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旅人(3 / 3)

我家有如意香、吉祥香、觀音香、彌勒香……”

有人補充:“要上佛塔進香嗎?一張票六元,兩張十元。”

我笑道:“不用啦。”

婦人們也笑,重新回到廊下長凳,拳頭裏抓的是瓜子,還有蘭花豆。

寺院很小,沿路種有青、白兩種梅花,細蕊初綻,香氣不濃,清潔凜冽。這一刻,我居然想到阿彌。彼時阿彌在潭柘寺行走,似乎也有一瞬心情與我此時相若?

光景不足觀,不一時我便折回。路過一家染店,巨大缸中煮著藍草,咕嘟咕嘟泛出植物發酵的酸氣。哦,是靛藍,種藍成毗,五月刈,曰頭藍,六七月再刈,曰二藍。甓一池汲水浸之,入石灰攪千下,戽去水即成靛……門牆內矗著丈長竹竿,初染的窄幅藍布高高晾掛,我仰頭去望,這一幅忘情搖擺的新布。真想找來顧舟說,你看這一處煙火滃然,這一處人間妙曼。內心遷延輾轉,花了好大氣力方才刹住念頭。驀然想起十六七歲時,總愛與顧舟寫信。也是這樣,看到一種好景便要記錄,喜滋滋疊好裝入信封,親自投到顧舟單位的郵箱去。父母知曉,隻笑說如此當做練筆寫文章也很不錯。我以為褻瀆,淚汪汪別開臉不屑辯駁。

而顧舟有時亦會複信,紙張寥寥數句:幾日忘開信箱,驟然看到一束,展開閱讀,小朋友的文字清新可喜。我如蒙嘉獎,執他隻言片語小心珍藏,那一時的風流幽曲呀。

返回城中,卻聽說顧舟去杭州的消息。惱恨,撥他電話,不予回音。

又聯係龐齡,初時無回複,最終還是接了我電話,語頗煩躁:“顧舟在發什麼神經?”

我心呼糟糕,他去杭州果然是為了龐齡。

龐齡十分冷淡。

我問他是否還在杭州。

龐齡丟下一句“鬼知道”,收線不理。我不好意思再橫加攪擾。

隻是顧舟,龐齡是否幸福已不屬你分內,你將不滿棄諸親人,苦悶究竟又能如何?

除夕前,顧舟到底還是好端端回來,攜兩大包圖書,歡天喜地說新得了十冊《重修真傳琴譜》,還有清光緒十九年刊本一函四冊《枯木禪琴譜》。他邀我去琴社,鬆風間湖光山色,寒意凜凜。他閉目弄弦,渾然不似塵人,一曲方罷猶自怔忡。我欷歔,眼前盡不真實。

次年春至,我獲得半年外派進修資格,去往廣州。

嶺南潮濕熱鬧,風物又是不同。三月九重葛尚且繁盛,各種綠色植物異樣豐饒。生活卻簡淡,最多是屯居圖書館,偶與朋友會麵,其中亦有聞得顧舟之名者,關心一句顧先生的現狀,我搖頭說不知。

有一日暴雨歸來,街邊花壇坐了一隻濕淋淋的白貓,最多不過六月大。一時惻隱,我抱在懷中帶回住處。

從此,我便隨這白貓過起了家庭生活。晨起它繞床低喚,催我加貓糧換貓沙。晚間又躍上我膝頭,要在我懷中打呼嚕。看小家夥一臉信賴仰麵熟睡,一雙小爪子抱著腦袋,憨態可掬,熬夜的心思也省了,合上書本同去打眠。

當然,也有不快——有一天它趁我不備於書桌閑庭漫步,打翻熱茶一杯,害我急吼吼花去千餘金換電腦鍵盤。見我麵上烏黑,它也知道做了錯事,匿入櫃底整日無聲。最後,還是我屈尊俯身,貼著地板叫它出來吃飯。它抖抖小爪子亦步亦趨,一雙水津津的碧色眼珠深情又無辜地望向我。原要敲它爆栗以示懲戒的意思就此打消。

