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悼念阿彌的文章也會緩緩沉入浮塵瑣屑。生命冗長,可記錄的話題實在太多。我們雖無抑鬱症噬骨,卻也時有憂擾,時有悲戚。
我離開北京,回到南邊小城,本市博物館有我一份閑職。
枯水期已提前到來,長江下遊容養的支流水波平靜,夾岸葦花飛白、秋荻瑟瑟。
顧舟請我吃飯。我見他形容又瘦了一層,說不出是厭是恨。就是這副形容,曾經清潤飽滿,眼神既不刻板亦不浮泛,唇邊銜著溫和笑意。這張自少年時便裝在心中的臉,一張感情豐沛、動人的臉。我憂傷,暗驚,因為知道愛著的麵孔正在衰老、消逝。
近來,顧舟忙於編輯一冊古琴流派的書稿,故而言必稱琴。他拿出便箋,上麵是要我去博物館查的幾項資料。看著他專注、偏執的臉孔。我又悲憫又抗拒,恨則恨矣,還是處處留心。
那時,他陷於龐齡的沼澤不可自拔,我每每切齒、痛恨:“顧舟,你就不能同我在一起嗎?我究竟哪一處比不了龐齡?”
他訝異,大笑,伸手撫我額發,以不可辯駁的語氣打斷:“當然不可以。你顯然不能和龐齡相提並論。”
我急怒。
他卻又一臉從容笑意,溫言道:“你還小,見的好花好景著實有限。
待你長大,走過我這一程,便知你說這話的可笑。彼時定不會作此想。”
當時的我,即刻險要賭咒發誓,告訴他此心不渝。如今想來,我不由撫心後怕,幸而不曾如此,否則又為顧舟添一則嘲笑我的典故。
過去許多日子裏,顧舟每番在龐齡處受挫,總會一條信息將我召去。他帶我漫步植物園,辨認花草,同遊江岸,登高極目。我樂於相伴,從不舍得拒絕。他滿腹詩文典故,足夠陪我消遣。他懂圍棋,山腰望江亭內棋枰一張,可消磨半日。
然而,所有人都不承認我的愛。連我父母都笑說,還是孩子,懂得什麼?他們甚至鼓勵我與顧舟交往,因為顧舟素有文名,風骨儼然。
那年,他和龐齡鬧得不可開交。龐齡索房索車,痛責他不思進取無所事事。旁觀的我何等義憤,簡直恨煞龐齡,以為她褻瀆了顧舟的浩浩清正,根本不配做他愛人。一番大吵後,龐齡淨身出戶,音訊暫無。
顧舟瘋也似的尋找,甚至發動我一起參與。心中再多不滿,我還是強忍滿心眷戀賣力幫忙。後來,輾轉得知龐齡去了南京,顧舟連夜趕往,我竟也跟了去。
夏陽灼灼,蟬鳴亂耳,我陪他穿過鼓樓大街,搭乘呼嘯襲風的地鐵,從南京城的此端去往彼端。終於有了龐齡的確切下落,她住在南京大學朋友家,抵死不願見顧舟。顧舟撇下我,苦苦守在那一處住宿樓前。我則默默坐在蔽日桐蔭下,遠望他瘦長背影。
我很悲傷。顧舟追逐龐齡的癡心可憐,恰可映照我身。漫漫去日,我之悲喜皆係於他身,我懂得他出眾卓然,心如赤子,亦在為學為人方麵對我教誨良多,可堪典範。
我甘心把漫長熾烈的少年之愛盡付於他,因而失卻本該有的少年心事。待我明白這一道理,他已老去,我也長大。這頗費周折獲得的經驗、慨歎、鑒賞力,卻成為包裹我身的禁錮,使我眼中再容不得同齡男性,不自主要將他們與顧舟作比,以指摘他們的青春衝動、知識淺薄。
日後,我才漸漸理解龐齡。索房索車不過人之常情。娶婦當宜其家室,嫁夫亦須慮衣食飽暖。浪漫溫情會被粗糲生活輕易摧毀。顧舟確然多才,做得了馬上成詩的裴生,卻無法消受一個倩君。我慶幸自己沒有長成另一個偏執多情的顧舟,終於走出情愛的烏托邦,從此斷絕了情愛。
我和龐齡做成了好友。她今春嫁到杭州,邀我前往。她的丈夫,氣質風度雖然平常,卻樸實有禮,更重要的是富庶闊綽,可保龐齡一生清福。
