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梨木神社(3 / 3)

那一夜,母親到底沒有回來。我極絕望,一邊走一邊哭,哭累了便歪在祖母懷裏睡去。半夜醒來,發現在祖母身邊,我哭著要母親。

祖母安慰說,媽媽大概是住在學校了——我又哭著睡去。晨初醒來,心裏懷著稀薄的願望:母親回來了嗎?結果還是沒有。終至絕望,我也不再哭。祖父為我梳辮子,祖母準備粥與小菜。祖父總怕扯痛我的頭皮,很小心地用梳子,最後兩根辮子是歪著的。我淒惶地、沉默地吃完早飯,那一刻,我以為母親拋棄了我,或者母親不見了——總之,是我也許要失去母親了。

這一日,在學校,我也沉默不語。不知如何挨到暮色四合,我拖著腳步回去。豈料遠遠便聽見母親的聲音——屏息走進院子,看到母親一身嶄新白衫、繽紛長裙,新做了頭發,在與祖母說話,神態歡喜。

看到我來,半嗔半憐道:“你啊……我不是說有事,也許不回來嗎?”

我不說話,幽怨地別過身子,徑直朝祖母房中去,坐在桌台邊賭氣地做作業。母親過來柔聲道:“乖,是我不好。昨天老同學過來,大家一起去了江邊,晚上就宿在那裏。”我愈發氣惱,覺得母親對我的重視,尚不如對幾位老同學。她如何知道我一夜一日的煎熬、哀楚、絕望,便發狠不理睬母親。母親挽著我,將她給我準備的禮物擺了滿滿一桌。而這些都不能使我即刻與母親和好。我依然不吭聲,晚飯時也不說話。梳洗完畢,我抱著枕頭要與祖母睡,任憑母親如何柔聲勸慰也不聽。而次日醒來,卻發現自己在母親身側。母親笑道:“還生氣嗎?”而這時,我快要哭出來了,攥著母親的衣角,隻輕聲說:“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後來懂事了,回想起這一段,才知道母親當時的苦楚與艱辛。與老同學聚會該是她平淡清寒的生活中十分隆重的一節吧?母親愛美,那白衫碎花百褶裙極妥帖,那一次亦留有照片,母親戴墨鏡,立在江畔水中,微微揚著頸子,笑得很開心。那是我見到的母親最自由的模樣,像個女孩子——不是婦人。母親曾曆經種種曲折、艱辛,如今已無重敘的必要,母親總笑自己善忘,易滿足,眼前的一切很好,她從來不會後悔。我知道母親說的是真的,我很痛楚。某年暑假,母親到北京,我陪她七日,譬如清晨送她去故宮,黃昏自天壇南門接她回來,晚間攜她手,搖一柄團扇在南護城河畔散步,夜裏相伴睡去,她離京時,我在黃昏裏送她。

寒夜,確可憑記憶取暖。此刻連茶水都已續至無味,這一夜沒有月亮,方才亮著的那顆星也不知去了何處。想母親,希望她開心。

某年舊曆臘月初二是小寒。小寒乃有三候:一候雁北鄉,二候鵲始巢,三候雉始雊。幼時在家,祖母常於此日以豬油臘肉蒸菜飯。我與小哥哥爭食,小兒喳喳笑語,繞桌奔走。小哥哥憨直,一向待我極為寬容,任我追鬧。大哥哥過來,將我高舉至肩頭,帶我去店裏買一束煙花。夜裏點燃,熠熠璀光,韶光盛極。而今想來,人事全非,舊味亦難追及。

明治開國以後,日本采取新曆,正月七日有食七草粥之俗。此七草乃春之七草,為水芹、薺、鼠曲草、繁縷、寶蓋草、蕪菁以及蘿卜。而吃七草粥的習慣也是傳自古代中國,《荊楚歲時記》載:“正月七日為人日,以七種菜為羹,剪彩為人或鏤金箔為人以貼屏風,亦戴之頭鬢。

又造華勝以相遺。”亦有秋之七草,出自《萬葉集》,用以觀賞吟詠,非作食用。這七草乃為女郎花、芒草、桔梗、撫子、藤袴、葛以及胡枝子。

女郎花即敗醬草,魯迅《桃色的雲·序》注釋雲:“……有中國雖有名稱而仍用日本名的,這因為美醜太相懸殊,一翻便損了作品的美。如女郎花就是敗醬。”

藤袴讀作フジバカマ,即澤蘭。《源氏物語》卷三十即名“藤袴”,漢文譯作“蘭草”。本卷之名是因夕霧向玉鬘贈送一枚澤蘭,並詠和歌雲:蘭草長秋野,朝暮露同嚐。望君生憐惜,隻言又何妨。吉田山上有一片神社群,夜裏燈點起來,沒有人的時候去,會很美。某日夜裏,我一直走下去,竟到了真如堂。一側是墓地。山門寂靜,徑直走到本堂階前,佛殿重門已掩。木台前有兩盆近人高的植物,細看正是藤袴,開著細小的淺紫色花朵。夜裏有霧,雲氣氤氳中是一彎上弦月。

常夜燈的石座上伏著貓,一路看見有六隻,我走得很近時,它們會輕輕叫一聲。

日本人審美趨於纖細稚弱,如琳派屏風繪多有秋草紋樣,織染紋樣亦多此趣。觀諸國朝花鳥繪作,素多修竹寒梅之清貴、牡丹芍藥之雍容、蘭蕙水仙之幽雅、烏桕老鬆之枯寂,氣象迥異。一年四季,一日十二時,任何一刻看到的風景都不同。譬如柿葉泛紅,楓葉猶碧,滿山燈火零星,秋蟲唧唧,有哀愁的趣味。

某日,見春之七草售於市中,清潔可愛,有春饋春盤之趣,我亦非常歡喜。

家鄉除夕有食雜煮湯的舊俗,但和日本年糕雜煮湯有所不同。中有嫩筍、慈姑、粉絲、薺菜、水芹、蘿卜、肉丸等。薺菜鄉音近乎“聚財”,其意甚佳。筍鄉音近乎“醒”,小兒宜多食,寓意“清醒”。是故念大學之後祖父仍親自為我搛筍,“多吃筍,讀書多清醒”。祖父過世已近一載,遙記前年除夕,合家擁爐食羹飯,銅爐白灰,廊下燈燭曄曄,寒庭薄雪,枯樹蕭索。祖父病甚,勉力執杖,攜全家上下叩拜諸神,祭祀先人,略奉薄奠,猶誦祝詞曰新年諸事順遂雲雲。大哥哥亦挈眷來,其子已至學齡,高擎煙花一束,焰光徹夜,新靄映人。恍若昨日光景,思之唯覺惘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