便是我待它這樣親厚,它後來還是棄我而去,不知所終。我輾轉公寓樓前,花樹冉冉,雨雲沉沉。

這時的我驀地念及,似乎很久都沒有顧舟的消息了。

進修期滿,我回到本城。歸途中聽聞顧舟精神狀態仿佛不佳,已在療養院住了幾月。我一時心驚,立時三刻要去見他。走到門邊又靜下來,心覺無趣。回到室中飲一杯水,我想起該去博物館交材料,便走下樓去。七月還有薔薇開,擾攘滿籬,作嫩黃、雲白二色。那樓牆是珠灰色,映在晴明天下,空氣已經汗津津熱烘烘。

陳憑自京裏來,她讀完碩士,未來的三年還是在原校讀博。我們去圖書館,不走大路,穿過小城窄窄的巷道。這一幕又熟稔,這裏的每一條街巷,都和顧舟細細踏過。誰家矮牆內桐樹碧靜,投落一地綠蔭。顧舟愛桐,總笑說死後墳上要植桐樹,待桐長成,便可斫琴一張,他的魂靈就寄於其中。我當時聽得駭異,又覺浪漫清美,便仰頭笑說:“好,讓我去幫你種桐樹,幫你斫琴。”

我和陳憑踢踢踏踏緩步走著,石板路上多寂靜,那風聲從何處來?不過是頭頂竹竿上晾著的衣物飄飄忽忽,朝雲空蒸騰水汽。

就在這時,陳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陳小姐嗎?您好。”

“您是?”

“哦,我是馮一梅的舊友。”

“馮一梅……”陳憑看我,失語。

那邊的人說:“我在整理她的遺物。看到她有一卷雁皮紙,寫明要寄給您。如今我聯係上您,也算為她做完一事。”

陳憑顫顫:“阿彌她……您究竟是……”

那邊駭然一笑:“我就是她日誌中曾寫過的那個人。對,我們曾經相愛。”

我與陳憑四目對視,不知如何續下一句。

那邊又說:“煩您告知聯係地址,紙張不日寄出。另外還有一個問題,你們如何知道阿彌是因抑鬱症?”

陳憑答:“眾口相傳,也有人讀出她文中棄世之心。”

那邊靜靜:“我今年春天從美國回來才得知阿彌的事。看到你們的悼文,終歸不信。我太懂得阿彌的性情,這絕不是她的做法。去找她家人,他們搬走了。又去日本問,校方隻說做過鑒定,是正常死亡,家屬簽過字。上個月終於找到她父親,才知她是急性腦血管破裂,因病遽亡。”

末了,他說:“浮雲遮望眼,欲辯已忘言。”

數日後,陳憑收到這卷遲來的雁皮紙,其中竟留有阿彌一封短信:“我在福井今立町住了半月,看過雁皮樹,果然肌理細膩,汁液飽滿。

還在紙藝師岩野平三郎的和紙作坊中親見了‘流濾’。委實驚喜。雁皮紙表麵光滑,好比蛋清之色,又有厚薄之分。昔日幕府將軍與各地藩主均喜厚紙,以此象征權威。而薄紙則往往描上四時風物,用作隔扇、屏風……”

阿彌字跡整齊,一撇一捺俱為鄭重。

陳憑抱紙落淚。阿彌猝然離去前可曾來得及留戀、懷想?我們吃痛識得真相,許久無法回轉。之前的淺薄妄斷,唐突著阿彌,於是,我找出當年的悼文,一一留言道:“不可以這樣說,阿彌沒有抑鬱症,阿彌不會那樣做。”幾日下來,回應寥寥。我們再一次意識到自己錯了。這一切本無所謂求證、明白、真假、虛空,逝者如斯。

我們想起要把當初準備的涇縣宣紙照著來信的地址回寄。

不久,原件返回,赫然是“查無此人”的印戳。

秋天來臨。京中又有新戲碼,我如去歲一般孜孜然趕去。眼見清潔明亮的陽光,建築物光淨的玻璃映著愈發光淨的天色。街道寬展,槐樹尚有碎小白花飄落,欒樹樹冠結滿金黃的燈籠果。林子裏撲棱棱飛起一群肥滾滾的黑背喜鵲。

離京歸返,趕上顧舟的婚禮。療養院待了幾月的顧舟氣色很好。

婚禮來人算不得多,顧舟挽著他麵上飛紅的新婦。這新婦我也是初識,隻覺她婉順溫和,諸般妥帖。當下喜悅,執杯欲拍一曲《皂羅袍》,已然薄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