我也曾嚐試與同齡男性相處,以期徹底走出顧舟的影響。然而,事情往往以荒誕的結局告終。
我知他們愛惜自己遠勝於我,於是下結論,自私是他們的天性。
回頭述之顧舟,他大笑不已,翩翩有得色:“還是我好吧?”我嘴上不屑,心下還是暗自思量,漸生哀楚。
蟄伏靜養的深冬,卻是顧舟癲狂暴烈之季。一天二十四小時的任何一刻,他都有可能電話來。我戰戰兢兢握住話機,聽他那頭時而虛弱時而高昂。他說,他快要死了。
我趕去他的居所探望。窗簾拉開一半,隱隱約約看見窗外小片灰色天空,婆娑枯枝刮著玻璃。光線晦暗,屋中橫七豎八堆著書籍、茶漬累累的水杯。椅子的褥墊落在地上。不知何處來的風,細細吹動書頁間夾起的白色標簽,撲棱棱有如蝴蝶。他背後是接到天花板的大書架。一株快枯死的滴水觀音靠著牆壁。他的顴頰因為低燒而泛起潮紅,潔淨明亮的額頭覆滿亂發。他靜靜地瞧著我,似乎含著滿腹委屈。
他不言其他,輕聲念道:“山穀中春天已至,櫻桃花開如雲;但是這裏,凝滯的目光,秋刀魚的滋味——花兒也憂鬱,清酒的味道也變得苦澀。”
我怒起,寂寞襲來,指著他大呼,顫顫卻不知說什麼。
他溫言,這是五十九歲的小津在母親葬禮後所寫的日記。他六十歲去世。世間酒已喝盡,他到天上飲去了。
我勃然大怒,抄起一冊書兜頭砸去。
他不閃不避,被書砸到了眼角。我又擔心,急急查看,握住他一隻涼軟無力的手,聽見他說:“龐齡還是愛我的,她現在婚姻並不幸福,她的丈夫毫無趣味可言……”
我像聽著最可悲的笑話,翻箱倒櫃為他找退燒藥。他急於解釋龐齡的近況,說龐齡某一天深夜給他電話,說與丈夫剛剛吵架,心中很是想念從前和顧舟在一起的坦蕩溫柔。
我歎氣。龐齡說得固然不假。顧舟有顧舟的好,別人換不來。而顧舟給不了房與車,給不了BENEFITS的蜜粉與GUCCI的包包,給不了銅鑼灣刷街的逍遙。龐齡曾說,氣勢洶洶從旺角殺回一堆購物手袋,坐在街邊喝冰茶,累得當街踢掉高跟鞋,果真有趣嗎?她點頭肯定,確實有趣,我幾時也做得暴發戶,真高興。
顧舟服藥,情緒漸穩,勾著頸子靠在木沙發上,目中又泛起柔澤,與我閑說他近日所讀的書。
我隨他漫說,往來室中收整書籍,拂拭琴台。窗簾豁朗朗拉開,光影浮動。水池內泡著蘋果,我取一隻出來細細削取,切了小塊盛在玻璃碗中,又破一枚新橙,略灑細鹽,一並插好牙簽遞給他。穿簾雙燕飛,當窗人畫眉,我正做的這一切不是從前至為期待的嗎?不是曾經希望與他長相廝守的嗎?這看似溫情脈脈的辰光卻把顧舟襯得更加孤單。他蒼白的臉孔顯出細膩清瘦的輪廓,他安心吃著蘋果和橙片,膝上覆好毛毯,懷中攤一冊《故宮古琴》,言笑晏晏地給我看一張古代名琴的X光片。我泄了氣,說要回家。他眯起清水眼,讚許撒鹽後的橙肉別種甘美。這個世界見鬼了。我落荒而去,暗誓再不理會他。
春節前,我去往本城一處小鎮搜集散佚文獻。連日陰雨不斷,那一派古老磚木建築在濕寒雨氣中氤出厚厚青苔,風自弄堂中搖曳,似乎到了蠟梅的花期。我每日要做的無非是拿著博物館的介紹信去鎮上檔案館查選資料。檔案館院中有一隻黃白色野貓,睨著眼坐在青磚地上,尾巴繞身擺成一個圈。
空暇太多,穿過巷子看到一處寺院。門廊前坐著三兩個婦人。我猶疑著想進去,便有一人過來說要買票,票價兩元。我看寺中了無人煙,卻也清靜,便買票進去。即有婦人跟上來問:“姑娘要買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