”

“請你替我指揮。”那口氣,不像請求倒像是命令。

穆曉十那雙明亮的小眼睛射出鎮定、堅毅的光芒。大隊長還記得,當年他當艦長時,穆曉十曾是他艦上的水手長,有一次軍民聯合搞海上掃雷演習,軍艦和漁船停泊在海上,由穆曉十帶領兩個民兵,劃著舢板去爆破一顆浮雷。導火索點著了,嗤嗤冒火飄著藍煙,人們的心一下提了起來,希望爆破組能迅速脫離危險區,可是穆曉十卻領著民兵頂風逆流而撤。船上有的觀眾沉不住氣了,扯著嗓子大叫起來,“往那兒劃!轉向……”他們以為那三個人嚇暈了頭。穆曉十和民兵奮力蕩槳,對船上的喊聲毫不理會。劃出大約一百米的時候,突然停下不動了。“快劃!快劃!”船上的人又叫起來。正在這時,“轟”的一聲巨響,水雷爆炸了,騰空而起的煙塵和水霧把舢板淹沒了。橫飛的彈片像山炮崩起的碎石,劈裏啪啦砸下來,在煙團的四處濺起一片雜亂的水花。船上的人全都屏住呼吸,一個個抻長脖子瞪圓了雙眼。等煙團飄散,人們驚喜地發現,小舢板安然地從煙團中鑽出來,劃向母船。許多人圍住穆曉十問:“多險哪,你們為什麼不順風順流劃遠點?”穆曉十說:“你們看過公園裏的噴泉嗎?水雷爆炸的彈片也是像噴泉那樣灑下來的,舢板劃得再快,也跑不出幾百米的危險區。而這中間的空當兒才是最保險的。”眾人聞聽,紛紛讚他有勇有謀。

現在,也隻有派他下海了。

“大隊長,快下命令吧!”穆曉十催促道。

“好,下!”

穆曉十向後一揮手:“放舢板!”然後開始脫衣。

這時,老槍湊了過來:“艦長,讓我下吧。”

“你不行。”

“試試看嘛,我學過水雷……”

“少囉唆!”

老槍把自己的大衣披到穆曉十身上,嬉皮笑臉地說:“艦長,假如我‘光榮’了,這大衣就屬於你了。”

這種時候還開玩笑,隻有老槍幹得出來。

穆曉十樂了,此刻也需要點活躍氣氛,他握了一下老槍的手,說:“我‘光榮’了就沒人想搶你的大衣了。”

一切準備就緒,穆曉十帶人坐上舢板,向水雷浮標劃去……

穆曉十下海摸雷的消息傳到旗艦上,也傳到了康莊的耳裏,她渾身的寒毛頓時都豎立起來。

康莊是作為海上救護組成員的身份參加演習的。本來說救護組不要女的,但是他們外科的男主治醫生不在家,於是年過半百的外科主任經請示批準,便帶了幾員女將結伴出征了。

這些日子裏,康莊覺得生活格外地乏味。她等待著穆曉十能再到她們醫院去,把那根感情的絲線拴到他的心上去。可是有一次當哥哥表示願意為她效勞的時候,她卻毅然謝絕了。她固執地認為,這種事一旦別人插手,就會褻瀆什麼。一晃兩個月過去。這期間,她從未中斷對他的關注。這次被科主任點將點到海上來,她很高興,也許這是個機會。

不料還沒等到見麵,卻傳來了穆曉十冒險下海摸雷的消息。下海摸雷可不比下湖救人,無論你水性怎麼好。

關於水雷,她多少知道一點,這一陣她被某種情緒驅使,專門從圖書館借閱過不少掃雷艦船方麵的書。

水雷這玩意兒,說不定什麼時候抽一陣什麼風就響了。不久前《參考消息》還報道,日本海一枚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沒有掃淨的水雷突然爆炸……

康莊站在旗艦的上甲板上,瞪大了眼睛朝掃雷艦的方向使勁望著,可是太遠什麼也看不見。她真恨不得從那些指揮人員的手裏奪下一具望遠鏡。

她的心七上八下,她的手無處安放,下意識地伸進口袋——啊,又摸到了他的那幾顆扣子!

