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蛉微碧轉青的體色很討人喜歡,很容易讓人以為它是一種善良的昆蟲。
春夏之交陰雨梅天,大人抱怨衣箱生出黴味,疑心書紙生出蠹蟲,說“黃梅天,日日潮,夜夜愁”,而我卻很喜歡。幼時學校離家很近,穿雨靴,執鋼絲骨花傘,緩緩來去。途中見到煙水茫茫的運河,水麵上棲有外鄉來的漁舟,兩岸柳色蒙蒙,蘆葦碧青如帳幔,心裏很愉悅。
水塘內蓮葉漸漸豐饒,一日一新。薺菜已經開花,便不能食用。
淺渚之上有白鷺,有桑林,那綠色很美,翠得滴出顏色來,仿佛能染透一小片淡青的天幕。在那個時節,有一種青蝦,活跳跳拿網子捕上來,剪去頭尾入油鍋炒,蝦殼轉作嫩紅,十分鮮美。又或者直接拿白酒醉了,下箸時蝦或許還會醺醺然彈一彈身子,但我以為很駭然。後來聽日本朋友描述“顫巍巍的海膽,吃到嘴裏仿佛還有生命,真是無比的美味”,大概是一個道理。
小時候,父親在外,祖父母與母親帶我,一家人住在臨水的小院子裏。母親的學校離家其實也不遠,最多三裏。而在孩童的眼裏,那卻是極漫長的。母親騎自行車去學校,教代數,亦教英文。我天真爛漫的年紀也有許多哀愁,其中一件便是每天盼著母親回家。小孩子下課早,往往到家時母親還在學校。祖母在園中哄母雞回籠,我在院子裏伴著夕陽做功課,貪戀院內碧綠的植物清香、四方聚攏而來的炊煮氣息。此外,還可以隨時抬頭張望院外:母親回來了嗎?東邊大路上傳來的車鈴聲,是母親的嗎?若真是母親,那麼小人兒極歡喜,飛快拋下功課奔跑出去,撒嬌著撲向母親,短短一程路,也要賴在母親自行車前杠上,要母親推我回院子。若見母親遲遲沒有來,那大路上遠遠過去的是別人,便極失望地垂下頸子,悵悶不語。
若是遇到雨雪天氣,離家前總不忘反複叮囑母親,路上好滑,千萬要推著走。大人覺得很好笑,而我卻很認真,微蹙著眉,是憂愁的。我與母親十分親近,在孩童的概念中,父親與我有很遠的距離,不過是每年兩度省親而已。而母親不同,她日日陪伴,教我讀書,為我梳頭,思考該給我穿什麼花樣的衣裙,敦促我的功課,帶我去她學校玩耍。
我年幼時每每患病,母親總要哭泣。但我從未認為這是母親的柔弱,為此,我常常痛恨己身的孱弱。孩提時有一位同班女生,生得很美,脾性溫柔。她有一位巧手的母親,為她縫製可愛的布裙,綁各種花樣的辮子。而有一日,她的母親卻服毒,因為不堪忍受與婆母的爭吵,一時憤然絕望。服毒之後,她拉著女兒的手說“對不起”——來不及了。任憑女兒如何痛泣、呼喚,也無可挽回。她母親出殯那日,大雨天,我們看見她跌在雨地中,哭聲已經很輕,因為喉嚨喑啞,隻是淒厲的一兩聲哽咽。我悚然,此後愈發珍愛母親,怕失去她。
而母親生病時卻不愛吃藥,往往歪在床頭睡一覺便罷。我總是極嚴肅、極哀楚地在床邊,懇求母親服藥。又或者一個人默禱,請讓母親康複,我願以身代之。有一年中秋節,母親腹痛在床,我很傷心,牽著她的手問:“好些沒有?”母親笑道:“沒有事,明天就好了。”
我說:“外麵好圓的月亮,媽媽吃一塊月餅嗎?”小孩兒好不懂事,月餅是積滯的食物,胃部不適的母親並不該吃。而母親還是咬了很小的一口,我記得月光照在床前,我頓時安心下來,要為母親念書——母親日常為我讀童話,我便以為這對母親亦是很好的排遣之法。
有一次,母親讓學生捎信回來,說當晚有些事,恐怕要回來晚些,或者不回來,讓我先同奶奶睡下。我卻以為她最晚八九點總該回來,便安分地做完作業,溫習了第二天的功課,梳洗妥當,在祖母房中等待母親。天黑下來,牆根蟲聲唧唧。我問祖母:“媽媽怎麼還不回來?”
祖母道:“大概很快了吧。”我是如何的心焦,一刻一刻挨過去。到了九點半,這是我所能等待的極限,終於,我帶著哭腔向祖母提出要去接母親。
之前母親晚歸,祖母便陪著我走出院子,沿著水畔的道路緩緩向母親學校走,走過一座橋,再走過一座橋,到鎮中一座小小的觀音廟。
母親的學校在下一座橋那裏。往往還沒有走近,便遠遠看到路上騎自行車的母親,我就歡喜地迎過去,很高聲地喊她。
母親有一件黃色雨披,下雨天我能一眼認出來。我亦熟悉母親的聲響,如今也是。在樓上聽到樓下的腳步,便篤定地告訴父親,媽媽回來了。父親起初不信,而每一次都不會錯。
祖母待我寬容。這次也是,我們很快便踏著月色出門,月光下的運河波紋粼粼,仿若萬點碎銀。零星幾點漁火,外鄉人在甲板上借著月光晾漁網。幽微的蟲鳴,一陣一陣傳過來。夜鳥倏爾飛過,啁啾一兩聲後,便紮到蘆葦深處去了。我們走得很慢,首先要走過一座拱橋,拱橋上鏤著斑駁的紋樣,石欄畔有蒲公英、枸杞和荻。一邊走一邊總能遇見沿街的鄰居,他們會笑著跟我打招呼道:“這麼晚,是去接媽媽嗎?”我哀愁地不回答。祖母笑道:“是啊,一定說要去接。”鄰居善意地留我們:“你來我家歇一歇,吃塊茶食,吃完了大概你媽媽就回來了!”我不語,祖母知道我還要朝前去,便笑著陪我繼續走。
走一程歇一程,祖母絮絮說著各種紛繁的瑣事,古舊的、眼前的,有些人事我並不能完全聽懂,況且那時我滿心都是母親,所以祖母說兩句停一停,問:“你說是不是?”我心不在焉地“嗯”一聲,祖母便繼續說下去。
再走過一座橋,還是沒有看到母親。我終於開始帶著哭腔。母親是病了嗎?遇到危險了嗎?男性缺位的家庭,孩童很容易產生這樣的聯想,內心沒有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