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燕巢與花事(3 / 3)

祖父有一個書架,架上有些詩集、幾卷舊小說,還有字帖。報紙按年份裝訂,很整齊的一堆。他讀佛經,不知哪年有人送了他一本《新舊約全書》,他也一直放在案上。我小時做功課,某首詩背不出來,吟了兩句,他就把後麵的念出來,故而從小,我就認為他是很有學問的。

我稍大一些就外出讀書,我與母親同住在學校,周末才回故居;練字益發不認真,也不好意思把字拿給祖父看。有一天,他來學校看我們,帶了一束新鮮蘆蒿,一對碩大的、還在掙紮的鰱魚,說如皋一位親眷過來,送了一些鮮貨,還有新釀的酒。我們隻說了很短時間的話,而這一幕卻總是記得,似乎還記得魚尾啪啪地甩來甩去濺起的水腥氣。後來,母親在陽光底下剁魚,鱗片飛濺,水龍頭嘩嘩響,我躺在帳子裏看雜誌,困倦的、光陰漫漫的午後。

後來走得更遠,我回家的時間更少。祖父於某年冬日臥病,行動漸漸困難。他為衰老而悲哀,常有歎息,更無力氣搦管。那之後的春聯都是從市上買來,硯台與筆架皆已蒙塵。在榻前與他聊天,他總勉力支身,要坐起來同我說話,但他耳力目力均已不佳。我覺得他很寂寞。

祖母名秉芳,來歸時十八歲,育有四子一女。祖母勤儉,永無清閑,但她做的菜肴並不甚味美。她煮的菜很軟爛,加很少的鹽,小孩子不愛吃。她的刺繡與縫紉也不很精美,不會做鞋,至多縫一件斜襟的布衫。她自己的衣裳都是族中其他女眷做好送來。她愛養雞,每天早起頭一件大事便是打開雞籠讓它們散步。我不太喜歡雞,因為它們身上的溫度永遠像發燒一樣,令我害怕,隨地排泄的習慣也令我很不愉快。

祖母對小孩子和小動物都很溺愛。她曾經養過一對鴨子,但不舍得令它們下水,怕被別的鴨鵝欺負,或者被水衝走,就在天井裏放一隻澡盆,裝滿水給鴨子玩。一生未見過大河的鴨子們因為無法到河流中捕食而長得骨瘦如柴。後來,一隻鴨子死於麥芒卡喉,另一隻實在太瘦,父親瞧不過去,就殺掉燉了一碗可憐的湯。

幼時,我喜歡在橋頭岸邊玩,望不到邊的青葦隨風倒伏,羽毛秀麗的翠鳥倏地從深處閃出,掠過水麵,銜一尾小魚,又閃入另一片蘆葦。偶有機器船噴著青煙一路過來,驚散河灣的鷗鷺。祖母不許我靠近水邊,認為那裏麵有專吃小孩子的水鬼,不待多時便會將我生擒回家。

漫長的午睡過後,在穿堂風中睜開眼,看見祖母坐在床下的椅子裏剝蓮子。太陽明晃晃耀眼,植物沒精打采,疲倦的綠色淺淺打著浪花。水汽從稻田裏飄來,灰翅的飛蛾無聲飛翔。老式座鍾突然敲了幾下,又安靜了。被攪起的沉悶空氣漸漸收攏漣漪,再次歸於沉寂。一炷線香緩緩燃燒,連佛龕的神明也眉目懶散。貓在茄子叢中睡覺,紫色花朵落在身上。階前盛開著蓬勃的鳳仙花。各色花朵無休止地開放,燃燒的顏色加劇了陽光的熱烈。

祖母摘下它們,揉碎加明礬,用嫩薄荷葉盛好,包在我的指甲上。

鳳仙花染出的杏黃色隻有薄薄的一層,但我仍然覺得亮晶晶的十指是值得炫耀的。

夜裏暑熱消散,所有一切都變得緩慢。鍾擺的節奏也醉醺醺。蟲聲如雨,流螢飛舞。睡去的鳥雀偶有囈語,橋下停泊的機器船點著燈火。在中庭納涼,祖母的蒲扇一下一下扣在我身上。

祖母會講一些神奇的故事,印象很深刻的一則是有關羊男的。她說屠戶死去之後到地府接受審判,因生前殺生太多,故而無法投得好胎,隻能化身羊頭人身的羊男四處遊蕩。聽著很悚然。故鄉每月十五日有羊市,市場在鎮郊,蔓草叢生。羊市內有屠宰棚。幾位老屠戶裝備齊全隨時待命。宰羊需要的是一刀斃命的技術,如何令羊少掙紮,如何將羊血放幹淨,如何剝皮,如何將羊充氣褪毛,如何摘去內髒。

傳說中的羊男會在夜裏出現在羊市附近,暗影晃動,十分吊詭。我問祖母是否見過,她語焉不詳。後來,母親有一位家中開屠宰場的學生。

這位哥哥白淨清秀,扶眼鏡時抬右手,屈一指,輕輕推鏡框,很文靜。

老師們也喜歡他。我卻曾悄悄同情過他,擔心他家會有人變成羊男。

某年,我久病不愈,輾轉各處辛苦醫治,並無效用。其時暮春,回故居小住,吃一些中藥。院裏開著丁香與梔子。每日起來,看到祖母在神前禱告。她對所有的神佛都懷著敬意。漫長的白日,佛龕前燃著線香,帳頂垂下艾草,舊收音機裏唱著《樓台會》。輕塵浮漾,又緩緩沉落。數周後漸至痊愈。那是長大後在故居住得最久的一次。

祖父過世當日,我恰在奈良看鹿,春光駘蕩,山海相隔,竟然無法及時趕回。

祖母堅執留在故居,不願隨子女生活。據說她很平靜,也看不出有悲傷,偶爾會聽到她自言自語。她總是忘記很多事,包括祖父過世這一件。所以她常盛兩碗飯,常要給祖父洗衣裳。別人告訴她,他已經不在了。她當時聽了會默默流出眼淚,過一會兒還是會隔著漫長的走廊叫:“吃飯了!”其實並沒有人。

祖母十八歲嫁過來,據說乘一頂青布小轎。她說:“大姐二姐出嫁都乘紅轎,我不能,因為到我出閣的時候家裏已經太貧窮了。”祖母念過幾年私塾,又讀了四年小學。祖父曾說她識字不多。幼時我一直以為祖母不會寫字。某個落雪的黃昏,祖父在寫字,我跪在凳子上看。祖母端了食物過來,也在一旁立著。我玩一支小楷筆,在紙上寫自己的名字,又把筆遞給祖母,讓她也寫。她一愣,接過筆,抬頭望祖父。祖父微笑著。後來她到底在硯台的蓋子上寫了自己的名字——筆畫端然,提捺宛轉。我好驚訝,正待纏著她多寫幾個字,她卻已經擱下筆要去廚房了。而硯石上的墨跡也緩緩凝幹,消失不見。

後來,我再也沒有看到她寫字。