現在,那幾顆扣子被她用紅絲線穿起來了。她不太喜歡紅色,但她還是用了紅線。紅線是一種象征,別人這樣說。

四周的大海一片沉寂,旗艦指揮台上有些亂糟糟的。她想過去聽聽消息,但是艦上有規定,無關人員不準到那裏去。她急得像隻熱鍋上的螞蟻。

糟糕!她不小心把穿扣子的紅線扯斷了,扣子全都散落在甲板上,有一顆落到海裏去了。她的心仿佛也隨那扣子掉進了海裏。她心疼,她想哭,仿佛失去的不是一顆扣子……

遠處傳來一聲沉悶的轟響,她的心不由得一顫。她不知這一聲爆炸對她意味著什麼,隻覺得眼前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過了許久,她從昏厥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身邊守著那個翹鼻子的姑娘。

“哎呀,你可醒了,嚇死我了!”翹鼻子神情誇張地說。

遠處傳來轟轟的爆炸聲。她一個激靈爬起來,蹬上鞋就要往外跑。

“哎,康莊你回來,他在這兒呢!”翹鼻子叫道。

康莊收住步,疑惑地望著她。他?誰?在哪?

翹鼻子神秘地向隔壁撇撇嘴:“你的那個‘他’!”

康莊立刻跳過去,忽地推開了那扇玻璃門,穆曉十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出現在她的麵前。

原來,穆曉十並未“光榮”,隻是在水雷爆炸時受了一點兒輕傷——頭上劃破一道小口而已。上級首長怕他還有別的內傷,硬是把他接到旗艦上來了。經檢查,一切正常。

他在朝她微笑。

她怔怔地望著他:這不是夢吧?

他向前走了兩步,關切地問:“你沒事吧?”

她聽得真切,看得也真切,他頭上裹著繃帶,卻在問她有沒有事。

她猛然轉過身,控製不住自己,瘦削的雙肩劇烈地抽動起來。

穆曉十有些不知所措。

抖動的肩膀漸漸趨於平緩。

康莊慢慢轉過身,手心裏托著那幾枚扣子。

穆曉十疑惑地看著她。

康莊眼睛裏還浮著一層淚花,嘴角卻綻開一縷微笑:“我在公園的冰上撿的。這些扣子,我想,將來替你釘到衣服上去,好嗎?”

“莊莊……”穆曉十激動得趔趄了一下。

十天以後,穆曉十被任命為掃雷艦大隊大隊長。原來曾有消息說,穆曉十是去當副大隊長的,不知怎麼宣布命令時沒了那個“副”字。許多人,包括穆曉十自己都未曾料及,而康健卻對這個命令一點兒也不驚不奇,顯然他早已心中有數。

在穆曉十離開211去大隊上任的那天早晨,康健跟他打哈哈,又提起了幾個月前他曾說過的那句話:“到時候,可別那個啊?”

穆曉十也跟他打哈哈:“行了,我知道自己的分量,我相信將來有你領導我的那一天。”

康健說:“不敢不敢,不過我很希望有一天再與你共事。”

一個月以後,康健真的又與穆曉十一起共事了,他被任命為掃雷艦大隊政委。又一個破格提拔。不過有了穆曉十這個先例,輪到康健也就不那麼引人注目了。

當上了大隊長的穆曉十還沒把板凳坐熱乎,已經感到當領導並不是件輕鬆愜意的事情。倒不是工作本身怎麼累人,而是對付各方麵那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頗為勞神。就拿那個信號兵小沈來說吧,以前隻知道他父親是陸軍幹部,殊不知他父親的一位非常親密的戰友就在海軍最高機關任職(這一點康健似乎早就知道)。最近上麵點名要保送小沈去上學。怎麼辦?這種事一般是頂不得的。既要上麵滿意,又要讓下麵說不出什麼,這就頗費腦筋。還有,原來他想讓黏糊轉業,後來聽說他和水警區金司令是老鄉,金司令挺關心他,轉業的事也擱下了。最近又聽說,他們不僅是老鄉,黏糊還是金司令大姨姐的叔輩外甥……好在穆曉十身邊還有個康健,可以省他不少心思,不然非累他個神經衰弱不行。訓練上的事也不像當艦長時那麼簡單了:來個命令,開伡就走。現在發個指示,必須得上下前後左右都顧到。怪不得前任大隊長辦事謹慎得像隻貓。咳!

這天,康健四歲的兒子小強過生日,穆曉十和康莊應邀前去聚餐。康健的夫人——一位身材苗條、頗有姿色的女人和他們打了個照麵,就又返回廚房忙活去了。廚房裏響起熟練的切菜聲。

“你嫂子挺能幹哪!”穆曉十落座之後,對康莊說。

“調動女人的潛能也是一門領導藝術,知道嗎?”康莊調皮地眨眨眼睛,鑽進廚房幫嫂子幹活去了。

穆曉十和小強玩了一會兒,便被小強引進了康健的書房。這裏有兩個很大的書櫥,書的分類和排列都很整齊,而且書都很新。穆曉十原以為是擺樣子的,信手抽了幾本翻翻,發現書頁中差不多都有看過的痕跡,或夾著紙條,或劃了杠杠,有的還有不少眉批。這些書籍以社會科學方麵的居多,名人傳記和回憶錄占了約五分之一,由此可見主人的誌趣。

“喂,幹什麼呢?”康莊擦著手,湊過來,“瞧瞧,我哥哥這兒像殯儀館。”

“唔?”穆曉十怔了一下。

“全是些風雲人物的遺產。”康莊朝書櫥上指了指。

穆曉十隻是笑笑。

小強捧著一瓶水果罐頭跑進來:“叔叔,開罐頭。”

穆曉十一邊開罐頭一邊問小強:“你長大了幹什麼?”

