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和歌山方向的人要多些,絕大部分是本地人。我身旁坐了一對母子。這裏的人和京都人不同,很和氣,會主動同人聊天。母親看到我包上別著阿玉頭像的圓章,笑問:“阿玉還好嗎?”我說:“一直在睡覺。”她說:“是啊。我和兒子隔三差五也會去看看它,它身體大不如前,一日之中大多數時候都在休息。”
小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膩在母親懷裏。同她聊了幾句本地的風土,她說本地年輕人多半去了大阪,留下的都是老年人。老年人過世後故居就從此凋敝。不多時,我們已到和歌山站。她熱心地領我坐公交車,說時間還早,建議我去城裏轉轉,看看和歌山城。“謝謝你來我們這個鄉下地方。”她說。
我突然真正理解這裏常見的“地域潛力再發揮”、“地域活力再發揮”之類的標語。最初覺得是無趣的空話,現在才知道在日本高齡少子化嚴重的區域,“潛力”、“活力”,確是一種真實的渴求。
三、訪書記離開貴誌,回到和歌山市內,去雜賀町尋找幾間舊書店。淅淅瀝瀝落起秋雨。路過和歌山城,山腳竹筐內有幾根竹杖,掛著“善意之杖”的牌子,可供進山人取用,我便拄著善意之杖入山。半山腰有一列小小的石佛像,清水供著菊花與桂葉。獨登城樓,遙望見浩蕩的紀之川,流往南部的大海。天守閣有三層,內裏陳列著一些不算古老的文物。
一九四五年和歌山城一度毀於兵燹,一九五八年以鋼筋結構重建城池。
閣內一位工作的老婦仔細擦拭著每一處角落,見我來,倒是很高興,問我是否對曆史感興趣雲雲,在窗前指給我看,何處曾經是什麼,何處曾經又是什麼,何處曾是大奧,何處又是藩主大人的居所。
下山後,幾番問路,我終於到達了雜賀町。路邊料理店的老板娘知道我說的那間書店,熱忱地叫了一位小哥兒領我去。雨絲細密,我一路同那小哥兒道歉。他隻是有些詫異,問我從何處來,又如何偏偏要找那間書店。我說:“和歌山過去不是學問之藩嗎,出過一些有名的作家和學者,我想也許會有幾家有趣的舊書店。”小哥兒笑道:“你說的這些我也不懂,不過這幾年本地的書店倒是少了許多。”
就這樣,我到了和歌山縣政府對麵的上野山書店。他朝我揮揮手,祝我有所得,轉身離開,也不待我道謝。上野山書店房屋古舊,門臉很不醒目。我遲疑地進去,略掃兩眼書架,心道恐怕這隻是一家普通書店,並不售賣舊書。內堂一位中年婦人見有客來,便走到外麵櫃台坐下看賬本,用探詢的目光望著我,這個雨天到來的、冒失的旅人。
我遂與她攀談,不想意外地投契。她說,店裏確實不做舊書的生意,因為精力、經濟狀況都不允許。這間店是她丈夫的祖父創建,如今已近百年,逾三代也。和歌山幾無舊書店,過去許多家全數倒閉。
因為經濟不景氣,一冊文庫本就是一頓飯錢,該省也得省。又則本地讀書人也不多,普通的書去圖書館都能借到,網購或閱讀電子書也很方便。逛書店,尤其是逛這種私營的小書店,恐怕真成了奢侈又不必的事了。
我有些意料之中的遺憾,不免又要重提學問之藩的舊話。她也笑,說那是“昔々の話”(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現在完全不是。和歌山工業不發達,有大阪、神戶商業圈在,年輕人幾乎都不選擇留在本地工作,城市蕭條,街道冷落。小書店要生存,隻能多賣些價廉的文庫本、教輔書,還有琳琅的女性雜誌。
我在店內細細看了一番,果如其說。想買一冊做紀念,卻連一冊合適的都挑不出來。她態度溫柔,聽我說從京都來,道:“那真是很好的地方呢。舊書店生意應該不壞吧?”我說:“京都那些舊書店雖沒到關張的地步,但經營狀況也大多不善。不過是店主自己有心有力,將之當成趣味。”
我高中時,校門前也有一間舊書店,每每黃昏下課,我們都會去散步。今夏回去,聽說那家書店已不怎麼賣文化類書籍,隻能賣得動教輔資料。“原先可以賣出一百本《魯迅小說選》,後來竟然連十本都賣不動。”店主說。於是,他關閉了書店。
將這個故事講給上野山夫人聽,她告訴我,自己的書店可能再過若幹年也會關門。
“我丈夫生了病,今天剛出院。我們有三個孩子,大兒子二十八歲,小兒子二十六歲,小女兒二十二歲——和你一般大。但他們都不在本城,對家裏的書店也毫無興趣。我們年老時,也是這家書店消失的時候吧。”
簷下雨聲漸繁。她指了指街對麵一座銅像,是德川賴宣。“那位很有名呢,可惜現在的和歌山不是過去了。”她說。
“謝謝你從那麼遠的地方來,到這樣的鄉下地方。”她也這樣說。
最終,我買了森鷗外的一冊小說——新潮文庫的《山椒大夫·高瀨舟》。《山椒大夫》是日本中世紀流傳下來的一則悲劇故事。森鷗外據此創作短篇小說,後經溝口健二改編為同名電影,獲一九五四年威尼斯電影節銀獅獎。
上野山夫人同我告別,邀我他日再來,隻道:“可惜這裏沒有有意思的舊書店。不過,風景倒是好的。你可以來吃蜜柑、看海、泡溫泉。”
之後,我去的是不遠處的宇治書店。店內極靜,女店員本要關門擋雨,見我走進來,臉上還有一絲驚訝。這家也主售教輔書,擺滿三分之一的書架。角落見到一排地方史、民俗方麵的書籍,翻了幾本,很有意思,隻是定價頗昂。同店員聊天,聽我提及舊書店,她也連連笑而擺手,告訴我和歌山本地倒閉了許多家舊書店。問她周邊可有其他書店可看,她沉吟很久,抱歉道:“恐怕隻有類似的小書店,並沒有什麼可看的。”
我黯然而返。
在和歌山站買蜜柑、柿子各一袋,踏上歸途。和歌山還有一種佳物,即紀州梅酒。最上等的梅子是南高梅。明治時代和歌山縣上南部村有一位姓高田的農人發現了一種果實很大的梅樹,培育出高田梅,後來定名為“南高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