小強脫口而出:“當大官!”

穆曉十和康莊麵麵相覷。

“小強,誰教你的?”康莊問。

“誰也沒教。”

“那你為什麼要當大官?”

“嗯——”小強轉了一下眼珠,“當大官好唄!”

“當大官怎麼好?”

“當大官可以坐小汽車,當大官爸爸就不敢打我了……”

穆曉十、康莊都笑起來。康健來招呼他們入席。

席間,康健說:“我剛剛得到消息,李司令要調到N海去工作……這對我們很不利……”

穆曉十怔了一會兒:“誰來當司令?”

“據說是咱們水警區的金司令。”

“那也不錯,金司令是老首長,熟悉一點兒的總比從外麵調來一個陌生的強。”穆曉十的臉上露出幾分喜悅。

“問題是金司令這個人不像李那麼有魄力。他對你好像並不太欣賞,上次的那些訓練建議他就不怎麼熱心。”

穆曉十撚著高腳杯,注視著杯中那旋轉的液體,沉思著。

“下一步,我們怎麼辦?”

“所有不穩當的事,都稍放一放再說。如果他要搞,咱就積極幹,上麵不要求,拉倒。總之,你要給他捅了婁子,可就不是今天的你了。”

“是啊,他這個人不捅婁子就是好的……”

康莊默默坐在一旁,小口呷著香檳,對他們二人談得如此投機感到意外。她不知穆曉十什麼時候也對官場上的那套學問有了研究。她隱隱覺得,他的身上出現了某種她所不熟悉的東西。

“哎,政委,”穆曉十沉吟道,“我看黏糊在艦上幹不太合適,幹脆把他調機關算了,比如說當個業務長什麼的。這個人不太適合帶兵。”

康健的眼裏閃出驚喜的目光,同時露出會意的微笑。“行啊。”顯然在這個問題上他們是不謀而合。他為穆曉十這方麵的“進步”感到高興。

“黏糊?”康莊在一旁忍不住問道,“不就是那個窩窩囊囊的水手長嗎?這種人能當業務長?”

康健白了妹妹一眼:“你知道什麼!”

康莊遭到搶白,大為不快:“哼!你當我是傻子!”

為岔開話題,也為活躍氣氛,穆曉十拿過小強的電子琴,彈了一曲《寶寶樂》,但是並沒有使康莊高興起來,隻有不懂事的小強手舞足蹈,不亦樂乎。康莊一直緊繃著臉。穆曉十發現,她生氣的樣子也挺惹人愛的。

“哎,我說艦長同誌,”康健說,“你什麼時候結束‘單艦航行’啊?”

“這個……”穆曉十瞟了康莊一眼,“我說不清。”

“莊莊,你說呢?”康健問妹妹,“什麼時候‘編隊’?”

康莊像在想什麼心事,竟沒有理會哥哥的問話。

康健有些尷尬,自我解嘲地對穆曉十說:“夥計,你可小心點,我妹妹滿腦子都是來蘇……”

康莊白了哥哥一眼:“我真想用消毒水把整個世界大洗一遍!”

這頓飯吃得並不開心。吃完飯,穆曉十便適時地與康莊撤了出來。他們認識這麼長時間,還從沒一起到外麵走走。這對於情人來說,是一件憾事,作為一部戀愛史,則是一段空白。他們不由自主地朝海邊走去。

已是春天的季節,朝陽的路邊,小草已悄悄抽出了鵝黃的幼芽,一排排柳樹的枝條上,也已泛出一層嫩綠。

海風吹拂著黑魆魆的小鬆林,發出沙沙的響聲,與堤岸下麵那嘩嘩的潮聲交織在一起,給海濱的傍晚帶來了無窮的生氣。他們走上映著霞光的沙灘,身後留下兩行歪歪斜斜的腳印。

遠處的海麵上,有一條高速炮艇疾速駛過,穆曉十看著,不由得牽動了心思。

“莊莊,你哥問你‘單艦航行’的事,你怎麼不吭氣?”

“你現在和哥哥在一起工作,咱倆一‘編隊’,你們還不被別人說閑話?”

“也是。”

“你準備與他共事多久?”

“不知道,我現在真有點離不開他。”

“你們都快一個鼻孔出氣了!”

“這是什麼話!”

“不恭敬是嗎?”

“也許你對你哥哥缺乏正確的認識,其實他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他比咱們明白事……”

“明白什麼事?”

“比如說處世,處世也是一門很深的學問。你哥哥研究過軍事社會學……”

“你現在也熱衷於研究這個?”

“不研究不行。和平時期,要想在社會上站住腳,就得研究這方麵的學問。光靠懂業務,那隻是一條腿,立不穩。以前在下麵,隻知道傻幹,現在才知道,光傻幹是不行的,還得有人欣賞,這一點至關重要!一個人想幹一番大的事業,必須得有你哥哥那兩下子。”

“你忘了當初你與他的分歧了?”

“那時我太幼稚……這種幼稚到頭來隻能受製於人……”

不用再說下去,康莊已經明白,她的曉十已完全被哥哥“俘虜”了。生活啊……她覺得她與穆曉十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遠了,遠得有些看不清對方是誰,中間隔著的是一片荒涼的大漠。她突然感到自己累極了,真想癱倒在沙地上睡一覺。她的身子在晃。一隻有力的大手摟住了她。她懶散地任憑那隻大手的擺布,沒有知覺,更沒有幸福感。記得她挺欣賞的盧梭和鬱達夫曾有那樣的觀點,“自然”給予本來是善良的人類以幸福,但“社會”卻使人類不得不腐化,不得不墮落。人類的美德,反而在野蠻人的部落裏可以看出來。所謂文明的社會裏,隻有人為的禮儀,虛偽的道德和欺騙的技巧。沒想到這個觀點在穆曉十的身上又得到了驗證。難道“社會”就不能有塊淨土嗎?不管別人怎樣,她自己執拗地堅持潔身自好的處世態度。過去,她也曾追求過虛榮,愛慕過權貴,但是當她的閱曆不斷豐富之後,她開始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新的誌趣和追求。她深信一切榮華富貴都是過眼煙雲。她在走自己的人生之路。同時在尋找一個理想的旅伴。為了尋找那位理想中人,她苦苦地挨過了那麼多美好的豆蔻時光。冥冥之中,似乎就要如願以償,不料又出現了這樣大的變故!

她感到天地在傾斜。

“莊莊,你怎麼了?”穆曉十驚訝地問,慌忙掏手絹。

這時她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淚流滿麵了。她擦了擦淚,太陽已經落山。

穆曉十正茫然不知所措,忽然感覺到康莊把一件帶著體溫的東西放到他的手上。

是那一串扣子。

“我曾經說過,將來要替你釘到衣服上去,現在……我想……還是你自己釘吧……”

“莊莊……”

“曉十,也許是我太心高了……但是我實在無法欺騙自己。我愛的是過去的那個你……你是我唯一真心愛過的人。可是你現在變得讓我感到陌生了……”

聽得出來,是哭腔。

林濤聲依舊,海潮聲依舊,然而此刻卻像在嗚咽。穆曉十感到從心底冒上一股涼氣。

康莊哽咽起來,扭身跑走了。

穆曉十攥著那幾顆扣子,呆呆地望著她遠去的背影。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簡直像一場夢。他搞不清到底在什麼地方得罪了她。他想不通,過去非議她的哥哥,她不高興,今天讚揚他的哥哥,她又生異議……唉,女人的心哪,真是怪不可測!

康莊離開穆曉十,又跑回哥哥的家,一進門就撲在沙發上痛哭起來。

“莊莊,你怎麼了?莊莊,你怎麼了?”哥哥嫂子全驚呆了。

“還我原來的曉十!還我原來的曉十!”康莊扯著嗓子衝哥哥嚷。

康健一聽便放下心來。“好了好了,我以為什麼事呢。你們兩個不投機跑我這兒嚷什麼?”他似乎有些不耐煩地說。

“都怪你都怪你,都是你帶壞了他!”

“笑話,他又不是三歲孩子。如果說是我帶壞了他。那麼又是誰帶壞了我呢?再說,你不感興趣的東西未必就是壞的吧?”

“我要我原來的曉十,還給我!嗚……”

“好了,別鬧了,我原來就說你們不合適的……”

“那你為什麼又讓我們好?”

康健微微一笑:“為了他,也為我。”

康莊不哭了,她瞪著一雙淚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哥哥,射出兩道憤怒的光芒。

“莊莊……”康健被盯得不大自在。

“哼,卑鄙!”康莊說完,“咣”的一聲摔門而去,丟下一串咚咚的腳步聲。

天上有一顆流星驚落,須臾之間便消失了。在這茫茫如漆的夜晚,它的亮光顯得那麼微弱,像一隻螢火蟲。

遠處,傳來大海的濤聲……

(原載《昆侖》1992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